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身后的锦衣卫忽然出声。
图宴收了弓弩取下丝带看过去。
陆长寅进来,伸手解开披风,长眉轻皱着,长眸含霜,看起来有几分怒意。
图宴眯了眯眼朝着陆长寅身后看去,目光在几个女子的脸上瞟了一眼,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身上停顿几秒,神色有些惊讶,“这是……”
陆长寅回头看了那几个女子一眼,眉梢染上几分不耐,对着赵乾吩咐,“将人带下去。”
“是,大人。”赵乾恭敬行礼,起身时却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有些为难。
将这些人带去哪儿?难道要将这些女子安排在大人的住处?
赵乾有些不情不愿。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离开了,风吹拂而过,院子里还残留着少见的脂粉香气。
陆长寅没有看那方,只懒洋洋地朝着图宴伸手,“弓/弩。”
图宴眸底的光闪了闪,将弓/弩递给他。
陆长寅拉满弓,连上三箭,三箭齐发,嗖地一声穿破空气,正中靶心,箭矢死死地钉在木靶之上,入木三分可见力道之重。他又上了箭矢,片刻不停,那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很快那靶子就成了插满洞眼的筛子。
图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见身旁几个锦衣卫埋着脑袋怂成一团,气笑了,伸手拍了一下最近的一个,“抬起头来,好好跟大人学。”
第60章
等到陆长寅从院子外进屋的时候, 图宴已经泡好了茶,抬手递给他。
“大人消气了?”他问。
陆长寅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密汗, 鬓发已经染湿, 他淡淡地瞄了图宴一眼, 大刀阔斧地坐下来, 揭开茶盖啜了一口,反问,“本座什么时候生气过?”
“那大人方才是?”图宴挑眉, 方才大人的气性可不大着么。
“有人想看戏, 本座自然得演一演。”陆长寅轻呵了一声, 眉间狭着不屑,他慢条斯理地吃茶,茶杯里的热气将狭长的黑眸熏上一层薄雾。
有人想看他吃瘪, 他若不演一演,又怎么能顺了封昀的心意。
图宴反应过来,捏了捏下巴, 半眯狐狸眼,“方才跟在大人身后的那些女子都是封昀做的……”
他喃喃几句,在屋子里踱步, “看来封昀果然下手了。”
是如今锦衣卫权势太大让柴显有些忌讳,正好因为他们插手了顺天府的案子新生不满, 所以才顺水推舟答应封昀的提议在大人身边放人。
皇上是对大人不满了,借此警告大人。
“大人,那…那些女子该如何处理?”图宴想起方才那些女子的面容, 眉头皱起来,“其中那个女子……”
有些像阮呦。
倒不是模样像,是周身的气质,软软糯糯的,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有些干净不谙世事的乖巧。
陆长寅转着玉扳指,缄默片刻才开口,“留着。”
从前他同柴显说自己要做孤臣所以不想成亲,做孤臣就没有软肋,他可以一心一意效忠柴显。可他差些忘了,自己养的鱼儿长大的时候,有软肋的比起没有软肋的更好控制些。
所以自古君上都不讨厌贪官。
不贪的,他才不喜欢。
所以他也得有软肋才行。
封昀此人心细如发,上回在杨府他放走了阮呦,只怕他心底起了疑惑,又想借着这次锦衣卫插手奉天府的事说服皇帝赐人来试探他。
这戏总归是要演下去的。
图宴见他心中有数,也就放下心来,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大人,青州的那批货都安排好了,属下想过段时间去青州打理事宜。”
“本座会找个时机让你去过一趟。”
他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叩叩叩的敲门声。
“进来。”
“大人,”赵乾先在地上跪了一下才恭敬起身,“人已经安顿好了。”
“安顿在哪的?”图宴疑惑出声。
赵乾先抬眼瞄了陆长寅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才老老实实回答,“回图大人,属下将人安顿在秋院。”
“秋院?”图宴呵得一声笑出来。
陆府没有侍女只有小厮,所以秋菀这样的留给侍女住的小偏院一直空着,眼下却总算住进人了。
“属下还有一事相报。”赵乾见陆长寅没有因为他擅作主张不满才松了口气,他声音顿了顿,开口道,“大人,方才属下在府邸外瞧见九七了,她在府邸周围徘徊了几圈就离开了。”
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带着打探的意味,“今日之事,不知道阮姑娘怎么想的。”
陆长寅的神色微滞一下,把玩玉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
屋子里有些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赵乾垂下头,心跳得有些快。
半晌,陆长寅才垂下眸来,他淡淡地开口,岔开话,“张家的事查得如何了?”
