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然而,才被扶到床上歇下不久,她便听到了司马衍急切而来的脚步声。
  只听那人将帘子一掀,开口便问道,“她人呢?”
  ... ...
  杜陵阳的身子本就不大康健,她之前又张忙了许久。
  无忧吐得难受,她心里跟着紧张,临到歇下时肚子已经有些不大舒服了。
  此刻再听司马衍张口闭口问起无忧...杜陵阳轻轻咬唇,半睁开一双眼睛,向对面的男人瞧去。
  纵然眼中凝泪、含着情愫,她开口时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她’是谁?...陛下是在说无忧吗?”
  司马衍一怔,放眼一瞧,却发现杜陵阳鬓边的碎发已然被她那渗出的薄汗给濡湿了。
  “若陛下问得是无忧,那么,此刻...她已经归家了。”说完,她仿佛格外疲惫似的,很快又将双眸阖上了。
  司马衍突然感到了愧疚。
  那张小脸,被他将养了好些时日,才养出如今的丁点血气...然而,现在瞧着,却又是苍白了不少。
  而那眼睫上因为沾了泪的缘故,此刻黏答答地垂着,在她的眼下落了两道乌压压的阴影,显得很是憔悴。
  他忙行上前去,坐到杜陵阳的身边。
  离得近了,待见了妻子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司马衍心慌意乱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这身刚换的新衣了,他将袖子一伸,便往杜陵阳的脸上抹去,“陵阳,怎么出了这么些汗?你的身子,是不是又不舒服?!”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叫人!”
  还不等他离开,杜陵阳却是柔柔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她摇了摇头,道,“我无事。刚才无忧看诊之后,我便顺道也瞧过一回...只是有些累到罢了。”
  司马衍这才稍稍安心,再想到方才的情状,他皱皱眉,转而紧握住杜陵阳的手,“陵阳,幸好有你在...”
  “我真是不知道,无忧竟然是带病回来的...难怪那桓崇在出征前,要特意把她送回来了!”
  杜陵阳“霍”得睁开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司马衍,见那人仍是双眉紧锁,她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道,“陛下,你好生糊涂!”
  她抿了抿唇,“我知道的,陛下对桓将军一向不大满意...”
  “可是,今日既是我们姊妹相聚,便不谈政事,只谈情谊,陛下又缘何非要开口,发这等扰人之语呢?”
  “而且,我看无忧和桓将军之间的感情很好...都是给人嫁作妻的,知道自家夫君处境艰难,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提及“妻子”二字,杜陵阳仿佛深有所感似地,还特意加重了声线。
  而后,她再低低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含着的泪,轻声道,“何况,无忧现今,已经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正是要好好安养身体的时候...”
  “...身...孕?!”
  她的话音刚落,司马衍就猛地站起身来,那肃着的面容甚至好比庾亮在世。
  “你是说...那桓崇,要有孩子了?!”
  ... ...
  无忧是被侍婢们拥回屋的。
  女儿出门时精神尚好,一进家门却是病恹恹的,临海公主不由大吃一惊。
  她忙要去请医师,却听无忧解释说,全是因着她太久未入宫的缘故,今次偶尔嗅到了宫内的熏香,略有些难耐,其他并无大碍。
  孕妇对气味都很敏感,临海公主怀无忧时也是如此。故而,她对眼前的女儿多出几分心疼,便对那不在场的便宜女婿生出几分的不满。
  等把无忧安置回房休息后,她再转念一想,干脆严命家中侍婢,从此在宅子内禁止燃点任何熏香。
  禁香令一下,连那惯是焚香弹琴的曹统也受到了波及。
  ... ...
  自从有孕以来,无忧便频频疲累,很是嗜睡。
  可是,尽管今天下午在宫里折腾了这么一遭,她现在却是罕见地难眠了。
  几年不见,司马衍的性情似乎又发生了些莫可名状的变化。
  若按照几日前同阿父闲谈时所了解得那样,王家、庾家等几大家族虽仍存续,但随着王导和庾亮的先后过世,现今的朝堂上,倒也真没什么人能够完全牵制住司马衍了。
  无忧还真不敢想象,日后,桓崇和这样的司马衍对上,会是怎样的情景...
  思索片刻,心中沉沉,她摇了摇头,思绪再转,回到了正在蜀地的桓崇身上。
  司马衍的确不喜欢桓崇,但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司马衍不会骗她,也不屑骗她。
  所以,桓崇这次不仅是瞒着她独自出征,而且,他还只带了区区不足两万人,只身犯险?!
