艾希顿先生流露出几分带着沉重的了然:“谢谢你,马普尔小姐。”
伯莎一笑:“没什么,应该的。”
事实上,连她都属于其中之一呢。伯莎的把柄无非就是她是罗切斯特的前妻,而眼下“情人”身份对于福尔摩斯来说要比把柄还要重要。二人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合作关系,便也是基于伯莎所言的两个条件。
这番话,也算是对艾希顿先生掏心掏肺了。
只是艾希顿先生尚不理解,他开口:“说起来,福尔摩斯先生还没到?”
伯莎:“他马上就来。”
……
这么一个“马上”,就到了晚饭之前。
迈克罗夫特卡在一个相当合适的时间点:不会太早,要和宾客们虚与委蛇;也不会太晚,让聚会主人感到失礼。就在晚餐前半个小时抵达,既显示自己真的很忙,又不会唐突。
高大挺拔的绅士,依旧是拿着那根没有任何纹饰雕刻的朴素手杖进门,衣冠楚楚、神态客气,脸上带着歉意笑容。
不论从气质仪态上,还是从容貌装扮上,都无从挑剔的绅士客客气气地对罗切斯特点头:“抱歉,公务繁忙,希望我没错过重要的晚餐时间。”
“当然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伯莎应该已经到了吧。”
“……”
一进门就问自己的情人,还真是一位尽职尽责宠爱心上人的男士呢。
坐在沙发上的伯莎懒洋洋往扶手上一靠:“这儿呢,迈克。”
迈克罗夫特循声看过来。
他噙着笑意的视线撞上伯莎暗金色的眼睛,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自上次不冷不热的离别之后,伯莎终于和迈克罗夫特再次见面了。
第66章 白教堂的贵夫人04
最后一位贵客姗姗来迟, 罗切斯特先生便吩咐仆人准备晚餐。
伯莎其实不太喜欢英国菜,但碍于过去的职业辛苦,她也没什么挑食的本钱。所以从一名在一线奔波卖命的记者变成一位手握大量资产的“寡妇”, 来到十九世纪后的每一顿饭都比过去要好很多。
比如说现在。
英国本土的安格斯肉牛刚刚屠宰, 没过多久便送上了餐桌,成为了今夜的主菜。
烤牛肉的外表呈现出含着肉汁的焦褐色, 但以刀叉下去,内里却仍然粉嫩可口。尽管罗切斯特这边的厨房没有运用香料, 感觉上欠点什么, 可在牛肉本身出色的前提下,仅仅只是盐巴一种调味料,还是让伯莎吃的津津有味。
聚会餐桌上注定了少不了交谈, 但伯莎吃东西时不喜欢与人虚与委蛇, 这对食物来说是莫大的不尊重。
而迈克罗夫特早就注意了这点。
所以当有人将社交辞令抛给伯莎时, 坐在她身畔的“情人”悉数包揽,代她回应了大部分对于二人来说约等于废话的交流。
等伯莎吃了个七分饱,她放下刀叉, 才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看来大家都对你很好奇呢, 迈克。”
“那是自然,”林恩先生接下伯莎的话,“虽然久闻大名, 但我们都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究竟是做什么的。”
“没什么大不了。”
迈克罗夫特举着酒杯慢吞吞开口:“和艾希顿先生一样, 为女王做点事罢了。这杯酒就敬女王吧。”
听起来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是, 他和艾希顿先生的身份差不多, 都在政府工作,因而在座诸位也没多想。
唯独伯莎明白为女王干活的人可多了去了,上至首相、下至政府打字员,难道不都是“为女王做事”吗?
只是他以女王为由头,使得大家纷纷举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趁着大家转而谈论其他事情,伯莎稍稍侧头,拉近了与迈克罗夫特的距离轻声问道:“今夜赶来,没耽误你的工作吗?”
“哪里的话,”迈克罗夫特说道,“无非是推脱了一个私人面谈而已,财政部的人等得起。”
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一件小事,但伯莎完全当没听懂他不轻不重的嘲讽意味,满不在乎地点头:“哦,那便是没什么大事了。”
迈克罗夫特报以标志性的社交笑容。
“还没恭喜你呢,亲爱的。”他没接话题,而是主动开口。
“恭喜什么?”
