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环境令她觉得无措,令她觉得恶心。
冷静下来的时鹿,其实根本不敢寻死。
死亡,真的太令她恐惧。
那一日,她是真的真的,积压太久的情绪,在那一个临界点被张莉莉点燃。
那一巴掌,她到现在回忆起,手掌都刺痛泛麻。
脸颊上的红印子这么些天,也消退了,只是那恶心的触感,依旧在脑海中清晰。
男人深居简出,每趟回来都会给她变着花样买吃的。
时鹿吃完就吐掉,然后再被逼着继续吃。
她害怕男人去找秦放,但是她心底又无比信赖着他,他答应自己不会说,就一定不会说。
那个冰冷晦涩的梦,怪异的是,这些天一直没做。
她居然安然无恙度过了三天没有梦魇的夜晚。
窗台上的安眠香,男人没回趁她闭上眼,都会点燃,白天再撤掉。
林择深原先脸上的痞.色不正经,这些天悉数被漠然和冷硬代替。
时鹿心里难受,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们之间的气氛一直就这样古怪而又僵持着。
这天时鹿在午睡。
“时小鹿,陪哥哥出去买点东西。”
男人趴在她的床上,口气不复冷硬,有些透着祈求。
时鹿刚醒,第一反应是用手遮住眼睛,然后翻身朝窗户那头,背对着林择深。
她骨架纤细,被子也仅仅是隆起一个小小的凸起。
林择深见她这样,一句话没说。
“陪哥哥去,后天就带你去见新爸爸。”
时鹿突然身体微僵,手臂下的眼睛一阵酸涩。
***
人是被带出来了没错,只是魂不在身的,时鹿一路上都拉着林择深的衣摆。
视线一直盯着脚尖。
地铁里,时鹿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头靠在林择深的肩膀处。
出了地铁口,时鹿一阵茫然。
因为这里是国初所在的江平区——
她在这里待过三年,一千多天,两万六千多个小时。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时鹿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择深讳莫如深:“我在这里打工。”
这条路,时鹿熟悉。
因为她以前经常来。
从这里向十二点钟方向望去,穿越一条柏油路,再过一个弯道,就是国初,出了国初的大门朝南走五百米,再往前就是明月阁。
明月阁是主题餐厅,里面大多聚集一些少年人,要么开庆功宴要么开生日趴。
时鹿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脚。
“可以换一家吗?”她语带颤抖。
林择深直视她的眼睛:“可你已经走到这里了。”他反向握住那只小手,半弯下腰:“听着时小鹿,你要是不敢往前走,我就把所有事都告诉秦放。”
时鹿瞳孔一颤。
“我已经走出来了。”她迫不及待的表态,盯着男人的眼睛,然后紧紧咬上嘴唇:“你别告诉他。”
“是吗。”林择深直起腰,没什么表情,话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眼底的悲凉更甚:“行啊,你既然说走出来了,那就陪哥哥进去。”
这是一家连锁超市,很大。
时鹿依然躲避着行人一路扯着林择深的衣袖。
男人推着简便购物车,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林择深将她带到了一片母婴区。
“潘军,你来看看这个。”
时鹿忽然听见了一道无比耳熟的声音,她茫然的一点一点抬起头,不远处的货架旁。
一个低马尾的妇人,笑着朝一个中年人招手。
时鹿彻底呆住,血液仿佛凝固。
她意识到她的身份后,猛地蹲下身体,有些抑制不住情绪,抱着林择深的腿:“求你,换一家。”
她在颤抖。
林择深沉默地盯着她的头顶,并不说话。
时鹿说完要换一家的请求后,发现男人一点反应都没,她急了,甩开他的衣摆,站起来直接就朝出口跑去。
但不过是徒劳,她轻而易举就被男人拉回头。
“你是故意的。”也顾不得是在超市里,时鹿直接要推开他。
“你就是故意的!”她不住的摇头,像在看陌生人:“你明明都知道,你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不远处妇人的注意。
“时鹿..?”
