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发觉自己陷入了口拙的窘境,没有人跟她说这是诗会呀,不是赏花宴吗?她倒是可以将后世那些诗句搬来应急,可难免有抄袭之嫌,凝霜想想还是算了,何况,何必定要与人一较长短呢?
别人赏花、赏水,她可以赏男人。皇后特意安排这一空旷地带让男女遥遥相看,可不是为了立贞节牌坊的。
凝霜也就目光灼灼地观察起对面的学子来,从他们的服饰打扮判断家庭出身,为姻缘谋求后路。来者多是近几年的新秀,学识上应该都没话说,虽都穿着簇新的衣裳,可从质料来看,还是能分出三六九等。
凝霜对于家世不甚在乎,对她而言要紧的有两条,一是不能太蠢,至少不能将她日后带去的嫁妆掏空;二则,人品也得好,这个人品不光指脾气,还指私生活,她可不想做了当家奶奶得同一家子姨娘小妾打交道,那太麻烦了。
萧易成倒是两个条件都符合,也没听说有什么作风问题,可是,嫁给他免不了做寡妇,落个无儿无女的下场,太孤苦伶仃了,而且,何必上赶着找没脸呢?
她这厢默默相亲,那厢萧易成也在不露声色打量着她,傅凝霜往哪个人面上扫过,他便也跟着看去——没别的意思,他是真的很好奇。
其中有一个,傅凝霜多看了两眼,他便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是个寻常员外郎的儿子,因着与步贵妃娘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才得以初入宫闱,学识虽算得出色,人却生得傻里傻气,还足足比他矮了半个头。
傅凝霜也太不挑了些。
尤其那人望着傅凝霜痴痴憨笑,傅凝霜却也不知避讳,反倒微微点头致意——何必如此恪守礼貌?
萧易成恨不得钻进她心里问问她是怎么想的,从公府世子一下降到这种货色,她的眼光会不会放得太低了些?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过去找她——先前在傅家,已经证实他对这女子有种特殊的感应,傅凝霜倘有什么心事,一定瞒不过他,而他甚至无须多问。
只是,这样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
正犹豫间,适才那同僚又挤上前来,这回却带几分慧眼如炬,促狭地望着他道:“萧兄,哪家的姑娘把你的魂儿都给勾去了,何不让小弟见识见识?”
萧易成面无表情甩开那只咸猪手,“你想多了。”
虽然知晓姑母也和母亲一样,老早就想让他成家立业,可对于萧皇后安排的这场赏花宴,萧易成着实兴致缺缺,。
何况,在座也并没有一个分外出色的,如今步贵妃势大,明知萧皇后举办的宴,贵女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淡妆素裹——清雅过了头,便成了寡淡无味。
唯独傅凝霜穿得分外热闹,那样五彩斑斓的颜色,照说是容易显得俗气的,在她身上却格外服帖得宜,愈发显出粉嫩的腮颊与吹弹可破的肌肤——可惜,在京中风气的影响下,不知有多少人懂得欣赏。
幸好,他尚是其中一位。
等萧易成将目光从那身衣裳上收回来,同人寒暄两句,再转头时,却发现傅凝霜已不见了。
*
傅凝霜此刻正和长姐行走在红砖密布的宫道上,自然是萧皇后请她们过去的。若非适才那内侍过来,傅凝霜险些忘了那封请帖的目的——皇后和萧夫人都在,自然是想问一问救命之恩的归属,让这件事尽快有个定论。
姊妹俩并道而言,傅凝婉素来对她不加理会,此刻却故作殷切地挪过来,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妹妹,宫中居大不易,还望你谨言慎行。”
傅凝霜望见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淡漠侧了侧身,“我明白。”
哪怕为了自己终身着想,她也不会跟傅凝婉撕个鱼死网破,何况,她本就不在乎这桩亲事,又怎么会在皇后面前拆自家人的台呢,那等于是给自己的前途添堵;倒是傅凝婉,若想挟恩嫁入承恩公府,怕是得颇费一番周折。
当然,这些也不关她的事就是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总算在一栋巍峨宫殿前停下,自有从人引她们进去,一个字都没多问,显见得训练有素。
凝霜一面诧异宫中布置谨严,一面也有些惊奇,她以为照萧皇后的淡泊性子,椒房殿也会走简约优美风,谁知一路看去却是分外富丽热闹,倒让她无形中感到亲切许多。
就连萧皇后本人,也未依照仪制穿明黄凤袍,而是一身荔枝红曳地宫装,端的是美艳动人。
二女规规矩矩行了全礼,萧皇后便笑容满面地命她们入座,又让侍婢奉茶来,一壁莞尔道:“早就听闻傅家双姝,一个才比曹班,一个貌若桓娥,如今瞧来,果然名下无虚。”
她并未亲去湖畔看闺秀们作诗,这话等于在说傅凝婉长得不够漂亮,只能夸一夸别的。傅凝婉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
凝霜则坦然受了这番赞誉,她反正听不出言外之意——萧皇后评价得很对嘛,她最喜欢别人吹自己美貌。
二女神色皆落入皇后眼中,萧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多话。
寒暄一阵子,萧皇后总算将话头拉到正题上,“二郎养了这么久的伤,我这个姑母还未亲去慰问,正好今日你们过来,便想打听些究竟,总好过出宫一趟,不胜其烦。”
傅凝婉并未去承恩公府侍过疾,可说起萧世子养伤时候的情状却是侃侃而谈,连他喝什么药、每日要起夜几次都一清二楚,竟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傅大老爷跟女儿体同一心,岂有不命人抄录下来的道理,傅凝婉自知晓要进宫,就将那几页纸反复揣摩,背得滚瓜烂熟了。
萧皇后微笑道:“难为你这般细心,本宫听着都深觉感动,更别说成儿了。”
傅凝婉羞答答的道:“为世子尽心,本就是臣女分内之事。”
话说得毫无纰漏,只是太纯熟了,反而不像是真的。萧皇后不由得瞥了侧座上的傅凝霜一眼,只见那身量娇小的女孩子安安静静端坐着,脸上并无半点不耐烦之色。
好似今日之事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个听众。
萧皇后胸有丘壑,略一思忖过后,便笑起来,“这么说,那日的确是傅姑娘你发现的二郎?”
