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如今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处,她微一侧头看见沈辞时,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在怕我?”沈辞原以为她醒过来,发觉被他强留了下来,是会恼的,再不济也要呛他几句,却独独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她……竟在怕他?
  他闭了闭眼,尽力将心头那梗塞难言的异样压回去。
  谢杳从他身后望出去,正看到了窗外星光点点,这才真真儿从梦里脱身出来,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接着躺着。却不知是喘岔了哪一口气,骤然咳起来,只好半坐半躺地支起了半个身子,避开了沈辞拍她后背的手,自己给自己拍了拍胸口顺过气来。
  沈辞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不由分说地探到她额头试了试温度,而后叹了一口气,将她扶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个软垫靠着,起身去给她倒了水来。
  谢杳嗓子火烧火燎地疼,没推拒便径直接过喝了两口,沁凉的水顺着喉咙淌下去,这才好些。
  “你昏过去时郎中给你瞧过,受了些湿寒,又连日奔劳,兼之心绪低迷,怕是会病两日。好好养着按时服药,把寒气祛了也便好了。”
  这话说完,他叫外头候着的迟舟将热好的粥端了进来。
  粥米本就熬煮得浓稠绵软,又因着拿不准她何时醒,一直小火温热着,如今正适合她这般好几日没好好吃过东西的养一养胃。
  沈辞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送到谢杳嘴边。
  谢杳望着他仍是一言不发,紧抿着唇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他这回倒也出奇得好耐性,手稳稳地拿着勺子等在她嘴边。这般僵持了片刻,他将勺子连同里头冷掉的一口粥放回碗里,搅了搅,又重新舀了一勺。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回,这一整碗粥都要凉透了。
  他再度低垂着眉眼,轻轻搅粥时,谢杳扭过头来望着他,看到他显得瘦削了不少的脸庞,她才想起来,他怕是也有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的。
  沈辞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时怔了一下。
  谢杳靠在软垫坐在床头,沈辞便挨着她坐在榻边,离得本来就极近,眼神交汇时,谢杳能清晰看见他眼睛里密布的血丝。那是一双很憔悴的眼睛,不过是眼睛的主人强势惯了,倘若不是这般近距离地看,常常叫人忽视了,还以为他刀枪不入也不知疲倦。
  “粥要凉了,我去换一碗热的来。”
  沈辞刚要起身,手中便一空。
  谢杳从他手中拿过粥碗来,径直端着碗便慢慢喝尽了,而后将空碗往他手里一搁。
  沈辞见她喝了粥,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又端进来一碗药。
  那药味儿极重,他一进门谢杳便闻到了。
  谢杳靠着软垫滑下去躺好,又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个儿。
  沈辞站在榻边看着,笑意深下去一点儿。她虽是仍面无表情,可好歹这举动同她从前差不那么多,不再是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沈辞坐到她身边儿,“你不自个儿起来喝,我可要喂你喝了的。”
  他这话说完,谢杳便坐起身来,默不作声将药碗端走,垂着眼一口气喝干。可这药味儿委实冲得很,最后一口她又喝得急,呛得不住咳嗽。沈辞拍了拍她,看她好些了,便自觉住手,本想着拿块帕子给她擦擦嘴,拿出来的,却正是那半方帕子。
  两人的动作都停了一霎。
  谢杳径直用袖子擦了擦嘴,重又躺回去,侧卧背对着他,将被子拉到脖子。
  沈辞将那半方帕子收好,在旁边儿的地上打了个地铺,合衣躺下。
  谢杳听见他的动静,大致也猜得出来他在做什么。他向来是睡得浅的,许是早些年行军途中留下的毛病。浅到曾经她在他身边儿翻个身,他都能醒过来给她再掖一掖被子。
  他睡在她旁边儿,旁的不说,如果她是打定主意要走,怕是脚刚刚沾着地,他就能醒过来。
  想通了这一层,谢杳也明白过来,他既是执意要拦着,她怕是跨不过他。
  思及此她更是辗转难眠,睁着双眼看夜色里瞧不真切的床幔。
  深更半夜睡不着,人便容易想得多。
  谢杳是活了两世的人,在她心里头,自个儿终归是个异类。从前净虚真人在的时候,最起码有个人对她是知根知底的,她也从中能寻得出几分真实感来,如今只剩她一个,像朵无根的浮萍,随着潮水起起伏伏,四下里皆是空落落的,一颗心也跟着没了着落。
  这心绪下,她实则是很想抱一抱沈辞的,想在他怀里窝着,紧紧贴着他,听他的心跳声,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可这想法不过一瞬即逝。
  因为她仔细想了想,原来他就是她所有虚妄。
  许是她翻身翻得太勤快吵醒了沈辞,也许是他压根儿不曾睡着,在一片静谧里,沈辞忽的开口道:“确是因为我,才叫松山观显在人前,才叫穆远把主意打到了松山观,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谢杳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响起,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我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她仍是背对着沈辞那边儿,却听得他那儿有些动静,像是走了过来。
  他的声音在她近前的上空响起,嗓音压得很低,“杳杳,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谢杳没吭声,他似是轻笑了一声,细听还有些自嘲,“你还是怨我。”
  谢杳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来,转过去与他面对面,平静道:“我说了不怨你,这些事即便你不做,有朝一日为了你我也会做。”
  “为何?”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儿。沈辞知道他若是追问到底是欠了什么,她定然又要装聋作哑避而不谈,索性就顺着她的话道:“好。你也该知道,”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你之于我是有多重要。既然你说你欠我的,你就更该听我的,放弃回京不是么?”