“是时鹿吗?”
她来不及躲避了。
妇人语带试探地接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走近才发觉,并没有认错,时隔近三年,小姑娘眉眼变化不大,不过是个子抽高了好多。
时鹿几乎是在听见她叫自己的一瞬间,脚底一阵虚浮。
“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妇人说话间,一边靠近,另外一个中年人推着婴儿车也过来了。
“潘军,快过来。”被点名的中年人眼神有些闪躲,但还是冲时鹿微笑着点了点头。
时鹿一瞬间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她不敢去看那个婴儿车,却又不可控制地疯狂盯着看。
心脏像是被什么怪东西给摁住了。
小婴儿充其量才几个月大,小小的,躺在婴儿车里,睡的很安详恬静。
“新学校,一切都好吗?”
妇人跟她的反应是两个极端,但无一例外她们的眼眶都是红的。
名叫潘军的中年人有些不忍心瞧这幅画面,将婴儿车推到隔壁的货架。
时鹿还躲在林择深的身后。
“这位是?”妇人疑惑不解地看向林择深,男人一点都不局促:“我是她哥哥。”
“原来时鹿有哥哥,阿姨都没听说过。”妇人面对这号哥哥人物,一下子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择深安抚着拍了拍时鹿的头:“我去旁边等你。”
时鹿摇头,依旧拽着他的衣摆。
“我不要……”
男人面色隐忍:“听话。”
***
妇人看见时鹿的模样,联想昨天那通陌生电话,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她去牵时鹿的手。
时鹿缩在角落里,她不敢面对她。
“那边有一块休息区,阿姨想跟你说说话,能陪陪阿姨吗?”
时鹿感觉到那牵着自己的手,手心温热。
妇人脸上是不变的温和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但是她的尾音有些颤,似乎有很多话,但无从说起。
她仍旧执意的去牵住时鹿的手。
妇人找了一个靠门的位置,时鹿全程低着头。
“时间也快,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妇人似乎在回忆,伸出手帮时鹿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领口。
时鹿身体僵硬。
她要如何面对她呢,这个善良的长辈,这个生下潘盼的人。
她有罪啊。
“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在寝室楼下,那天天色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你小小的个子一个人搬着行李箱,东西也不多,搬完了就下来帮我们搬。”
“小脸蛋白嫩嫩的,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妇人一边回忆,一边陈述。
“看着人细细的,胳膊却很有劲,我半天没帮盼盼打开的柜锁,你一下子就拧开了。”
时鹿终于还是没忍住,哭出声了。
妇人似乎想将一切都跟她坦白。
她两天前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人问她记不记得时鹿,她说记得。
再然后——
再然后那人就挂了。
抱着电话的舒萍一阵无措。
后来她收到了一条没有署名的信息。
上面写着时鹿申请退宿的理由:潜在抑郁。
她立马去找了潘军,俩人具是一阵沉默。
“好孩子,那都不怪你。”
“你没能来葬礼,我们以为你不想见我们。”
“后来这件事就这么消沉下去,我们也不敢主动联系你,怕耽误你的学业。”妇人说说停停,又去摸时鹿的手。
“盼盼的性格我们比谁都清楚,她每次周末回家,总是会滔滔不绝地讲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她第一个提的,永远都是你,说你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对她好,想着以后如何如何再回报你。”
“我心里有愧疚,也有恨意,但是到头来,人到这个年岁,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真就除了低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出了事故,通知我们去认她的时候我心凉了半截,就差要去跟肇事司机拼命,可是后来回到家,警察电话里说,要是真的纠责,学校,寝室,每一个有关联的人都要去调查。”
“我们俩想着,要是潘盼就在边上,一定不能同意,怎么能让她最喜欢的小姑娘,无端受到传讯呢。”
“最后我们放弃了追责,只当是她贪玩,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要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让我们先生个妹妹,在家慢慢等她回来。”
“你没能来葬礼,我们后来也尽量避免跟你联系,怕你为难。”
“可我们会错了意,你一直都没能走出去。”
时鹿的心,就这样被妇人正大光明的取出,放在日光下,光明正大的反复煎熬、滴血。
“这些年有些传闻纷纷,问我俩究竟领了多少赔偿金,你觉得能有多少?都没有追责,洋洋洒洒一张纸就没了。”
“这些事没几个人知情,我们当时心灰意冷,带着盼盼的骨灰就回了老家。”
“盼盼的命不值钱吗?不值钱吗?我们只是觉得唏嘘而已。”
“闹了又能怎么样,就能赔我们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了吗?”
