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水下肚,他舔了舔唇,又凑到她发鬓间轻嗅,直到桂香萦怀,方将脑袋搁在她肩侧,哑着声耍赖似的道:“今日你没要我少喝,我便多喝了些。”
言语间,隐隐的酒气伴着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令她耳后起了一阵红晕。
她微微瑟缩了下,无甚情绪的望他一眼,嗓音温顺,语调却平淡:“是我疏忽了,贪杯伤身,吃苦的还是大王,大王日后请少饮。”
不对。
刘徇终于确定,她的确有异常,不是纯粹的气恼,似乎是因着什么事,一下对他又变作从前那般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微蹙眉,终于忍耐不住。
“今日到底有何事,教你突然这样疏远我?”
阿姝还坐他膝上,闻言面目微滞,重又想起姜成君的话。
白日她的确稍有气恼。任谁听闻如今与自己正蜜里调油的夫君,不久前还曾暗中引人攻打自己与亲族所在的故土,都要有些不满。
可回来后不久,这一阵短暂的不满便消弥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清醒。
她扪心自问,是否因他这些时日对自己难得的沉迷与纵容,教她望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有心征服天下,为报仇雪恨,能忍气吞声数年的人,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操控人心的人。
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她哪里能如此放任自己耽于他有限的沉迷于纵容?
为拿下整个冀州,他不惜以她所在的赵地为饵,只这一事便证明,她在他心里,到底也未有几分分量。
不论姜成君说这些的目的何在,那寥寥数语,却着实如腊月寒风般,令她霎时清醒。
此刻,她眼前又浮现梦境中,他面无表情,冷酷下令放箭的情形,不由得微颤了下。
她掩下眸底异色,笑得越发柔顺温婉,颊边的两朵酒窝也越发甜腻。
“无事,想来是大王劳累,生出了错觉。”
刘徇一瞬不瞬望着她,原本温和而疑惑的俊颜也渐渐冷下,漆黑的眼里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他慢慢放开她,起身轻拂了拂有些褶皱的衣衫,面无表情的往浴房中去。
袅袅雾气间,他终于不再有半分伪装,彻底冷下脸来,显出心底的不悦。
她分明就是有事未说。可他仔细的回忆了今日的一切,却半点头绪也无。甚至多日来,都不曾有过能令她耿耿于怀,心生不满之事。
这样无缘无故的疏远,令他气恼,却也不愿再腆下脸来多问。
最好她能主动道来。
……
他这一等,直到夜半熄灯,二人并肩躺在床上,也未等到她主动解释。
心底的倔强令他强撑着不再开口,可那种抓心挠肺,又气闷又恐慌的感觉,令他辗转许久都难成眠。
而身旁那抹纤细的身影,却自躺下后,便规整的缩在被衾中,仰面朝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轮廓在朦胧月色下沉静而柔和,仿佛已深睡。
他瞪大眼悄无声息望着,越想越气恼,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拢住她肩掰过来,令她与自己面对面。
她倏然睁眼,隔着黑暗与他四目相对,那双沉静的眼眸中,竟也无几分睡意。
原来她也未睡着。
想到此处,他梗在心间的那口气稍顺了些,在一片寂静中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语调冷凝道:“我自问近来待你很好,并无半点对不住的地方,你若还有不满,不妨直言。”
阿姝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的凝着他,直到他方才做足的气势萎顿下来,才忽然垂下眼眸,静静道:“我并无不满。”
还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刘徇心头的火气噌的窜上,才要冷脸,却听她又慢吞吞的开口。
“只是今日观赛时,叔妹与姜姬稍有龃龉。叔妹离去后,姜姬同我说了些话,令我一时想多了,目下已想通了,大王不必疑心。”
