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明白,娘亲宽心就好。”
沈辞告退回自个儿房里将身上这套世子仪制的衣裳换下来,换上轻便的常服。
沈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她好像有几年,没听过辞儿唤她“娘亲”了,辞儿唤的都是那声更显稳重却也更疏离的“母亲”。
午后天气便愈发闷热起来,谢杳左右也无事,一直装着那副样子也累得慌,不如多睡一些来得清闲。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大雨冲刷着,急速坠在地面上,已然积起的一片片小泊上便绽开一朵一朵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杳睁开眼从榻上起身下去,刚准备去看看下人有没有将窗户关严实,便见一人立于书架前。
因着布置得匆忙,书架上的书都是从沈辞的书房里拿来的,三三两两摆着,装饰性大于实用性,显然下人们都没指望这位商贾出身又吓破了胆的小姐读什么书。
沈辞听见动静,将手头这本随意放了回去,转过身来,“明儿我叫他们多备一些你爱看的书送过来,你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免得一天到晚只能睡了。”
屋里的下人都被他遣出去了,只剩他们二人,谢杳也不必再伪装什么,将面纱摘下透了口气。
她这身衣裳本就是午后小憩的时候穿的,薄薄一层,透气泛凉的料子,这时候却有些凉意。谢杳抱着双臂捏了捏。
沈辞见她这副模样,去翻找了件外袍给她披上身,皱了皱眉道:“你屋里不留人伺候总归还是不行,我挑给你的那些都还信得过,只要面纱不摘不开口,留在里头伺候也无妨。”
谢杳摇了摇头,许久不曾说话声音都有些干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把雁归叫回来,你总信得过了罢?”
谢杳点点头,倒了两杯热水,分给他一杯。
有雁归在,她的确方便不少,也全然信得过。她在宫中走动时是不带雁归的,当年只是觉着作为进出女官,自己一人更合乎礼数一些,没成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如此一来,只要雁归行事低调一些,就难叫人认出来。
沈辞接过来喝了,这才说到正题上:“两日后我要在府上设宴,请了太子和穆远一众人等。”
“设宴?你自己接你自己的风?”
沈辞咳了一声,“我今日进宫时在皇上面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自己接我自己的风,总好过叫太子之类设宴宴请,皇上也默许了。”
毕竟上一回穆远给他和谢杳两人设接风宴时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沾上沈家,也确是容易生事。
谢杳转了转手中的杯盏,“可这样于你有什么好处?”
往往这时候都是筵无好筵,席上之人各怀鬼胎,他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总比回回都去鸿门宴好一些,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谢杳上下打量他一眼,将手中杯盏搁下。
两人这许多天来头一回能好好说话,若是只说这些未免太煞风景。沈辞另起了个话头,两人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浅,但就着外头的雨声,也有些恬淡的意思。
直说到雨停下来,天却不肯再亮了。谢杳戴上面纱,下人进来点起灯烛,摆好一桌晚膳,又退出去。
远处有蛙鸣声,昏暗的烛光下,沈辞深深看了一眼谢杳。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杳:我现在有理有据地怀疑沈家人都是科班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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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设宴
镇国公府设宴这日天气愈发热起来, 设宴的大厅四处摆了冰盆, 有专门的下人在旁打着扇子,厅内凉风徐徐,比外头要凉快许多。
一众人等落座后,宁王才至。沈辞亲起身往前迎了两步, 底下众人亦跟着起身,却见立在厅中的这两人, 架势好像不怎么对劲儿。
几个私下走得近的官员窃窃私语起来,宁王好歹是得了封号的皇子, 这沈世子分毫敬意都没有先不说, 就这眼神未免也太不善了些。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沈家翅膀硬了, 失了谨慎, 开始居功自傲?
