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心情他记不太清,那一夜太乱了。
这些年其实很多事他已记不太清。
但有些东西,早已烙印在骨子里,不是一句记不清可以拂过的。
比如……谢芷兰的死。
谢芷兰倒在血泊里那一幕,想起来便让他脑子里一阵一阵抽疼。
谢九玄眼睑颤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司马徽的额头。
他的脸色并不比小皇帝好到哪里去。
感受着指腹人体的温度,他心里一阵一阵不适,腐烂的记忆翻开,映得他眼睛发红。
*
红墙绿瓦的宅子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爬在树上摘柿子,碧绿衣衫的姑娘在下面仰着头着急。
“宁思,你小心点呀!”
小男孩调皮一笑,轻轻松松从树上溜下来。
阿姐细声细气替他梳头发,一边点着他鼻子,说他淘气。
谢宁思攀着她的背撒娇,稚声稚气。
小孩脸上汗珠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没一会儿,谢宁思躺在阿姐腿上睡着了。
阿姐拍着他的背,轻轻哼着歌。
谢九玄站在一棵树后看了很久。
腿都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去。
心里发软,他鼻子有些酸,难过来得毫无预兆。
直到阿姐看见了他,漂亮的眸子弯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向他招手:“宁远,过来。”
他不知不觉走过去,那里好像有种格外吸引他的力量。
阿姐将他抱到另一边,让他躺下,细瘦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刚才的歌。
她握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不自觉瑟缩了下,眸子垂下,看着他手腕上伤口怔了怔,眼睛湿了,随即笑了笑,温柔地注视他的眼睛:“宁远最乖啦,是不是累了?睡吧,阿姐在。”
他闻着阿姐身上温暖的气息,浑身都暖洋洋的,脸忍不住蹭了蹭阿姐,抿唇软软地笑:“嗯。阿姐好香。”
画面一转,方才温软的怀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见头的尸山血海。
谢九玄打了个寒颤,冷意钻进骨骼之中,冻得四肢百骸发麻。
“宁远。”
听见这道声音,谢九玄扭头,眸色一寸寸凝结成冰,煞气卷起漫天风沙,天地为之变色。
两个人站在那里。
小孩一袭黑衣,脸色发白,浑身在抖。
旁边大人将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
“宁远,握紧了。”他指着地上妇人,“你可知她犯了何罪?”
小孩牙关打颤:“不,不知。”
小孩认得妇人。在甲子巷卖糖糕。
他还记得巷里的桂花香,妇人脸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
摊位前总是围着一群仰着脑袋不肯离去的小孩。
小孩路过,被这奇异景象吸引,歪着脖子,睁大眼睛站在那里看了半天。
妇人看见他,怔了下,似水的眼睛弯下来,走到他跟前蹲下:“你叫什么呀?”
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糖糕甜甜的香气袭来,他吸了吸鼻子:“我叫宁远,好香。”
妇人扑哧一笑,白皙的手打开,露出白白嫩嫩的糕点:“桂花糕。”
小孩眨巴了下眼睛。
“吃吧,给你的。”
小孩喜滋滋吃了下去,白嫩的脸上沾满糕点屑。
可能妇人跟阿姐身上气息太像,很暖很软,他一看见就想靠近。
妇人柔软指腹轻轻替他拂去,眸子里闪过一抹忧伤:“日后不可一个人乱跑呀,要是被坏人抓去了,你爹娘会难过的。”
“不会的。”小孩羞涩地看了眼妇人,“要是我娘像你一样就好了。”
妇人眼眶发红,声音颤抖:“为什么呀?娘亲是独一无二的。”
“我娘从来不抱我,阿爹也是,我好羡慕弟弟呀,”小孩皱着鼻子,有些难过,“不过,我阿姐很疼我!我最爱阿姐了!”
小孩的情绪变化很快,妇人哭笑不得。
“没有爹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不说而已。”
“真的么?可是阿娘很喜欢弟弟。”
“真的,宁远乖乖听爹娘的话,爱护弟弟,他们怎么会舍得你难过。”
她泣不成声,将小孩揽在怀里,馨香柔软,小孩忍不住蹭了蹭,弯着眼睛偷偷笑了。
“嗯,宁远最乖了。”他摸着手腕上的刀疤,挺了挺胸脯,宁远连放血都不怕呢。
小孩被糕点铺那股香甜的味道吸引,一有空便迈着小腿跑来这里。
妇人每次都将他抱在膝头,任他吃得满脸渣屑,温温柔柔地替他擦去。
小孩不止一次想,要是阿娘也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有次看见妇人哭了,他伸出小手沾了泪水,皱了眉头:“为什么哭呀?是不是宁远吃太多了?”