“姜姬”二字一出,刘徇浑身一僵,随即蹙眉追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他语中有半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紧张,令她有些莫名的望他一眼。
她稍迟疑道:“姜姬言,当日她姐弟二人行至并州境内时,适逢梁弇命薛襄袭赵地。并州谣言四起,都道赵地粮多,堆积如山。”
“姜姬仿佛十分了解大王,猜测这定是大王之计策,令赵、魏等郡猝不及防,转求大王援兵,好令大王趁势将整个冀州吞并。”
刘徇默默听着,双眉越蹙越紧,最后静了好半晌,才渐渐的回过味来。
她大约是以为,当日他不顾她与赵氏安危,便设计令薛襄出兵,趁机牟利。
他才想开口解释,却见她已缓缓的扭过身,不再面对他,继续喃喃道:“我想,她说的也不全然都对。只怕当日大王亲往邯郸,悉心劝郡守采纳郭瞿之法,牧鸡鸭以防蝗灾,保住来年粮食收成之时,便已在为此做下布局。”
要引梁弇上钩,首先需有足够的饵。而保住赵地收成,不但能令梁弇上钩,更是施以恩惠,先消去赵郡郡守从前的戒备与观望之心,令其再受威胁时,便心甘情愿的转投及时来援的刘徇麾下。
他这条线,布得着实长了些,赵、魏等地郡官们,只怕还会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刘徇不想她竟能猜得这样透彻,一时沉寂下。
第56章 赠礼
阿姝仰面而躺, 静静地透过黑暗,凝视床顶的纱帐。
刘徇面色复杂, 盯着她沉静的侧颜许久, 满腹的话,数度张口, 却总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想替自己辩解,却生怕看到她眼里满满的失望与凉薄,直至她沉默的重新闭目, 他终是暗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纷繁情绪,颓然翻身闭目。
这一夜,二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幽深沟壑,再不能如先前一般亲密无间的相拥而眠。
……
城外军营中, 众将士已然就寝, 只执勤巡逻的整齐列队, 时不时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过各营。
近缓坡的森森山林间,夜风萧萧,卷起满地枯黄落叶。
重重树影间, 屹立着两道身影,一个英姿挺拔, 面容间满是少年郎的朝气蓬勃, 一个则魁梧阴鸷,面目沉郁冷峻。
此二人,正是于夜间犒赏大宴上, 备受冷落的姜瑜与关汉。
姜瑜一身黑衣,不时四下张望,仿佛因与关汉私会而倍感不安。他双唇紧抿了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不知关将军方才所言何意?”
方才刘徇犒赏众人时,关汉那一句“何惧无伯乐赏识”,着实令他心里生出一丝希冀,这才鬼使神差的夜半在此与其会面。
关汉阴冷的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自然是有人赏识姜郎之意。”他说罢,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已显出沉寂的军营,“如今信都中,人人都赞樊霄,却早忘了你这个真正夺魁之人,要在群贤毕至,人才汇集的此处夺得一席之地,只怕艰难。”
姜瑜浑身一僵,愤然道:“若非关将军小人行径,我又如何会落此尴尬境地?”
说罢,他拂袖转身,就要离去,心中满是后悔与惭愧,这等小人,他根本不该理会。
关汉也不强留,只对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君莫忘我今日之话,若有朝一日想来我真定,我王定奉为上宾。”
……
第二日清晨,刘徇自起身后,便始终绷着脸,一双深沉的眼眸却是不是的转悠着自妻子身上游移而过。
阿姝仍是面容和煦,处处体贴的替他更衣盥洗,布菜斟茶,与往日别无二致,只是眼睑始终垂下,仿佛刻意躲避与他眼神交汇。
刘徇偷偷的望了好几回,想开口哄一哄,可一来不知如何开口,二来又恐教仆婢们瞧见自己腆着脸自讨没趣,丢了面子。
如此,这短短的清晨,竟显得分外漫长,直至用过朝食,他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先行离去。
秋狝第二日,阿姝仍要与众人一同登檀台观赛。