沈辞和宁王不过说了几句场面话, 一来一往间□□味儿却重得很,旁人不知道其中缘由, 他们二人自是再清楚不过。
“世子能走到今天, 定力果真不同凡响。剿匪途中公事公办, 摒弃私情,最终凯旋, 这份冷情冷性,本王佩服。”宁王皮笑肉不笑道,心想他同那谢杳原也不过如此,就连谢杳的死讯都未能激起他一星半点涟漪来, 若非薄情,那便是不曾用情了。
“殿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这段时光,可得好好珍惜。”
眼见着两人间愈发剑拔弩张,有识眼力的官员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个圆场,将两人分开。
随着一声“太子殿下到—”,大厅之上的僵局才破开一个口子。
宁王不得不转过身来,同众人一道向太子行见礼。
太子一抬手道:“免礼,今日孤是来给沈世子接风洗尘的,诸位随意些就好。”
他从宁王身边走过时,一眼都未曾停留,浑似压根儿没瞧见他这位兄长,就是样子都懒得做了,往日余下的那一丁点儿兄弟情谊也消散了个干净。
太子直冲着沈辞大步而来,嘴上说的是贺喜凯旋的场面话,一双眼却狠狠钉在他身上,拳在袖中紧了又紧,好容易忍下去没在人前径直给他一拳。
太子眼下有几分淤青,气色瞧着也不算好,似是整个人都清减了一些——自打谢杳出事后,他夜夜难寐,可白日里在人前还得装作无事的样子,毕竟住在东宫里,就意味着他连放肆大醉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原本谢杳听他安排,是能好好送出京安顿下的,可她却强令了车夫将她送去了松山观。
斯人已逝,他本也不会怪她,何况现在。他怪的只是自己当初为何不在马车上多留两个人,就算是强押着,也该把她押出去的。
还有沈辞。且不论谢杳皆是一心为他才被迫走到这般田地,单是他叫松山观卷进前朝事中来这一桩,最终也无形中是断了谢杳的生路。
谢杳钟情于他,可他当真无愧于她一片真心托付?旁人是不知他同谢杳的关系,太子却是了如指掌。都这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情宴饮,像个局外人一般过他自己的日子?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越烧越旺的火气压下去。沈辞似笑非笑地抬手一让,“太子殿下请。”
太子一拂袖,去到上座坐下,一言不发,刚坐下就一杯接一杯将酒壶中的酒饮尽了。
蝉声不休,谢杳在房中闲闲翻着书册,旁边足足摆了两大盆冰块,雁归轻轻打着扇子。天气本就炎热,她又以面纱覆面,为了遮挡容颜,面纱用的料子还是厚重压风的那类,兼之脸上敷了厚厚的粉作伤妆,自然更难受一些。
雁归是昨日便被沈辞送回来的。谢杳还活着这事儿她虽欣喜,倒未太过惊讶,说是刚接到消息那日,她悲恸之下偶然听到了谢尚书和谢夫人说话,明明谢夫人初初听到消息就径直昏厥过去,这时候声音里虽仍是哭腔,却有精神了一些。
雁归心生疑惑,便偷偷听了下去。
谢盈常去松山观的事儿谢杳不知道,可谢夫人却是知道的。毕竟也是当半个亲生女儿养大的孩子,虽是误入了歧途,可也未闯出祸事来,处置便处置了,可谢夫人多多少少还是心软的。
何况谢夫人执掌府中内务多年,自然知道平日里这些瞧着好脾气的丫鬟们埋汰起人来,是个什么德行。她若是不时常过问几句,她们怕是能把人往死里欺负。只有她过问了,下人们才知道谢盈如今也还是有倚仗的。是以那日谢盈又去了松山观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如此一来,谢盈久久未归,又恰逢松山观出事,她也便猜到了谢盈怕是无辜受累,凶多吉少。
谢尚书是朝臣,得到的消息比坊间流传的更详尽一些。这般夫妻二人便发现了端倪,若是算上谢盈,这里头女子的人数是对不上的。
换言之,极有可能,谢杳和谢盈,只死了一个。
夫妻二人并未声张,毕竟也是拿不准的事儿,该哀恸的还是哀恸,该操办的也还是操办,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了两分隐晦的希冀。
雁归不属于是尚书府的人,只忠于谢杳一人罢了,没有身契,来去自由自然也少了许多束缚,听到了这番话后就料定倘若谢杳还活着,为了避免诸多麻烦,沈辞还是会将她送到谢杳身边儿去,她只管等着便是。
果真叫她等到了。
知道父亲母亲心里还有盼头,不至太过悲恸,谢杳也松了一口气。
雁归见谢杳神色恹恹,开口问道:“今日世子殿下设宴,该来的不该来的人都会来,小姐不去看一眼?”
“我又不能今日手刃了他,去看一眼,平白给自己添堵?”谢杳扯了扯面纱透口气,“再说,辛摇这性子,不会主动凑上去的。”
“小姐的意思,是不愿过去?”
“是。眼不见心为净,此时还不到时候。”
宴席上酒过半巡,大厅正中的舞姬都换了两拨。众人皆瞧出太子殿下兴致不高,自酌自饮个没完,瞧着已然是醉了。
宁王的视线一直梭巡于沈辞和太子——毕竟这两号人物,现下是他最头疼的。又过了一阵儿,舞乐正盛,只见沈辞身边的近卫从外头走进来,附耳说了些什么,沈辞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了些什么,他便又走了出去。
宁王认出来那近卫是沈辞素来最为亲信的一个,名叫迟舟。宴席之上,沈府之中,沈辞同迟舟说了些什么,值得他警惕两分。
宁王遥遥一举杯,“沈世子不知是为何事忧虑,竟在这席上也如此心神不宁?”