妇人破涕为笑:“不是,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啦,他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他人呢?”
“他……被坏人抓走了。”
“啊!”
“所以宁远千万不要乱跑,被坏人抓走就见不到爹娘了。”
……
谢宁远手抖得厉害,匕首跌在地上。
男人声音沉了下去:“宁远不乖。”
小孩煞白着脸将匕首抓起来,蹲得太猛,差点一头栽在血泊之中。
妇人哀伤地看着他,一把剑插在她胸口,鲜血汩汩流出。是方才宁国公插进去的。
“宁远,她是坏人,你若是连坏人都杀不了,日后如何保护弟弟?”
“阿……阿爹,她……是坏人?”
“她曾经杀人无数,你说是不是坏人?”
妇人眼睛里闪过忧伤,积蓄力气,握住胸口长剑,狠狠贯穿胸膛。
鲜血汩汩流出,她张了张唇,断气了。
小孩眼睛瞪大,泪水盈眶。
男人错愕,随即大怒,狠狠推了一把谢宁思。
“用匕首割破她脖子!”
“阿爹……”
“我宁国公府不养废物,这点本事都没有,不配做我的儿子。”
说着,他眉目间闪过不耐,直接握了小孩的手,带着他手中匕首插入妇人脖颈。
鲜血溅了一脸,谢宁思瞪着眼睛,一刹间如同置身万丈冰渊。
妇人肌肤还是热的,那温度如同火焰,附着在他身上,烧得他浑身发疼。
鲜血滑腻,跗骨之蛆一般,钻进他血肉,好像要跟他融为一体。
他牙关打颤,骨头里好像钻进了无数尖刺,扎得血肉模糊。
“呕——”
他跪在地上,吐得喉咙发疼。
宁国公拍了拍他的背:“宁远可不要让阿爹失望啊。”
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小孩疼得身体痉挛。
“不许哭。”男人声音发冷,“今日念你第一次,且饶过你,下次若还这般无用,便跟贪狼他们一起受罚。”
“记着,若要做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
……
谢九玄脑子里一抽一抽发疼,他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从司马徽脸上收回。
那股温热挥之不去,黏腻地附着在他身上。
他皱眉,捏了捏眉宇,脸色白得可怕。
“药炼好了!”管家喜极而泣的声音响起。
谢九玄抬眸,眉眼平静,仿若死水。
第54章 054
054
阮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轻轻松了口气。
她拿着药一阵风似的来到司马徽床前,抬起小孩下巴,将药从干裂的嘴唇中塞了进去。
此药入口即化, 很快便消失在嘴里。
她顾不上君臣之礼,将小皇帝扶起,盘膝坐到他身后,以内力引导他体内经脉, 让药物自丹田发挥作用,蔓延全身。
髓元丹药效强大, 若是没有人引导,对人体刺激过大, 司马徽可能承受不住。
太医院众人见她如此鲁莽,大吃一惊,只是还不待开口, 便见宁国公静静坐在一旁, 浑身气势吓人, 并没有出声。
他们面面相觑, 盯着阮宁动作。随即,他们反应过来, 阮宁她离宁国公不足一臂距离!
所有人瞪大眼睛, 死死看着那点距离,心中波澜起伏。
这是怎么回事?
宁国公他可从不让人靠近!
谢九玄黑沉沉的眸光缓缓动了动。
他将视线放在司马徽脸上,看着他呼吸平复,脸上泛起红润, 恢复活气。
蔓延在谢九玄经脉之中那股毁天灭地的黑暗悄无声息散去,渐渐地,他的视线移到阮宁身上。
方才炼药耗费太多心神,阮宁这会闭着眼睛,雪白额头上浸满细汗,鬓发湿了,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一截白皙的颈子立着,脸上细小绒毛在光影中清晰可见。
双手坚定抵着司马徽瘦弱的身体,长时间控制内力,她胳膊有些轻微颤抖。
谢九玄就这样看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
太阳从中天西斜,最终摇摇欲坠挂在山头。
天色暗了。
殿内还未掌灯,昏昏沉沉。
宫人和太医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稀奇地盯着阮宁。
哪怕不知道阮宁做了什么,但从小皇帝渐渐平复的呼吸,他们已经意识到小皇帝不用死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消息足以震惊前朝啊!