  无忧越想越生气,最后气到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遍遍地骂他是混蛋。
  他上战场,她不气;她气得,是他的态度!
  难道他以为藏着掖着,她就不会发现了吗?!
  难道他以为,把她远远地送回建康,她就不会再担心了吗?!
  无忧气了半天,直气到肚子都有些微微作痛了,她这才赶快调整好姿势,重新平稳呼吸,安抚好肚子里的小生命。
  现在这样,她除了相信桓崇,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左思右想之后 ,无忧在心底给自己设了个底线。
  既然他说,在元会时会回来建康述职...那么,她便暂且相信他的话。
  一切,且等到元会那时再说吧。
  他最好像自己说得那般准时出现,如果他不能准时出现的话...
  无忧咬了咬唇,不自觉地在被子里蜷起腿来。
  那人不在的时候,她独自睡觉,总是会感到冷。
  尽管,屋里的炉火分明是烧得热腾腾的。
  ... ...
  半月的时间,转眼就到了。
  至元会当天,无忧一早醒来,便是精神抖擞。等到在镜中看了自己微凸的小腹,她算算时间,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孕期也正正有了三个月。
  虽然直至现在,仍是没有收到桓崇的消息,但她安慰自己,蜀地距武昌便已是很远,距离建康那就是更远,回来的消息传得慢些,也很正常。
  这般想着,等到午睡时,她还做了个桓崇归来的美梦。
  ... ...
  依着无忧的身体情况,今年的元会是决计不该参与的。
  可临海公主就是个女儿奴,见无忧将一双眼睛睁得无辜,好像山林中的一头孺慕的小鹿,她的心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
  最后,她不止同意带无忧进宫中,甚至连女儿的衣服和妆容也是全都由她一手操办的。
  眉梢处最后一笔妆容画好,周围的侍婢们登时发出了一片惊叹之声。
  镜中女郎,通身打扮并不如何张扬,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临海公主左看右看,又在无忧的鬟髻上画龙点睛地插了一支梅花簪。随后,她又叹了口气,道,“我见别家女郎有孕,都是脸颊圆润,身上富态...只有我儿,近来脸上反而越发清瘦了些,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说着,她向那刚刚循声而来,从门口掀帘望来的曹统瞥去一眼,嫌弃道,“囡囡学谁不好,偏要去学你那阿父...瘦得好像屋后的一柄老竹竿!”
  曹统刚进屋,便听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一笑。
  却听无忧笑道,“阿母放心吧...就怕等再过上几个月,你又会嫌弃我心宽体胖,好像咱们吴郡庄子上养得猪猡了!”
  ... ...
  为照顾无忧,曹家人今年入宫的时间颇晚。
  等到了前殿,皇帝和后宫诸人虽尚未现身,但殿内已是衣香鬓影,有些郎君甚至都开始推杯换盏了。
  毕竟许久未曾现身,无忧随着阿母,才刚在女宾那侧入座,便引发了一小片的骚动。
  在武昌住了三年,重回建康的曹家女郎仍是如神女一般,姿容非但不减,还平添了一番格外动人的情致。
  而她所嫁的那人,也自然成为了各家夫人和女郎口中的谈资。桓崇虽是出身不显,但年少有为,常胜不败,如今又成了荆州的刺史,前途无量。
  只是,听说他这次孤军伐蜀...家里有这般的娇妻,居然也能狠得下心来出征,可见他们夫妻之间是有些龃龉的...
  唉,可惜了曹女郎这般的面貌,却嫁了这么个不尽人意的郎君...
  ... ...
  有临海公主坐镇,纵然她们的窃窃私语未入得无忧耳去,可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还是让无忧不大舒服。
  她方打算借口起身,出去走走,就见一个扎着双丫的小郎独自向她们这方行来。
  那小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但粉雕玉琢,容貌极盛,任谁见了,都是心生欢喜。
  无忧刚想问阿母那是谁家的孩子,却见那小郎直直行到了她的面前。他似模似样地对着她行了个礼,一张口就露出了满嘴白白的小牙,奶声奶气道,“桓夫人!”
  无忧掩唇一笑,讶异道,“请问你是...”
  那小郎一怔,又有些懊恼似地微微红了脸,道,“在下失礼。在下王浩,小字...”他顿了顿,又一板一眼道,“因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小字。”
  “嗯...在下奉家母之命,特来邀请桓夫人过去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已经卡懵了!大家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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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姓王的小郎君, 说起话来又万分有礼...难不成是琅琊王家的?!
