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孽徒!当日为师是见你有慧根,方点拨几句,叫你以俗家身份拜入门下。为师一早便嘱咐过你,天道不可妄言!你又是如何做的?”净虚真人一拂袖,倒真有两分世外仙人的架势。
  他抢在前头说这番话的意思实则是先跟谢杳通口气,免得待会儿回话时两人前后所言对不上。
  谢杳压住笑意,索性伏在地上,“弟子知错。”
  净虚真人犹在气头上似的,并未叫她起,还是皇上亲圆了个场,叫她起了又赐座。
  早在上一世谢杳就知道当今这位圣上对道学可谓是虔诚之至,没少寻仙访药,且所服的药丸多是出自净虚真人之手,每月由专人亲上松山观护送回来。
  “朕看真人这爱徒年纪尚小,沉不住气些也是寻常,真人莫要苛责了。再说,小道长所言倘若非虚,倒也是功德一件。”皇帝颇和蔼地冲谢杳一笑,“不知小道长如何称呼?”
  谢杳不卑不亢回话道:“清潭居士。”
  皇上又多问了几句,谢杳一一答了,此时不宜急功近利,是以她也并未多言。
  直到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回禀道是有几位老臣在元明殿候着,皇上这才摆驾回了元明殿。临走还特意吩咐净虚真人这回不急着回观,先在宫中住上一段日子——实则是想净虚真人再炼两炉药出来。
  皇上这一走,演戏的两人松懈不少,借着炼药的由头,去了丹房,又屏退左右。
  净虚真人恨不能一拂尘敲她脸上,转过身来时还是忍住了,只虚虚晃了一下拂尘,“你先同我打个商量很费事?”
  谢杳用手扇着闻了闻丹炉上的气味,“弟子想着师傅费了这么大劲把弟子捞回来,应当是轻易不能放弃了的,这不是有恃无恐么。”
  净虚真人被她一噎,抻了抻袖子,没好气道:“你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谢杳正了神色,认真道:“真人欲教我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我自然得找个方便行动的位子。倘若真人直接引荐,也不是不可,只是不如这般折腾上一回效果来得好。”
  净虚真人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你这一时的确能达成所愿,可帝王心不可测,时日一长,难保结果如何。”言毕,又接着道:“罢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圣上的脾性,本该是会留你在这太清殿。”
  说到这儿,他又极头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弟子?这话你也当真说得出口。我问你,你那张匣子里的纸上画的那道符,是道什么?”
  那道符瞧着委实诡异,是以净虚真人甫一进宫,便被叫去先看过了。
  谢杳清了清嗓子,默默退后一步,“就……随手描画。”
  她的本意是借那道符言明此事与道教有关,甚至自觉画得有九分接近。
  净虚真人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就你这般,在这太清殿,不出三日,定要露馅。到时候先治你个欺君之罪,看我还保不保得住你。”
  谢杳自知理亏,她于道教诸事上确实所知甚少,然赌注已压了上来,又岂有反悔的道理。
  净虚真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手中拂尘蠢蠢欲动,“我已同圣上禀明你情形特殊,虽是拜在我门下,得我真传,却并未习得炼丹之术云云,只是偶能得窥天道。又因着你官家小姐的身份,只是俗家弟子,平日也并不受约束。”
  谢杳眉眼一弯,“师父真真儿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师父。”
  净虚真人终是没忍住一拂尘招呼在她脸上。
  比谢杳先一步回了尚书府的是皇上一道旨意。
  虽说她对寻常道教事务并不熟稔,可看在净虚真人的面儿上,仍在太清殿给她留了个位子。为方便她日后在宫中进出,另封了正六品司籍——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谢杳被宫中的马车好端端送回了尚书府,谢永及谢夫人一行人早早便在门口相迎。谢杳刚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自家母亲哭着一把抱住,谢永忙叫两人先进屋再说话。
  谢杳给父母亲的说辞与净虚真人对皇上所言的一致,十二岁那年于松山观上秘密拜了师,受净虚真人点化,得悟天道。谢夫人能见得女儿全须全尾从大理寺狱回来已是庆幸不已,哪儿还管得上这些有的没的,是以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儿地握着她手,硬要说她瘦了,吩咐厨房做了滋补的菜来。
  谢杳原先打的一肚子用来解释的草稿在几箸下去后,便忘了个干净。
  入了夜,谢杳本是一身疲惫,却莫名睡不着——往常这种时候,她都是要半夜起身去寻沈辞的。如今搬了府,人是寻不着了,习惯倒还在。
  她见时辰还早,便想着去自家母亲房里,再赖上一会儿,说说话。
  房中的下人已然换过了一批。当日那事儿一出,谢永那副玲珑心思怎会寻思不过来是家里混了进人,当即便彻查了府上下人的来历,但凡有一丝不清不楚的都发卖了出去,贴身伺候的更只是府上多年的老人——这样一来虽说伺候的人少些,但图个安心。
  然谢杳这些日子逼着自个儿同不相识的人说话说得多了,此时不免懒散些,不想再认过一遍下人来,谢盈她又不喜,是以只自己提了盏灯,便朝母亲房里去了。
  房中火烛正盛,显然是还未歇下。谢杳行至房门前,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得母亲的声音:“自打杳杳这事儿后,我心下总不安。盈儿的身契我换了个地儿放着,却还是觉着不妥,你瞧瞧,这收到哪儿好些?”