时鹿捂着脸:“求您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现在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觉得盼盼会开心吗,她在另一个世界会开心吗。”
“舒阿姨——我求您,别说了。”
舒萍:“她不怪你,我们也不怪你。”
“我们要是真的恨你,就该跑到学校里大闹一场,将你,将宿舍全都问责。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做吗?”
为什么?
时鹿情绪崩溃,腾地站起来,要给妇人下跪。
舒萍吓坏了,立马去拉:“时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对不起舒阿姨,对不起——”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二人。
“因为你是时鹿啊,是盼盼最好的朋友,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有错吗?”
“盼盼会准许你为她难过一辈子吗?”
“两年,我跟你潘叔叔心疼了两年,这能怪谁呢,谁都不能怪啊,要怪就怪老天爷不把人当人看。”
“事发那天晚上,我跟你潘叔叔在以前老家,他骑车载我,路上有一只野猫一窜而过,他被吓了一跳,经过的路人同样被吓得不轻,骂了一句野猫要死啊,我心里慌。”
“后来我们再回头时,那只小猫真就死在了马路上,被车子...”
“我现如今是后悔,要是我们停下来,把小猫埋掉或许是从马路上清理掉,它也不至于一晚上在路面被车子糟蹋。”
“一路上我都忧心忡忡地,小猫就横在路口,来往的车子那么多,肯定一来二去....”舒萍说不下去了。
“好孩子,我跟你叔叔后来搬家了。”
“就在这附近。”
“其实,盼盼出事那年,她原本不用住校了。”
“我们存了十多年的钱,刚刚在这里买好了房。”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两个跟潘盼最亲最亲的人,都将这件事放下了。”
“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
时鹿:“可是,可是——”
舒萍一把夺过话语:“可是我跟你叔叔没有教育好她,可是我们斗不过意外天谴。”
“可是我们都输给了天爷。”
“傻孩子,哪有什么罪不罪过的,只有造化不造化。”
作者有话要说: 啊——
破音
今天我生日,刚跟亲人吃饭去了,二更合一
希望小鹿以后能开开心心的,深哥哥多宠着她点吧。
第53章
53
回程地铁上, 时鹿一动不动靠着林择深,眼睛盯着地铁窗外,双手置于身前。
车窗外的掠影在视线中凝聚, 一瞬而过,广告牌, 驻足的路人,地下通道绵长, 寂静。
仿佛所有的罪孽都顺着疾驰而过的轨道慢慢洗涤殆尽。
林择深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见她眉眼恹恹的,小下巴线条细柔, 在不算明亮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精致的过分,而显得脆弱。
“丫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传闻,关于地铁的。”
时鹿依旧呆呆的没什么动静,只是盯着车窗看。
见她没个反应,男人并不恼, 清了清嗓子也不管她听或不听,开始缓慢陈述:
“据说末班地铁会载着现代城市的‘幽灵’, 让他们魂归故里。”
时鹿原本一动不动, 听到魂归故里,有了一点反应, 她吸了吸鼻子,将手臂搭在了男人脖子处。
林择深满意的勾唇,头靠着椅背,接着说:
“我们现在在地底下, 这里几年前还是废泱泱的烂泥土,城市不断地发展,生产加工,包装,这里变成了四面盘踞的地下铁轨,这里藏污纳垢,存着大量的废气,但是搭乘的旅人无一例外都会驶向光明。末班地铁如果是独自一人一定要小心,指不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