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望的美人不是旁人,却是赵姬,而方才入那铺中的女子,则是许久未得出信宫的刘昭。
“王后。”未待姜瑜反应,樊霄已先一步上前,冲阿姝行礼问候,“想不到能在此处遇王后与阿昭。”
才要领着雀儿踏入铺中的阿姝闻声止步,见是樊霄,方笑令他不必拘礼:“原来是子郁。今日外出,不必这样行礼。”她指指铺中按捺不住兴奋的刘昭道,“叔妹许久未出信宫,今日好容易得冯媪首肯,可出来半个时辰。冯媪恐她一人在外不得照拂,便请我也同来。”
她说着,眼中划过一阵哭笑不得。
刘昭如今已不常与她顶嘴寻衅了,冯媪大约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放心的要她领刘昭外出。
方才坐在车中,二人一路无话,连对视都不曾有,气氛实在沉闷凝滞,反令她颇为不适。
樊霄虽听她委婉的说是“照拂”,却也明白,冯媪令赵姬同往,实则是要好好看住刘昭。他面上闪过促狭笑意,望一眼尚未瞧见他们的刘昭,轻声道:“王后辛苦。”
他忽又指着姜瑜道:“王后,此乃霄之挚友姜子沛,此番为赴信都投奔大王而来,几日后,也要参加秋狝。”
姜瑜听他方才一声“王后”,这才知晓眼前美人,便是名扬河北的赵姬。他与赵姬皆有名声在外,一才一貌,今日得见,方知名不虚传。
可惜,已嫁刘徇为妻。
他心中一阵怅然若失,面上却迅速掩饰,拱手作揖笑道:“原来是王后。今夜只怕还要向王后借一借大王,一别多日,正想请大王一同喝酒。”
阿姝猜姜瑜与刘徇应当过去相熟,便笑道:“二位自去同大王说便是,我哪里敢阻大王饮酒。”
樊霄不动声色的觑她一眼,心道近来大王十分顾家,公务一毕,便先归家,旁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三人又说两句话,樊霄与姜瑜便先告辞。
恰逢刘昭在铺中已挑拣了许多玩意儿,正要唤婢子入内,才转头,就见樊霄转身离去。
趁其未走远,她忙小跑而出,方要开口唤,却忽然瞥见另一熟悉的身影,才到口边的呼唤又囫囵咽了下去。
她面色泛红又有些僵硬,好半晌才古怪的低声问了句:“那一个,是不是姜家阿兄?”
阿姝左右瞧瞧,也不知她在问谁,见无人回答,方道:“正是姜瑜。”
刘昭抿着唇,仍盯着那两道背影,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也不顾无力方才挑拣的玩意儿,径直回了马车上道:“我不买那些玩意儿了,回宫中去。”
阿姝也不知她为何突然就变了脸,横竖也无大关系。她嘱咐雀儿入内,将方才刘昭要买的选几样买下,便一同乘车回信宫。
回屋前,刘昭面色仍是不愉。她忽然停住脚步,嗫嚅半晌,咬牙问:“姜家阿姊可也在信都?”
阿姝一愣,摇头道:“方才并未提及。可是你旧识?可需我命人去问?若你愿意,也可求冯媪允你前去探望。”
刘昭闻言直摇头,满面嫌恶道:“我可不要去探望她!我巴不得她没来呢!”说着,转身便回屋去了。
显然对姜姬十分不喜。
阿姝还是头一回见刘昭对除自己以外之人有这样显而易见的敌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屋,她才渐渐的想着,那位姜家阿姊,似乎有些耳熟。
……
傍晚时分,刘徇仍是如平日一般按时归来。
阿姝正对镜理云鬓,柔软的乌发拢在一侧,檀木梳齿嵌入其中,滑溜溜的下来,带起一阵柔光。
她自铜镜中望着刘徇,也不起身去迎,柔声问了句:“你怎未去子郁府中饮酒?我还道你要夜半才能归来。”
她卸去脂粉的面颊润得如白生生的豆腐块,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刘徇靠近坐下,伸手摸了把她的面,笑道:“去过了,饮两三杯便回来了。他两个年纪小,有我在,反而拘束。”
阿姝闻言,果然于空气中嗅到极淡的酒气,遂问:“大王可需醒酒汤?”
“三两杯,无妨的。”刘徇又凑近些,将下巴在她颈窝处蹭了蹭,轻嗅了下,嗓音暗哑:“好香。沐浴了?”
阿姝点头,抬眸在铜镜中对上他已变黯的目光。
身后的婢子已退出,屋门也阖上。
刘徇拢着她几缕发丝轻轻吻了下,含住她耳垂轻声道:“好几日没碰你,今日换个花样可好?”
红晕自阿姝脖颈处渐渐爬上脸颊。她没说话,此刻就是说“不”,也无甚作用。
许久,她俯趴在他胸口闭目养神。脑中忽然闪过白日刘昭的异样,遂问了句:“听说那姜瑜家中,还有位长姊,此番可有跟他同来信都?”