  谢永刚要开口,送点心过来的婢女正遇上门口的谢杳,脆快地叫了声“小姐。”
  房中登时噤了声。谢杳推门而入,没头没尾听了这么句话,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方才鬼使神差地脚步顿了顿,并未出声罢了。
  如今她进来便见母亲将一纸什么折起来,收到袖中,“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在大理寺狱的伙食其实还不错……有种瘦叫你妈觉着你瘦了。
  於春雪:为什么我妈从来没这么觉着过?还吩咐小厨房免了我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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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迎云
  “一时睡不着,来娘亲这儿讨块点心吃。”谢杳随手拈了一块刚端进来的点心,“爹爹,你们方才说什么身契?”
  谢永同谢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甚,就是一些旧物,叫你娘这两日翻出来了,正愁没地儿搁。”
  谢杳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也兴许是知道她同谢盈换了生辰八字后分外敏感一些,“我听着像是有谢盈的?”
  谢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哪儿能,盈儿的身契一早便毁去了。你定是这几日累着了,这才听岔了。”
  谢杳“唔”了一声,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吃光了手里的点心,拍干净掉在手心的碎渣。若是如谢盈当年所说,她是被强行抱回谢府的,又是哪儿来的身契?
  谢杳方才听得真真儿的,也亲眼看着母亲把一纸什么收在袖中。可她父母亲的反应委实反常,若只是一纸身契,没毁去也便罢了,何故还要藏着掖着?
  谢夫人把话头引开,问她往后如何打算。谢杳回过神来,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些。因着都是满怀心事,谢杳过了一阵儿也便回房了。
  第二日,谢杳应召入宫。皇上政事还未处理完,她便先在太清殿候着,正巧净虚真人守着丹炉。
  她蹑手蹑脚到净虚真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师父!”。净虚真人本已神游太虚,被她一声陡然惊落凡尘,差点从蒲团上跳起来。
  谢杳强忍着笑,往后退了一步,长长一揖。
  净虚真人简直看见她就头疼,奈何人是他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也只能自个儿生受着。
  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各自忙活着的道士,又端起那副得道高人的架势,“胡闹。回去把《清静经》抄录五十遍,好好琢磨琢磨何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过两日给为师送过来。”
  谢杳一愣,指着自个儿鼻子,“师父,弟子才十四岁。五十遍是不是……”
  “百遍。”净虚真人冷笑一声,看着“十四岁”的谢杳一脸吃瘪,忽然觉着头也不疼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恰瞥见殿外衣角一闪,像是有人正预备着走进来,当即改口道:“弟子受教了。”
  谁成想走进来这人却是太子。
  谢杳跟在净虚真人身后,向太子见了礼。太子含笑叫起,殿中各人又去忙各人的,唯独谢杳被叫住:“谢司籍,借一步说话。”
  谢杳演戏向来全套,先是看了自个儿师父一眼,得了首肯,这才往前一让,“殿下,请。”
  “谢司籍眼下可是父皇身边儿的红人。”太子意有所指,目光中重又是打量。
  “不敢当。”谢杳微皱了皱眉,她同皇上也不过才说过一回话罢了,总不至这么轻易便得了信任。
  “在孤看来,早晚的事儿,没什么差别。”他放低了声音,“你先前那纸供词里提及的两人都得了重用,父皇已然信你八分。如若春旱一事为真,前途不可限量。”
  谢杳微微颔首,“殿下先前把注压在我身上,可见是不亏。”
  太子抬眼看她,“谢司籍便不怕自己所料有差,落个欺君之罪?”