这话是对着傅凝婉说的,傅凝婉有些微的紧张,不露声色地瞥了傅凝霜一眼——她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傅凝婉这才稍稍放心,整理好情绪,坦然道:“是。”
萧皇后脸上看不出半分怀疑,反倒愈发笑容可掬,命侍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如此说来,世子那日拾到的玉镯,也应为傅大姑娘所有?”
玉镯?什么玉镯?傅凝婉有些发懵,亏得她应变及时,忙起身应道:“是,那日臣女不慎失落,原来是被萧世子拾到,臣女好糊涂。”
脸上还带了点微微的红晕,好显得更情真意切些,说罢便恭恭敬敬地从宫娥手中接过来。
萧易成不是不愿跟傅家结亲么,怎么又将那玉镯拿出来了?凝霜正自愣神,就见傅凝婉珍而重之地打开锦盒,里头宝光闪耀,可见得十分贵重。
只是,凝霜有些奇怪,萧易成拾到的分明是一枚羊脂白玉镯,怎的萧皇后拿出来的材质却不十分温润,隐约还有金色夹杂其中?凝霜忍不住开口道:“姐姐,能否给我瞧瞧?”
傅凝婉警惕的躲开那只伸来的手,冷声道:“妹妹若是喜欢,不妨亲自向皇后娘娘讨赏,怎的你也稀罕这白玉嵌金镯么?”
显然她因为凝霜隐瞒手镯一事,已然生出妒意,这会子更是寸步不让。
凝霜瞧着她喜孜孜的模样,只能扶额不再理她——人蠢没药医,傅凝婉还以为自己拣了天大的便宜呢。
萧皇后将这姊妹俩的神情收入眼帘,只是含笑不语。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萧皇后借口身子乏了,命人送客出去。待傅家二女离开,萧夫人才从帘后闪身出来,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萧皇后向她抚掌道:“嫂嫂你瞧,只消这么轻轻一试,真假便出来了。”
萧夫人叹道:“娘娘神机妙算,我是再也比不过的。”
第9章 冤枉
傅凝婉若真救了人,怎会认不出那枚镯子?一枚假的就将其哄骗过去。
萧夫人有些恼火,“傅家真是欺人太甚。”
以为救命之恩是儿戏吗,竟敢这样耍弄承恩公府?她早觉得这家子存心不良,如今瞧来果然如此。
萧皇后轻轻摇头,“未必,大家族里头的阴私,嫂嫂也不是没经历过,你怎知傅家上下都是一条心?”
萧夫人回想起方才那两个女孩子的神态,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位二姑娘一看就没少受大房的气,若大房执意强领功劳,她又能如何?
只是,眼下却给她出了个难题,人是傅二姑娘发现又着傅三老爷救下的,功劳却是傅家大房冒领,那她该找哪一位提亲去?
萧夫人暗一咬牙,“也罢,傅家自己都商量好了,咱们有什么可异议的?”
那傅二姑娘神情淡淡,显见得对这桩亲事没兴趣,既如此,那就还是傅家大房——人可以慢慢教,就算那傅大姑娘有些心术不正,等进了承恩公府不信她能翻出大浪来。不然,若由着她在外头混说白道,成儿的名声反而要被败坏了。
她待要回去准备三媒六证,萧皇后却按着她的手,意味深长道:“嫂嫂,别急,你还没问过成儿的意思。”
萧夫人一愣,“他有什么可问的?”
萧易成从来对亲事都不热衷,若非这小子向来洁身自好,萧夫人倒要怀疑他是否喜欢男人——幸好看起来不像。
萧皇后微笑道:“你就没问过阿成为何留着那枚镯子?人家女孩儿的东西,他不好生还回去,自己私藏着算什么意思?”