  谢杳抬眼看他,“阿辞,可是我怕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有很尽力地想要还你,赌命似地还,从未计较过后果。但是在我还你的这一路上,不知不觉我又亏欠了好多人。我怎么能,再还上他们的?”
  “时至今日,好多人我也再没有机会,能还上了他们的了。”
  谢杳伸手试探着抓住他的衣袖,“阿辞,剩下的那些我可不可以不还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后悔最初同我师父做下的决定。可是就连后不后悔,也要仔细琢磨过,才敢取舍,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沈辞,我们,还是算了罢。”
  沈辞默了许久,“在你病养好之前,我们不说这个。无论你下一步要去哪里,都要先养好身子。”
  他看着谢杳重新躺好,又给她拉了拉被子,想触碰她脸颊的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来。
  谢杳转过身去。
  他亦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杳杳,你从来都不曾欠过我的。无论是什么时候,哪怕是我忘了。对你,我永远都是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目前心理?逃避可耻,但有用。
  沈辞:等等,这个局势杳杳你确定是你欠了我的,不是我欠了你的?
 
 
第62章 坦白
  谢杳喝的那药有助眠的功效, 又驱寒发汗, 是以迷迷糊糊睡过去后便开始蹬被子。沈辞就守着给她盖了一夜的被子,直到她消了汗,才去睡了一会儿。
  她嗓子疼了两日,这两日间, 沈辞几近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明明是朝夕相处如影随形,两人这两日说过的话, 却是两只手便数得过来。
  就在几日前,他们日日互通的书信都有两三张信纸那么长, 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完, 停笔时总习惯性地要顿一下,留下一颗将染未染的墨滴, 才能恋恋不舍地收笔。
  可如今, 即便是想要开口, 也不知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双唇嗫嚅着, 话未出口便先噤了声。
  第三日早晨谢杳醒来时一身清爽, 依稀听见迟舟又送进药来,在外间同沈辞说这是最后一服药。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谢杳听不真切,只听清迟舟应了一声“是。”
  她从榻上起身,径直打起帘子走到外间。
  因着是刚醒,未来得及收拾, 谢杳此时头发散着披在身后,赤着足从石板铺成的地上走过去。迟舟慌忙低下头,退了一步朝她行了一礼,视线规矩地钉在自个儿脚底那块石板上。
  她这几日清减了许多,一阵风就能吹去似的。
  从前她同沈辞笑闹时,沈辞只要一根手指头碰到了她,她便“哎—”一声笑着跳出去老远,一本正经同他说:“像我这般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你说不过就罢了,怎的还想动手?”
  这时候沈辞往往便只能停下手,嘴上却也不饶人,顺着她话道:“旁人弱柳扶风,到你这儿,扶的怕不是飓风?”