刘徇搭在她腰间轻抚的手忽然停滞了下。
“确实有位长姊,不知是否同来,我方才也没问。”他声音如常,却不由自主的瞥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姝还累着,一只柔软的手攀住他肩,如实道:“今日叔妹回来时提及的,我随口一问罢了。”
刘徇暗松了口气。
他掰过她面颊,令她仰头望着自己,认真问:“方才如何?与前次相比,哪样更好些?”
阿姝忽然瞪大眼睛,红着脸结结巴巴道:“这,这一回……好些。”
第53章 秋狝
却说当夜, 樊霄邀姜瑜于府中一叙。
刘徇来时,二人还稍显拘束, 待他一走, 便彻底放开手脚,酣畅痛饮。樊霄还请了数名歌舞乐伎, 鼓瑟吹箫,且歌且舞,不时抚掌, 偶有大笑,十分热烈。
酒饮过半,二人皆半醉时,樊霄恣意欢笑的面容却渐渐冷下,一双焕然眼眸竟开始泛红, 不一会儿, 竟丢开酒杯, 伏趴案上,嚎啕而哭。
众伎皆惊,一时乐舞骤歇。
姜瑜忙也丢开酒杯, 挥手名人下去后,出言相询:“子郁, 何事伤悲?”
樊霄起先未答, 待那一阵嚎哭过去,方抬头抹一把面,摇头叹道:“我阿姊——她怕是命不久矣。”
樊夫人一事实为家丑, 不可与外人道。然樊霄近来皆是故作洒脱,心中却有苦说不出,憋了这样久,好容易遇知己,这才忍耐不住,不一会儿便将樊夫人如何心怀怨恨,暗害赵姬,又嫁祸刘昭,最后被刘徇发现一事一一道出。
末了,他只含泪摇头道:“阿姊犯下这样的大醉,大王已是格外开恩。然我从小得她照拂,着实心有不忍,这才悲从中来。如今她眼见着就要熬不过今秋,这要我情何以堪?”
姜瑜不知从前温良谦和,为东郡诸人称道效仿的樊夫人竟会有如此变故,一时心绪复杂,久久回不过神来。
想起白日所见之赵姬,他不由心生怜惜。那样琼颜仙姿,世间难得的人物,本该被捧于掌中心间,好生护着,却偏要受这等摧残苦痛,实在令人叹惋。
可一转眼,他又为自己游移的心思而暗暗悔恨。赵姬已为□□,哪里轮得到他来怜惜?
这般想着,他又替樊霄斟酒一杯,叹道:“世人皆难逃七情六欲,人生在世,亦没哪个能事事顺遂。不如一醉解愁。”
樊霄将憋闷许久的苦处道出后,已感到如释重负,此刻不再嚎哭,举杯一饮而尽后,又恢复了七八分洒脱,遂又问起姜瑜:“子沛,你家中目下如何?成君阿姊之事,可有解决?”
……
姜瑜虽为南阳人士,可自其祖父起,便久居长安。姜氏姐弟从小生在长安,也是富贵出身,只是近几年来,姜氏境遇每况愈下。
姜成君如今二十有四,年岁不小,却仍未出嫁。她十六那年,曾与南阳太守张炎之子定下亲事。孰料那年天下大乱,张炎父子第二年便为流民所杀。
至她十九岁那年,其父又替她与一太学生公孙偃定下亲事。其时,公孙偃不过二十又二,虽出身寒门,却颇有才学,颇得太常姜桓的赏识,更举荐其外出任职。
然到姜成君出嫁前,姜桓骤然病逝。为守孝道,二人婚事只得推后,出孝期后,再成婚。
谁料那公孙偃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姜成君出孝后,他不但拒不承认婚事,更转眼便与大司马耿允的一门远亲定下婚约,不过半年,便行了婚礼。
一时间,姜成君竟成了长安城里的一桩笑话。姜瑜少年意气,当即提剑,闯入公孙偃府中,砍下桌案一角,怒斥其枉读先贤诗书,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公孙偃从此与姜瑜姐弟结怨,后仗着岳家得势,时常寻衅。姜瑜无法,只得举家迁出长安,往信都来投奔刘徇。
……
姜瑜亦面露忧色,一口饮下杯中酒,惆怅道:“阿姊这般境况,她虽不说,我也知她心中的苦处。父亲不在了,又出了公孙偃那样的事,只怕再没哪个正经的好人家愿上门求亲了。”
长安有纷纷流言,自然待不得。而信都众虽不知其中细节,姜成君的年岁也在,定仍教人望而却步。
二弱冠少年同病相怜,又是一阵痛饮,夜半方休。
……
至秋狝日,天蒙蒙亮时,阿姝便已起身,盥洗后,披缥绢深衣,配黄金白珠绶带,发做大首髻,饰戴帽簪珥,作贵人助蚕装扮,再略施粉黛,便尽显妇人端雅华美之态。
助蚕服乃贵人礼服,除入庙佐祭外,所有正式场合皆可穿着。
年初春耕时,按理该王与后同行,王领众人春耕,后领妇人亲蚕。然那时阿姝仍在邯郸,未得参与,如今秋狝,算是头一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露面,因此她十分重视。
刘徇此刻也已穿戴齐整,一身诸侯王冠服,衬得他身量越发挺拔修长,温和面目下是难掩的威仪气魄。
他转头望着在铜镜前仔细检查服饰妆容的阿姝,不由的笑了声,拉着她手将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上下打量两眼,毫不掩饰的夸道:“吾妻甚美。”
这是他头一回直言夸赞她的美貌,实是发自肺腑。
阿姝原还有些紧张,生怕有不妥,此刻听他这样说,蓦地红着脸觑他一眼,提着的心却莫名的放下大半。
这两日,二人正好得蜜里调油似的,阿姝主动靠近些,替他拢了拢衣襟,颊边露出浅浅酒窝,柔声道:“大王亦英姿不凡。”
刘徇微微一愣,随即便觉心口一颤,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爽渐渐弥漫,令他肢百骸都是愉悦。
他忽然捧着她脸凑上去细细的吻了会儿,直至她面红耳赤,才松开,恋恋不舍的离去。
雀儿待他出屋,方又入内,笑道:“大王如今待阿姝一日比一日好。阿姝如今再不能说大王不是真心吧?”