赵乾抿了抿唇,想起之前看见小姑娘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底恻隐,抬眸问,“属下想斗胆问一句,大人希望属下查的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他这是在试探,到底陆长寅要如何待阮呦。
陆长寅看着他,直到赵乾头皮发麻,他才抿直唇线,声音凉薄,“本座希望张颜是好的。”
“大人……”赵乾睁大眼睛,掩饰不住吃惊。
若是好的,大人真的舍得阮姑娘嫁过去么。
“赵乾。”陆长寅声音带了丝凉意,让人心惊,他嘴角牵起抹嘲弄讽刺的笑意,“什么时候本座的事也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了?”
他的声音不重不轻,却如同重锤一拳捶在赵乾的心房上,凌厉的气压铺天盖地压下来,压弯了赵乾的腰,只一瞬间,赵乾的手脚冰凉。
“属下不敢。”赵乾跪了下去。
“去将方离带过来。”陆长寅收回视线。
“是。”赵乾应声,心中升起一丝心酸。
那个叫方离的女子,可不就是先前那几个美人里最像阮呦那个。
阮家那位小姑娘要是知道了,估计该伤心死了。
大人伤了人家,他以后哪来的脸皮去阮家蹭吃蹭喝。
“属下这就去请方姑娘过来。”
他声音闷闷地转身离开,直到推开门,背后才响起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
“赵乾。”
赵乾的耳朵动了动,顿住脚步。
“本座的软肋不能是阮呦。”
大人那磁沉的嗓音里带着不易察觉地无奈。
赵乾眉头却舒展开来,声音轻快地出去,“属下明白了。”
陆长寅揉了揉眉心,有些被气笑了,“什么时候赵乾和她走得这么近了?”
图宴笑着摇头,“不只赵乾。”
陆长寅挑眉。
“锦衣卫的人最近都喜欢往阮家凑,他们都喜欢阮家的小姑娘。”图宴摇头失笑,“这一帮子人都是没长大的家伙,馋阮家的吃食。”
他说完话,看向陆长寅,“大人对那阮家小姑娘怎么打算的?当真像三年前那样放手?”
陆长寅的身躯微怔愣一下,眼尾拢着倦意,染上自嘲。
屋子里静悄悄的,响起若有似无的呼吸声,裹着浓浓的悲痛。
他喉咙干涩,脸色有些白,“我这样的废人……”
废人。
图宴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心底反复回响着这两个字,他紧握着手,阖了阖眼隐匿抑制不住的恨意,“大人……”
“够了。”
“出去。”
陆长寅靠在长椅上,阖着眼,他有些累。
他又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黑夜,无数次想要自杀却又不甘心,那些恶心至极的淫靡画面和浓烈的血腥味,以及尖叫唾骂声………和野兽的嘶吼声……如同潮水一般冲撞而来。
他那行尸走肉的七年,活如同烂肉里的蛆。
他不信任何人,也没有恩情之心,偏激得想杀了所有人。
他忘不了的。
可偏偏就撞进了那么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可怜巴巴的,怯生生的哭,怯生生的笑。
“爹爹,救救这个大哥哥吧。”
那个小姑娘连求人的声音都软得像只小猫。
偏偏这样的她,却敢拼了命握着刀将他护在身后,却敢在他退缩的时候,踮着脚亲他,一次又一次告诉他,她心悦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陆长寅睁开眼睛,已经一片猩红,他张了张口才觉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图宴。”
“属下在。”
“安排盛瑛进京。”他声音沙哑。
图宴顿了一下,应下声出去,他伸手关上门,看了眼徐徐而来的赵乾和跟着他身后面色绯红的女子。
他拢了拢狐裘,遮住脸,洁白如雪的狐裘之下,嘴角弯了弯,露出亲和的笑。
“图大人去办事?”赵乾问。
图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女子,“是啊,办事。”
“属下先带方姑娘进去。”赵乾道。
“进去吧。”图宴朝着方离温和地笑了一下,抬脚离开。
方离正含羞带怯,瞧见他朝着自己笑,也跟着俯身行礼,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白皙的纤颈,勾着唇笑得有些诱人。