  无忧心思微动,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 便听身旁的阿母顺口逗道,“王小郎, 你还没说自己是哪家的?你阿父是谁?你阿母又是谁?”
  这回,却轮到那小郎呆了一呆,但很快的,他便伶俐笑道,“回公主,我是琅琊王家的,家父是后将军王恬...”说着,他回身一指, 道,“我阿母就在那边哩!”
  表现得再老成,究竟还是个小孩子, 一说到自己的母亲, 语气雀跃, 就连他们吴地的土语都蹦出来了。
  周围的女郎们都不由得笑了, 无忧也笑着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隔着不远、一处开阔的席位,陶亿正望着她莞尔微笑。
  ... ...
  “无忧, 好久不见!”
  王小郎方将她引至那边,陶亿便热情地起身相迎。
  “陶姊姊!”数年未见,今又重逢, 无忧再见陶亿,心中亦是别情依依。
  如今的陶亿面庞红润,容色大好,而那小郎见了母亲,一张小脸上亦是褪去了方才的持重。
  见无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母子,陶亿一笑,道,“浩儿今年已经四岁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元会,别开他面上端着,心里可兴奋得紧呢!刚才知道我要使人去寻‘桓将军的夫人’,他便主动请缨了,无忧勿怪。”
  王浩显是没料到母亲会把他的老底无情揭穿,他瞪大了眼睛,又有些羞涩地别过头去,只听无忧笑道,“陶姊姊哪里话,王小郎可聪明着。若我家也有个这般明事理又乖巧的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她顿了顿,再寒暄道,“王郎君也来了吗?”
  “他正在那边忙着...”陶亿说着,向稍远些的席位示意道,“他服完了丧仪,才刚刚复官不久,现下可有得忙呢!”
  果然,王恬正坐在一群朝臣中央,听着众人侃侃而谈。恰在此时,他仿佛注意到了陶亿的视线一般,回头向她们这侧望来,面上也带了罕见的笑意。
  待见了无忧,他略略颔了颔首,权做打招呼了。
  望着对面的一家三口,一时之间,无忧心中的感觉复杂地说不清。
  当年陶侃过世,陶亿流产,无忧还深深地为她担了一片心。如今陶姊姊生活和悦,反而是她,现在倒成了那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
  而且,都已是这个时间了,桓崇仍不回来...想来,分别时他那句“元会回来”,定是又在诓骗她了!
  见无忧刚刚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又现出了郁郁寡欢的神色,陶亿心内稍加思忖,给她到过一杯茶去,沉吟道,“我听说阿崇伐蜀去了...前阵子,建康这边还因为这事吵翻了天。”
  无忧就着杯子饮下一口,热热的茶饮灌下肚去,多少驱散了心中的寒气。她微微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却是笑道,“我听阿父说了。据说朝中好些人都认为他已经疯了,好好的刺史不做,非要无事去伐那什么蜀国去...”
  陶亿蹙了蹙眉,却见一旁坐着的小浩儿探身过去,认真道,“夫人,桓将军不会输的。”
  “哦?王小郎也知道我家夫君?”听他说得笃定,无忧不由失笑问道,“你又怎知他不会输?”
  见无忧向自己望来,王浩挪了挪小小的身体,再向她那边凑近一点点,“我听阿父说,桓将军有勇多谋...连北方的羯人都怕他呢!那蜀国形势衰微,将军出其不意,此番必能克之!”
  说罢,他再瞧了陶亿一眼,道,“我和我阿母,也是这般想得。”
  “所以...嗯,夫人勿要忧心,静待好消息即可!”
  明明是不大的孩子,可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却仿佛能望进她心里,他的话...似乎也能说进她心坎里去。
  无忧努力地向上翘了翘自己的唇角,她忽而一把将那小郎搂进怀里,抑制了半晌的眼泪跟着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桓夫人生得极美,可她的眉头似乎凝结了无尽的哀愁。王浩天性早熟,落进这又香又软的怀中那刻,他的小脸“唰”得一下就红透了。
  他不止脸红,连那稚嫩的声音都跟着结巴起来,“夫...夫人...”
  然后,他感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面而来,“谢谢你...”
  “要是他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他?
  ...是说那赫赫有名的桓将军吗?!
  难道阿父口中那勇猛无敌的桓将军,在桓夫人心中还比不上他一个无功无名的小郎君吗?
  王浩正不知其解,却听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却听阿母道,“陛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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