萧夫人恍若醍醐灌顶,“您是说,他对那傅二姑娘有意?”
可是这小子怎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呢?若早说了,她也不会太拦着——虽说门第上确实不大相配,可萧夫人并非拘泥门户之别之人,只要女孩子人品端方,持家有道,她怎么会不欢迎呢?
“嫂嫂你还是这副急性子,”萧皇后轻轻摇头,无奈道,“娶不娶,该娶谁,都得看成儿的意思。成儿都这么大了,你还得事事为他做主么?”
抿了口半冷的香茶,她唏嘘不已,“我知嫂嫂急着抱孙儿,好让承恩公府的爵位延续下去,可我只成儿这么一个亲侄儿,你也唯独阿成一个亲儿子,若不得钟情之人相伴到老,这日子再好也没什么意思。”
萧夫人瞅见她眉宇间的愁绪,遂小心翼翼问道:“娘娘在宫内过得不好么?”
“好不好都一样,我是皇后,也只是皇后,如此而已。”萧皇后默然良久,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多亏嫂嫂时常来陪我说说话,这宫中的日子才不算太寂寞。”
萧夫人要想安慰,张了张口,却无从安慰起——明明是少年结发,却落得如今情意淡薄的下场,该怨谁?皇帝怨不得,只能怨命。
萧皇后并非那等忧思徘徊之人,不一会儿便打起精神,让侍人准备送去南明侯府的见面礼,难得来宫中一趟,自不能叫她们面上无光。
只是在分配赏赐的时候,萧皇后却不及以往那般公平,难得的显出偏颇来,“傅大姑娘已得了那只名贵的玉镯,旁的东西想必她不会放在眼里,就稍稍减等罢,倒是傅二姑娘那里可以多添一些。”
说罢促狭地朝萧夫人眨了眨眼,“我这个人是很小气的。”
傅凝婉穿着那样一声衣裳,明晃晃地走进椒房殿来,当真以为她这个皇后成了摆设?既然她心底真正尊崇的是步贵妃,萧皇后当然用不着太赏她颜面。
萧夫人只觉啼笑皆非,“如此说来,娘娘对于傅二姑娘的印象更好些?”
“是啊,本宫很喜欢她。”萧皇后轻轻叹道,“谦卑却不张扬,聪慧而又礼让,这才是名门闺秀的典范。”
当然这些不过是空话,最要紧的,是那双慧黠灵动的眸子,恍惚间令她想到从前的自己——原来她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辰光。
萧皇后望着嫂嫂,笑吟吟的道:“若真是个好姑娘,错过了我反而觉得可惜,就看阿成能不能及时把握住罢。”
惟愿天下有情人,皆能成就一双眷侣。
*
傅凝婉出了宫门,用银钱打发走那些内侍,方沉着脸向凝霜道:“你怎么从没提过镯子的话?”
“你也没问呀。”凝霜大大方方的。她半点不惧她,在娘娘面前要扮姊妹和睦,出了宫还怕什么?她就不信傅凝婉敢大声嚷嚷——倒要看看是谁丢脸。
“你——”傅凝婉碰了个软钉子,正要上前理论,不料适才几个赏花的贵女从里头出来,拉着她细细询问皇后宫中境况,傅凝婉只得狠狠瞪了傅凝霜一眼,且顾着吹捧身价去。
凝霜懒得在一旁捧哏,只得缩着衣领来到马车旁,静静等候着——她自然不可能独自回家,面子情还是要顾的。
萧易成从碧波亭中出来,就看到傅凝霜孤身一人杵着,摆出遗世而独立的姿态——在宫内装不够,外头还这般作态,当真想尽快将自己嫁出去?
不过确实很能吸引眼球,而且不止是他。
步贵妃的那个远房亲戚、名叫张瑞千的,适才在园中就对傅凝霜分外注意,如今到了宫外,脸上更是由衷地显出喜色来,看那样子,恨不得立刻上前搭话——又怕玷污了姑娘的名誉,进退两难,一张圆圆的满月脸都涨红了。
凝霜也发现了这人异样,倒没觉得冒犯,反而有些高兴——这人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还没被京城的审美同化,才肯对她表示兴趣。凝霜觉得这是一种光彩,女为悦己者容嘛。
当然,这种好感纯粹出于眼缘,而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凝霜于是远远地朝他一点头,表示友好。
那人的脸更红了,似要滴出血来,但见他吃力地挪动那副喜感身子,似要从人堆里挤过来,凝霜倒唬了一跳:友好归友好,她可不想在大庭广众跟一个外男搭讪,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嫁人了。
正想着该如何阻止那人过来,不知是哪家姑娘轻轻碰了她一下,凝霜袖里的手绢飘飘落到地上。
她待要俯身拾起,有人已先她一步代劳。萧易成用手指拎着那条绣着绿水鸭子的手绢,沉沉望着她道:“就算要谋婚事,二小姐也无须用这样拙劣的伎俩,容易被人传闲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