阿姝斜睨她一眼,对着铜镜仔细补妆,闻言心中微动。
自从邯郸回来后,信宫中没了樊夫人,刘昭也得了约束,外头亦无战事,刘徇大部分时候皆按时归来,二人竟是难得的好了这样久。
她偶尔也想,若能这般过下去,似乎也并无不好,可不知为何,心中常有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下一步便要遇到什么变故。再转念一想,才恍然记起,刘徜之仇,仍是他心底最深的恨。
数日前,冯廷与王卓来时,她分明能感觉到他拼命压抑着,差点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两日,他素日的敦厚温和也消去三分,回宫中后,也于书房独坐许久。她总不敢打搅,更不敢出言询问,生怕一个行差踏错,这些时日难得的和睦温情便要消散得一干二净。
此刻,镜中女子面容姣好,妆容剔透,再无半点瑕疵。
她又细细的照了照,方转身,喃喃说了句:“但愿如此。”
……
是日天朗气清,秋阳高照,西风猎猎。
信都有檀台,建于战国时。其实,此地为赵国陪都,赵成侯为显“言必行,行必果”,以魏国所献之荣椽建檀台。檀台高峻恢弘,可与日月争辉,颇为壮观。
此次秋狝,众人便可登檀台一观战况。
檀台之下,各地勇武将士齐聚,只等大展身手,得大王青睐,从此建功立业,青云直上。
阿姝携众女眷登檀台,随后便于众人或惊艳,或仰慕的注目下,挺直腰背,面不改色的行至早已登上的刘徇身侧。
二人齐齐迈步,立在高处,俯视底下一众衣甲跨马,手持刀箭,面容肃穆,跃跃欲试的众人。
樊霄与姜瑜二人亦在其中,少年人俊俏的面容与勃发的朝气格外惹人注目。
姜瑜仰面望着立在高处那衣袂飘扬,娇柔清丽,又不失气韵华贵的女子,心头又是一阵怅然若失,好半晌才回神,蹙眉暗恨自己难以自控的心绪。
他遂目光流转,在高台观战女眷中,寻到长姊身影,双手不由紧了紧。
高台上,艳丽丰腴,窈窕成熟的姜成君轻摇团扇,目光也自正中的刘徇身上移开,对上弟弟坚定的视线,微微一笑。
姜瑜视线与之遥遥相对,方暗暗点头,替自己鼓劲。
他原出身富贵,未有许多争强好胜之心,可待父亲去后,境遇一落千丈,长姊更沦为他人笑柄,他方知于大丈夫而言,功业权势有多重要。此次来信都,他便做好了扬名立业的准备,争出一片天地,更替长姊争回脸面。
观台上众人与底下数以千计的人见王与后至,纷纷行礼,高声呼喊。待行礼毕,刘徇命众人起身,亲自持槌,振臂击鼓,示意秋狝开始。
此次命为秋狝,实则除第三日为狩猎,刘徇将一同参加外,前两日皆是演武。
时人尚武。所谓演武,便是众将士同场竞技,比拼骑射摔角等。今日之第一项,便是骑射一项。
众人需于校场中同时策马扬鞭,边行边射,最后用时最短,射箭最准者可拔得头筹。
此时鼓声远扬,众将士井然有序行至早已备好的马匹边,跨马而上,在场中小跑着热起身来。不多时,待场中鼓声再起,便纷纷至道便集合,排列齐整。
随着一阵急促鼓声,场中数十人纷纷大喝,策马而出,一时尘土飞扬,气氛紧张。
其中,跑在最前头的四人中,赫然便有樊霄与姜瑜二个。
只见他二人几乎并驾齐驱,每近一处箭靶,便夹紧马腹,挺住脊背,张弓搭箭,果断射出。两支箭又几乎同时射中正中红心。二人动作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勇武中自有一番潇洒之气,令观战者一阵高声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