内力走完最后一个周天,阮宁眼睛颤了颤,缓缓睁开,细碎水光在眼中波动,和着夕阳柔和的光线,将她的脸照得美轮美奂。
众人看呆了。
算上炼药的时辰,阮宁双手一动不动保持了将近大半日,又耗费大量心神控制内力,此时浑身麻木,竟没有力气起身。
她静静坐着,等待麻木过去。
这时,她敏锐地发现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
阮宁猛地扭头,跟谢九玄那双深如泉水的眸子对上。
暮光自他身后洒落,刺得她眼睛有些疼。
光线很暗,唯有他是亮的。仿若黑暗中一盏古老的魂灯。
神秘而强大。
她心头一颤,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在谢九玄身上看到了宁景的影子。
“皇上没事了,慢慢休养,身体会与常人无异。”她开口,嗓音沙哑。
谢九玄伸手,一股苦松香味扑鼻而来,不待看清他的动作,阮宁突然想起谢九玄的禁忌,立即退后,从司马徽身后离开,距谢九玄三步远。
站定以后,她看到谢九玄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叠白帕,动作顿在那里。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九玄方才想做什么?那帕子是朝她的脸伸来的?
不可能。她立即否定。
果然,谢九玄顿了一顿之后,捏着帕子,替小皇帝擦了擦汗。
阮宁小腿钻心地疼,又麻又疼。
她面无表情忍着。
这时,太医终于反应过来,知道小皇帝转危为安,而且可以恢复与常人无异,他们头上脑袋算是保住了,大着胆子恭喜宁国公一番,又围着阮宁讨教她的救人之法。
奈何阮宁油盐不进,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嘴巴都没有张开一下。
太医们绞尽脑汁奉承了半天,阮宁眉头跳动。若不是腿麻,她立即告辞。
“下去吧。”谢九玄开口了,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
太医们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霎时噤声,纷纷抹着冷汗告退。
大殿安静下来。
管家和九幽竟也退了出去。
阮宁行了一礼,忍着腿麻躬身告退。
若不是皇帝寝殿,用轻功会好一些。
“阮姑娘。”谢九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阮宁顿住,小腿硬邦邦的,又麻又疼。
她转身:“宁国公?”
谢九玄坐在皇帝床帐前,巍峨若玉山将倾,气势慑人。
她将心头那股违和感按下,只想快些去宁国公府接宁景。
“今日之事,多谢。”谢九玄声音低沉。
“臣女本分,当不得宁国公谢。”阮宁道,“陛下身体已经无碍,臣女告退。”
她垂眸,半晌,谢九玄才道了一声:“退下吧。”
一道人影风也似的冲进来,带起的风吹荡起阮宁裙摆。
她错愕看去,竟是梁司南。
“皇上如何了?”梁司南满头大汗,清隽的脸上一片憔悴。
他冲到皇帝床边,胸口剧烈起伏,手颤巍巍贴近小皇帝的脸。
从这个角度,阮宁看到他脸上的痛苦。
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里全都是痛苦。
她怀疑自己是否看错,因为梁司南眼角湿了。
不知怎么,阮宁目光向谢九玄扫去。
正好跟谢九玄漆黑的眼神对上。
她心里一个激灵,复杂纠葛的情绪全涌上来,她躬身行了一礼,迅速退出。
心口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
她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隐隐之中那股预感,搅得她心神不宁。
阮宁走出幽兰殿,腿上酸麻已经褪去,太阳坠落,暮色四合。
她将宁国公身上那股怪异抛之脑后,迅速出宫。
谢九玄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舅舅?”司马徽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梁司南眼睛一亮。
司马徽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暗想,这谁啊,哭丧着脸。
谢九玄看着他:“醒了?”
他将手指从小皇帝脉象移开。
脉象平稳有力,体态康健。
司马徽从没有这样舒服过,舒服得好像可以飘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