  她今日瞧着确是大好了的,气色好看了许多。
  沈辞皱了皱眉,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往里间走。
  迟舟恭谨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沈辞将谢杳抱到榻上,放她坐下,取了地上的鞋袜来,而后半跪在地上,将她一只脚搭在自个儿膝上,替她将鞋袜穿好。
  山间的鸣蝉吵得人不得清闲,窗大开着,随着过度灿烂的阳光进来的,还有山间习习的微风,吹动起谢杳的发丝,交缠在她眼前。谢杳将头发往后拨了拨,低头看他。
  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情很专注,好似浑然不在意为她做这些琐碎的小事,手上动作虽利落,却很温柔,将她穿上脚的鞋袜整理得很是服帖。
  待替她穿好,沈辞站起身来,才淡淡解释了一句:“地上凉,你病刚好,不能再沾上寒气了。”
  谢杳双手向后撑在榻上,抬头看他,一头青丝便跟着散在榻上,乌墨般氤氲成一片。
  “世子殿下当真是体贴入微。今日门外那么多将士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来也是怕我出什么差池。我真是感动得很。”
  她看见他在听见“世子殿下”这四个字时骤然僵直的脊背,心口跟着一疼,别开眼去。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必往外闯了。这山上全是沈家精锐,你就是插了翅,也飞不出去。”
  这话说完,他便往外走,背影瞧着有些仓皇——以她这几日的脾性来说,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必然是夹枪带棒,不将他刺个百孔千疮不肯罢休的。既然言无好言,不如不听。
  “沈辞,”谢杳叫住他,“今夜多添几个菜罢,我想同你喝几杯。”
  沈辞转过身来,探究地望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眼底望进她心里去。谢杳与他直直对视着,眼神没有丝毫闪避,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这儿都是你的人么?怎的,怕我给你下药不成?”
  “好。”
  沈辞走了出去,便有人打了水进来供她梳洗。
  谢杳没怎么用早膳,只稍稍垫了垫,便端起那碗冷透了的药,制止住底下的人要拿去给她再热一遍的动作,径直喝了下去。
  药汁冷透了后,没了那么呛鼻的药味儿,谢杳喝到一半却觉得今日这药,比往常要苦许多。
  空了的药碗放到案上,没了喂进她嘴里的蜜饯儿,她只倒了一杯清水,喝下去好冲淡这苦味。
  沈辞这一日都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将屋子整个儿围起来守着的将士每隔一个半时辰换班的来回走动声。
  谢杳观察了半日,这儿里里外外围了两圈,两圈换班时却故意隔了半个时辰。就连日头最毒的正午时分,守在外面的将士也眼睛都不眨,觉不出热来似的,当真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直等到金乌西落,山间凉爽起来,沈辞才重进了来。
  一桌晚膳已然摆好,新启开的酒香气浓郁,闻着就叫人有些醺醺然。
  沈辞盛了一碗汤,放到谢杳手边。
  谢杳却只拿起酒壶,倒了两盏酒,分给他一盏,自个儿一仰而尽。
  沈辞蹙着眉将酒壶拿过来,“你意思意思也便成了,病刚好就要喝酒,简直胡闹。”
  谢杳一手撑在案上托着腮,一手将空盏倒过来给他看,里头一滴酒也没了。
  沈辞脸色更黑了一些,“你以为我当真怕你给我在酒中下药?”
  “不是啊,”谢杳笑意盈盈看他,“我总得先把自个儿灌醉了,有些话才好说得出口。”
  “世人皆道酒后吐真言,你就不想听听,我到底要说什么?”
  说着,谢杳将空酒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辞默了片刻,给她斟了六分满,又将自己那盏也一饮而尽。
  “满上。我从前不是说过么,在你身边儿喝酒,我从不留余地。”谢杳敲了敲案几。
  沈辞是记得的,那是去岁秋里,他把她从尚书府接出来吃蟹。她喝得有了醉意,半趴在他身上同他抢酒,告诉他她先前不敢喝醉了不过是怕事态超出控制的感觉,可若是在他身边儿,纵是醉死过去又何妨。
  沈辞依言给她斟满。两人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天色完全昏暗下去,迟舟进来点了烛。
  谢杳先前那话说得大气,实则酒量跟不上她的口气。这酒不算烈,可她空腹饮酒总更容易醉一些,喝到这时候便受不大住了。
  沈辞默默将酒收起来,叫人撤了下去,拿过她的碗来,夹了些她爱吃的菜——这一满桌,就没一道菜是她不爱吃的。沈辞是一向克制惯了,于口腹之欲上便没什么所求,不过后来同她一起,多是顺着她的口味。
  热好的汤送进来,他重新盛了一碗,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醒酒养胃的。”
  谢杳确是醉了,自己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里的菜,沈辞送到她嘴边什么,她便张口吃什么,如此一顿饭下来,用的倒比前两日多了不少。
  就凭她的酒品,沈辞本也没指望她能酒后吐什么真言,看她慢慢吃了个差不多,沈辞叫人把东西撤了下去,把她牵到了榻前,想安置她睡下。
  人确实是躺下了,却极为敏锐地在沈辞起身要走时拉住了他的手。
  沈辞轻轻挣了一下,换得她两只手一起死死拽着他的手。
  榻上躺着的小姑娘半支起身子来,两颊染着醉后的薄红,极委屈地叫了他一声“阿辞。”
  沈辞心尖儿都跟着颤了一颤,认命地坐回到榻边,“睡罢,我守着你,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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