  谢杳嗤笑一声,欺君之罪这四个字这几天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供词是借殿下之手呈上去的,怕是殿下也难将自个儿择干净。”
  太子轻声笑起来,“谢司籍心里有数便好。孤只盼着,日后谢司籍莫要专断独行,连累了旁人。”
  他这话便是警告的意思了。两人俨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偏偏谢杳棋路不同寻常,不得不防她一手。至于谢杳究竟图什么,他倒是不甚在意——各取所需,他既是敢用她,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话到这儿,两人算是勉强达成共识,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就听得外头有公公拉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殿中跪了一片。
  太清殿中设有茶室,皇上坐在上首,先是同净虚真人讨教了两句道教典籍中的话,待到茶喝过一盏,便切入正题,问谢杳道:“清潭居士,这春旱诸事朕已交代户部工部做好应对,不知居士可还曾得窥过旁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拿起案上茶盏,吹了吹,像是嫌茶水仍烫,又原样放下,深深望了谢杳一眼。
  谢杳知道他这动作的意思是告诉她时机未到,谨言慎行,且她本也没打算这时候说什么旁的——她预备着要说的下一桩,是这年秋始的边疆动乱,时间还早不说,毕竟涉及沈家,更须得慎重,不能操之过急。
  “回陛下,臣只是偶能得窥大道,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上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笑着一摆手:“无妨。”
  从皇宫出来,谢杳记挂着自个儿那一百遍《清静经》,回府抄了小半日,直到用晚膳时,也不过抄了七十遍。
  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儿,后知后觉这一日都未曾瞧见谢盈,随口问了一句,有下人回禀道是谢盈这一日被叫出去一趟,回来后便神色恹恹,一直待在房中了,想来是身子不大爽利——谢盈在谢府中地位特殊,平常活动也自由,除却谢杳叫她在身边伺候,也无甚旁的事要她做。
  谢杳没再追问,只淡淡吩咐让找个郎中给她瞧上一瞧。
  第二日谢杳用了整一个早晨,才将剩下三十遍抄完——早晨心境要平和一些,总算不至像昨儿个那般,抄一句就要在心里骂净虚真人一句了。
  她净过手,下人来通传,正是於家母女来访。
  於春雪一见着谢杳,能看出来显然是松下一口气。
  於夫人恰开口笑道:“这孩子前几日担忧杳杳,说什么也要去大理寺狱探视。我同她说那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的,她偏不听,因着这事儿同我吵了好几日。好在杳杳回来得快,不然她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於春雪扯了扯手帕,一跺脚半转过身去。
  两人又如往常般出门闲逛。谢杳看着马车另一头端端正正坐着,满脸都写着羞耻的於春雪,一时没忍住笑。
  “我又不是担心你!我就是,就是……”於春雪就是了半天,委实没找到合适的说辞,索性放弃了这个句式。
  谢杳颇大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去大理寺狱看看。”
  於春雪像是抓住了重点,立马接道:“若不是你这案子是宁王殿下主审,我才不上心呢。我说想去大理寺狱,就是想去一睹宁王殿下的风采罢了。”
  谢杳笑容一滞,“等一下,”她品了品於春雪那话的意思,“你莫不是,对宁王殿下有……”
  於春雪立马扑上来捂住她嘴,满脸通红,又讪讪松了手。
  谢杳见她这反应心中更是一凉。
  且不论她如今的立场,单宁王这人,瞧着也不是什么善类。
  谢杳咽了口唾沫,有些话又不能同她直言,只能道:“宁王殿下是皇子,皇子的后院,不是什么好去处。”
  於春雪坐回去漫不经意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肖想罢了。”而后话音一转,“还说我,你不是也心悦太子殿下?”
  她语速极快,碎碎念道:“你倘若没拜净虚真人为师,尚书之女,说不准还有两分盼头。可你如今乃是松山观的俗家弟子,旁人还成,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一国储君,自是没什么可能的了。”
  谢杳面色诧异,重复道:“太子殿下?”
  她的笑容完全隐下去,神色一肃,竟看得於春雪有两分惧意——且这惧意有些熟悉。於春雪回忆着这惧意还在何时何处有过,只想到镇国公府世子那儿,便听得谢杳道:“你仔细看看。”
  谢杳指了指自个儿的眼睛,“没瞎。”
  於春雪笑出声来,又去捂她的嘴,“我们司籍真是了不得,什么话你也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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