方离眸中掩饰不住的得意。来的一行人中大人只叫了她过来,只要她得到大人的宠幸,日后她也能一飞冲天。
图宴移开目光,暗自失笑摇头。
果然山寨货和珍宝是比不了的。
一路过了抄花走廊,又绕过假山池塘,在独木桥上停了一会儿,图宴靠在木架上细想着陆长寅的用意。
青州巨商盛瑛,已经不是青州富商了,如今他名下田庄商铺遍布大明,他们的人都靠他养着,只要再等几年拿下号称“天下粮仓”的江南,大明的粮草就由他们说了算。
这个时机大人让盛瑛进京做什么?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图宴的思绪忽然清明,他蓦地笑起来,他明白了。
大人到底还是舍不得那阮家姑娘,这是在留后路。
他手指点了点桥梁,挑了挑眉。
毕竟人人都可以是盛瑛。
—
陆长寅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头压得很低,露出一截纤细的白颈,身上穿戴着浅粉色的绸缎,墨发上插着桃花珍珠钗,光鲜亮丽。
他淡抿着唇,神色淡淡,没有开口说话。
方离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敢出气,她自来听说陆阎王阴晴不定冷漠嗜血,前一刻再笑,后一刻就砍了人头,所以不敢招惹。
只是她未曾想过,原来阎王爷……也有这样绝世容貌。
这天下的王公大臣,怕是无人能及。
留意到陆长寅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心底便有些莫名的喜意。
等了半晌,陆长寅才开口,他嘴角噙了抹嘲弄,“赵乾,咱们府邸的下人能穿绫罗绸缎?”
“大人,下人只许穿棉麻,不许着绫罗绸缎。”赵乾有眼有板的回话。
“日后,陛下赐的侍女都按这个用度来。”他声音倦倦的,含着浓浓的鼻音,酥得人耳尖发痒,却让方离的脸色白了一瞬。
她竟然只是下人么?
她是来当侍妾的。
“会弹琴?”陆长寅开口。
方离咬着唇,低低地回应,“回大人,奴婢会。”
“弹来听听。”
方离眼睛亮了一下,心底染上雀跃。
下人就下人,她本来在宫里也是下人。只要她弹好了琴,服侍了陆大人,哄得他开心,她照样一步一步能成了这陆府的女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人人都可以是盛瑛”这个是伏笔,现在看不懂没关系,后面就会出来啦。
还有这个方离一点点都不会影响狗儿子和宝贝闺女的感情,他俩之间的感情还是取决于狗子什么时候能够破开心结。
第61章
燕京的南斋路是有名的烟柳花巷, 这条路上不少穿着艳丽的女子穿梭在街头,伸手去拉过路的客人, 略施粉黛的面容上盈着笑意, 朱唇微翘着, 嗓音如黄鹂般婉转悠扬。
不少过路的人被拉住, 目光闪闪躲躲,犹豫了一番被半推半就地被拉进去。亦富商打扮的人大大方方揽着女子柔软的腰肢,或是青涩的书生被姑娘们调戏地羞红了脸, 逃也似的离开。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走出个身材挺拔的大胡子, 满玉楼的姑娘脸上堆满笑意迎上去。
叶蔚扯了扯头巾遮住脸, 手臂被女子环住,能闻到女子身上脂粉的香气,他面色未改, 步履从容地跨进去。
大堂中人来人往,燃着熏香的金兽烟雾缭绕,人群喧闹叫嚣着, 台上的舞女腰肢柔软,步步生莲,裙摆翩翩起舞在空中摇曳着, 同丝竹之声相和。赌桌旁庄家的骰子摇得很响,里里外外围着人群, 面红耳赤地吆喝着大小。
叶蔚早已司空见惯,对眼前靡靡的场景视若无睹,他顺着楼梯上去, 被花楼的姑娘牵引着到了三楼最深处的厢房。
到了地方,引路的女子有些恐惧地朝着叶蔚行了一礼,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这是繁华喧闹的花楼中唯一一个静处。
叶蔚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但那腔调反倒有些古怪,显得不伦不类。
推开门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酒香气和烟味。视线触及到睡卧在塌上的身影时,叶蔚低下头,回避视线。
“大人。”
按理说他该叫他督主,不过封昀不喜欢别人叫他督主,更喜欢别人叫他大人。
就像叫陆长寅陆大人那样叫他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