“恭喜你的事务所开业。”
二人的座位离的很近,加之伯莎稍稍向迈克罗夫特靠拢,即使是在谈论不应于餐桌上谈论的事情,在外人看来,这也不过是情人之间脸贴脸轻声说悄悄话罢了。
“白教堂区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即便是我也不好打破,”福尔摩斯说,“今后若有需要,还真得仰仗你。”
一番恭维客套在耳畔响起,男人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冰冷。伯莎明白他话中有话:迈克罗夫特亲自盯着呢,搞帮派可以,别太过火。
对此,伯莎只是无所谓笑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迈克?我赚来的利益,自然也是你的。”——将他之前说过的话原路奉还。
短暂的交流结束,伯莎重新坐直。亲昵作态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坐在伯莎身侧的玛丽·英格拉姆二小姐羡慕道:“你们的关系可真好,小姐。只是在说什么恭喜的话?若是有喜事,大可说出来让大家也高兴一下。”
“喜事倒也谈不上,”迈克罗夫特礼貌回应,“不过是恭喜伯莎破了一桩大案,为试药案中无辜的受害者沉冤昭雪。”
他轻飘飘一句话,将话题引到了已死的登特上校身上。
在座诸位可都是桑菲尔德庄园谋杀案的共犯,所有人都是听了登特上校的话才下定决心动手的。如今看来,却是被上校利用,成为了毁尸灭迹、湮灭破绽的一把刀。
昔日的登特上校可是名义上他的人,因而福尔摩斯早就掌握了案件全部过程。
但其他宾客只当他毫不知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之后的晚餐时光,谈论的话题因此拘束了许多。
伯莎望向陡然安静的餐桌,只觉得好笑:怕不是迈克罗夫特终于对这无聊的晚餐社交感到厌烦,抛出了撒手锏成功让所有人闭嘴。
怎么说……
堂堂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坐在阴影中的大魔王,一番行为还有点耍小性子的意思。
伯莎不觉得难堪,她反而觉得还挺可爱的。
迈克罗夫特料想不到他一句不软不硬的话语噎人,竟然让一直微微不爽的伯莎心情陡然变好,连带着饭后闲聊都提起了几分兴致。
英格拉姆家的二小姐不如已死的长姐美貌,因而将更多的注意放在了培养自己的情操上,平日很是关心社会事件。她和简·爱小姐详细聊了聊,发现这位过去总是藏在窗帘后的家庭教师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二人深入交流了一下社会话题,发现还挺投缘的。
玛丽·英格拉姆小姐兴趣盎然地听完简对于一些社会活动的转述,而后总结道:“费雪夫人真是位大忙人,又要开办学校,还要组织宣讲,说得我都感兴趣了。爱小姐,若是今后有沙龙讲座,可否带我一个?”
“那是自然,”简点头,“今后有机会,我一定会通知你,小姐。”
简·爱小姐跟着费雪夫人学习了不少话术,她没明确说明一切活动全部围绕呼吁女性投票权而展开,只是提及了女性的利益们,以及开办妇女杂志的大致方向。关乎儿童教育和卫生知识的科普,听起来确实和每位夫人小姐都息息相关。
英格拉姆家的二小姐流露出感激神情:“你也很能干,小姐。”
此时罗切斯特似是无意插嘴:“大城市到底是锻炼人。”
简·爱小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罗切斯特为何插话,但还是认同道:“伦敦的生活不如乡下环境优美,生活惬意,不过的确拥有很多机会。”
“这样下去,寻常青年可都要配不上你了,爱小姐,”英格拉姆二小姐调笑道,“一定要找个足够优秀的人才行。”
简没吭声。
刚刚把简·爱小姐视为新朋友的英格拉姆二小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神色变化,便压低声音:“可否是有心上人了?”
伯莎听到这话才不急不缓笑出声:“简害羞的很,你别惹恼了她。”
“倒也不至于。”
听到伯莎说这句话,简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应:“是我过不去那道坎。”
至于是过不去找位如意郎君的坎,还是过不去心上人近在眼前,却无法与之坦诚交心的坎,便是只有当事人清楚了。
不错嘛,至少能亲自说出口承认这点。伯莎很是欣慰,她觉得坦白承认往往是找到想法的第一步。
简·爱小姐已经迈出这个开端了,罗切斯特呢?