沈辞淡然举杯回敬,“区区小事,不劳宁王挂心。”
宁王听了这话愈发不依不饶,沈辞笑了一笑,“府上近日多添了个人,这辛五小姐先前受了惊吓,病情时常反复,便叫郎中再过去瞧一瞧。”
“略有耳闻。”宁王把玩着手中杯盏,仔细思量了一番,忽而开口道:“只是到底未曾见过这位辛小姐,不知是何等的金贵,如今本王同太子殿下皆在府中,辛小姐还不该出来一见?”
沈辞抬眼看了他一眼,笑意一收,便像是搭上了弓瞄好了猎物的箭弩。宁王拿着身份压他,他不能再推拒,吩咐人将辛摇请了过来。
厅中的歌舞撤了下去,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辛摇终于走进大厅来。
她连衣裳都没换,打扮得稀疏平常,又戴着面纱,左右各有一个婢女扶着,走了两步后才像是骤然看见了这满满一厅的人,当即像受了惊吓一般抽搐了一下,仔细看过去她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全凭着左右扶着她的婢女,这才怯懦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
沈辞低头按了按额角,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太子本已酩酊大醉,在辛摇迈步进来那一刻,福至心灵似的猛然抬头望过去,瞧了几眼见她这副模样,悻悻低下头,继续自斟自饮着,不过又一杯,便又醉倒伏在案上。
“宁王莫怪,辛小姐这病情反复得很,此处生人太多,怕是又吓着她了。”沈辞吩咐人在自个儿近处添了一处坐席。
宁王皱着眉将视线从辛摇身上收回来,却道:“不知沈世子能否卖本王个面子,将这辛五小姐,送给本王。此女虽是商贾出身,又容颜尽毁口不能言,但本王看在沈世子的面子上,也可抬作侍妾。”
边疆除却一个沈家,便是辛家。如今辛家的小姐已然送到了京城,纳了辛摇,岂不就相当于是同辛家联姻,往后这条边疆的经济命脉,便可徐徐图之。
沈辞闻言却只冷笑了一声。
见势不对,有官员出来打圆场道:“方才宁王殿下也说了,这辛小姐容颜尽毁又口不能言,原本兴许殿下赏脸还可收进王府,如今可是如何也配不上了。”
宁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辛小姐如今这模样,我见犹怜。”
谢杳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动作却流畅得很,坐到坐席上,谨小慎微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沈辞手中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放,“宁王怕是不知,我与辛五小姐,自幼便有婚约在身。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怪父母亲擅作主张,不肯声张,没成想入京多年后,竟还能机缘巧合救下她,兴许就是缘分。况且她如今这样,也是我没能早些解救,她需要照顾,于情于理,我都该履行了这婚约才是。”
宁王眼神闪烁,沈辞明白他心中所想,话中有话道:“沈家同辛家本就如同一体,不可离分。”
这话倒是点醒了宁王。他手中只一个辛摇,想制住辛家,还是太想当然了些。何况沈家一直是他父皇心头一根刺,迟早要拔之而后快,辛家同沈家来往密切,到时候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如此,还不如将沈家辛家一同除个干净,再在边疆扶植自己的人。这样一来便好拿捏得多。
至于如何能扶植上自己的人……宁王一笑,拱手道:“原是如此,倒是本王唐突了。为了赔罪,本王明日就入宫向父皇请旨,赐婚于世子,也算得上荣耀一件。”
他想的是亲手将沈家辛家绑在一处,向父皇进献此计谋,到时候除去这两家,多半也是交由他手去办,想做点小动作岂不是容易得很?
沈辞刚要开口,宁王便打断道:“世子不必推辞。世子此次剿匪有功,本就未行封赏,若能得父皇赐婚,这道圣旨也当是赏赐了。”
一直安静坐着的辛摇这时却碰洒了酒盏,浇了自个儿一身,婢女慌忙替她擦着。
沈辞眼都未抬吩咐道:“将辛小姐扶回屋里换一身衣裳,好生服侍她歇息。”
辛摇继续瑟缩着被一左一右架起来往外走,听得宁王笑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本王明日一早便去向父皇请旨,世子大可放心。”
她不由自主地瞥过去一眼。
这一眼却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谢杳的记性自认不差,说是有些熟悉是因为她从前见那人时,他是一身道袍,跟着净虚真人,与如今这华服加身的模样不同罢了。
这人立在宁王身后,想来是跟着宁王一起来赴宴的,是宁王那边儿的。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失态。
经太子查验过,净虚真人送进宫的丹药有毒确是不假,且是炼丹途中便加进去的东西——松山观中一定出了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