伯莎的目光转而落在另外一位当事人身上,他听到简的话,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似是激动,似欲辩白。但向来直率且较真的罗切斯特,到底是想到了伯莎之前的劝诫,最终把一腔衷肠忍了下去。
他装作没听懂的模样转过身,插入了其他绅士们的话题。
酸涩的话题就此略过,英格拉姆二小姐又和简·爱聊起了妇女杂志的具体内容。
今夜的聚会本应该就这么结束的,至少伯莎希望它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但事情的进展总是不如人所料,就在闲谈接近尾声,一夜近乎结束之前,罗切斯特的仆人突然很是着急地走了过来,将他喊出了客厅。
之后在座所有的宾客都听到了门外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最终似是罗切斯特没说过对方,片刻过后,他领着一位陌生的男士走了进来。
“抱歉,朋友们,”罗切斯特说这话时,视线有意无意地往伯莎的方向瞥,“容我介绍一下。”
“……”
伯莎不禁挑眉,他看自己做什么?
而当罗切斯特身后的男士走到客厅时,伯莎的疑问自然消失了。
走进来的是理查德·梅森。
自之前巴克莱银行恰好相逢后,已经过了近半年的时间。伯莎几乎都把自己还有个便宜兄长的事情忘干净了,而这张苍白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只觉得久违的激动情绪猛然袭上心头。
那一刻伯莎几乎都忘记该如何呼吸了,扑面而来的情绪毫无理智可言,且完全不受伯莎的控制,稍加思索,她便明白,激烈的情绪来自于这具身体的自然反应。
昔日的伯莎·梅森至死都想摆脱过去的一切,她和罗切斯特已经斩断关系,却不可能和拥有血源关系的亲人划清界限。
“这位是我……的朋友理查德·梅森先生,他来伦敦有紧急事务要办,暂且在我这里休息一晚。”
罗切斯特的话语落地,理查德抬起头来,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伯莎。
不仅伯莎愣住了,对方也愣在了原地。
时隔半年,理查德·梅森再次与这一抹伯莎·梅森的“幽魂”相碰,这次甚至是在罗切斯特的面前。
第67章 白教堂的贵夫人05
见到理查德·梅森的时候, 伯莎就明白, 她是注定不可能在自己血亲面前装死到老了。
世事就是如此玄妙, 越是想要避开的人,就越是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有一次两次,就注定有第三次。这次伯莎明晃晃地出现在罗切斯特的宾客列席上,注定了她不能像上次一样装作混不在乎的陌生人。
至少, 他们现在又都成了爱德华名义上的好朋友。
半年不见,理查德似乎已经走出妹妹“去世”的事实, 他依旧苍白瘦弱,但看上去不再那么忧郁悲伤,随时随地都能在街边晕倒的地步。
罗切斯特将他介绍给众人时, 理查德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伯莎身上。
等到昔日的妹夫与宾客交代完毕,许久不见的兄长敷衍地同其他人客气几句,而后急不可耐地走向伯莎。
“这么巧, 小姐, ”他似是情绪激动,没什么血色的面孔中总算是浮现出几分红晕,却大抵维持住了基本的体面,“我们又见面了,这、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
伯莎阖了阖眼, 努力克制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懊恼。
仅凭有限的破碎记忆, 伯莎能够确认的是原身和家人的关系不是多好。
她的母亲是个疯子, 父亲也因为伯莎遗传自母亲的疯病而与之关系复杂。唯独这个没脾气到近乎于软弱的兄长还算是毫无条件的关心她。
原本的伯莎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但理查德却善良到近乎软弱, 对自己这位喜怒无常的美人妹妹有着很强的包容心。
所以伯莎了解理查德,她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代表着什么——即使伯莎否认了自己的身份,即使她装作不认识理查德的态度无懈可击,可他还是将自己视作了曾经的伯莎·梅森,至少是下葬之人的阴影或者替身。
她抬眼看了罗切斯特一眼,位于理查德身后的男人缓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行吧,想在刚刚在门口争执,应该就是罗切斯特不希望理查德进门,为的就是避免眼下相互见面的尴尬场面。
“真巧啊,先生,”伯莎维持着疏离的笑容,“上帝真会开玩笑。”
否则的话,干什么不让她尊重原主的意愿,彻底消失在亲人面前?
“理查德,这位是马普尔小姐,”罗切斯特保持着机警地姿态主动介绍道,“马普尔小姐,这位是理查德·梅森……我亡妻的兄长。你们认识吗,理查德?”
“梅森先生。”伯莎颔首。
“我们之前见过的!在巴克莱银行,”理查德兴冲冲说道,“还记得半年前我说我见到了伯莎吗?便是见到了这位小姐,小姐,你叫我理查德就好!我可否知道小姐你的名字——”
“——亲爱的,时间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