今日虽不如昨日声势浩大,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阿姝于一众女眷间,始终面露笑容,行止得体,目不斜视的望着台下校场,适时的抚掌高呼。
而人群中,有两道目光时不时朝她张望。
一道来自姜成君。
她昨日同阿姝说过话后,便总想着窥探一番,悄悄阿姝到底作何反应,可昨日未见异样,今日仍是如此。从头至尾,阿姝皆是端柔大方,毫无破绽,令她越发觉得难以看透。
而另一道,则是心中忐忑的刘徇。
不知为何,今日格外的心神不宁。但凡有间隙时,他皆不由自主的要转头往阿姝那处看去,心底甚至期盼着她也能朝他望一眼。可直至午后,她先行离去,都未等到一个眼神。
心中失落的同时,渐渐的有些走神。
到得傍晚,他又入军中,却总还记挂着家中,犹豫片刻,唤了个仆从上前,嘱咐道:“回信宫去知会王后,我再有一个时辰便回,且留些果腹的点心与我。”说罢,他稍有犹豫,又道,“你且去库房中将上回我收的那一套投壶取了,送与王后。”
那套投壶乃不久前,诸郡官、豪强等所献之礼中的一样。旁的金银玉器、绸缎布皮等,他向来都拒而不受,或直接送回,或充入军中。只那一日,他见那一套精巧投壶,忽然想起那小女子似乎很喜欢这些把戏,竟鬼使神差的挑出留下。
事后他便有悔恨,不知自己为何要因她而坏了规矩,那一套玩意儿也留在库房中,始终未送出,不想今日倒有了用处。
……
却说仆从领命离去,取了那投壶便送往寝房,躬身满面讨好道:“王后,大王还有一个时辰便回了,特命仆将这投壶送与王后。”
说说罢,便有人将一口箱笥搬入屋中。
阿姝点头,待他离去后,才将那箱笥打开。
箱中置一精巧玉壶,通体剔透,质地尚好,壶口、壶底与双耳处皆镀铜,上饰兽纹,玉壶两边又各有箭十支。箭头镀铜,箭尾饰羽,箭身刻云纹,实是难得的精巧之物。
她双手捧着取出端详片刻后,将玉壶立起,又将二十支箭各自放入双耳中,发出铮铮的悦耳之声后,冲雀儿道:“将此物好生收着吧,大王赏赐,断不能磕碰了。”
雀儿一面将那壶抬入内室,一面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总觉这两日阿姝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为何。
刘徇回来时,未急着进屋,却先在院中暗处驻足,凝神听了许久,也只听到一片宁静,丝毫未有期待中的欣喜欢笑声。
他踌躇片刻,踏入屋中,就见原在正中的那道屏风被搬至矮榻边,阿姝正跪在榻上,一手握笔,仰面在屏风上的洁白的布帛间一笔一笔细细勾画,那模样格外专注。
听闻脚步声,她未侧目,直将手中那长长的一笔勾完,方搁笔起身,笑着来迎接他:“大王回来了。今日我瞧这屏风上的画墨色渐淡,一时兴起,勾勒两笔。”
刘徇“唔”了声,装模作样的上前看了两眼,赞了句“甚好”,一双眼便在屋中四处观望,片刻后问道:“我送你的投壶,你可瞧了?”
阿姝原正替他宽衣,闻言笑着退了两步,稍行个礼,温声道谢:“大王赏赐,自然瞧了,如今已好好的搁在内室,不敢怠慢。”
他一听“赏赐”二字,双眉便不由凝起,总觉一番好意丝毫未被接受。心底怪异,却不得发泄。
他大步入内室,果然见那玉壶与箭羽正好好的立在墙角,周遭各处空无一物,仿似她对他一般,敬而远之。
他心底的不适越发明晰,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艰涩道:“我记得你爱玩投壶,这一个,是特意为你留下的,旁的赠礼,我全都退回了。”
阿姝眨了眨眼,仔细的看他,颊边露出朵笑,柔顺道:“如此,多谢大王的用心。”
刘徇忍不住揉揉额角,压下心底烦躁,无力的叹了口气,在她面前来回的踱了两步,道:“我——这并非赏赐,我只是想着你喜欢,便留下赠你。”
阿姝从善如流,亲自给他斟茶:“我知大王是好意——”
他霍然起身,一不小心将案几上的茶杯碰倒。滚热的茶汤自杯中溢出,顺着案面蜿蜒淌下,直泼在她膝上。
滚烫的温度飞快的渗透过衣物,袭上她膝上肌肤,令她不由的倒吸了口气。
刘徇方才还有气,此刻一看,吓了一跳,赶紧蹲身靠近,手忙脚乱的揭开她衣裙,将亵裤自脚踝处撩起,露出白皙纤细的双腿。
只见她膝间两片肌肤,已然因茶汤的灼热而泛红。
他看在眼里,方才酝酿的情绪早烟消云散,又是心疼,又是惭愧,一面高声唤人去取膏药,一面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冲烫伤处吹气。
起初那一烫时的疼痛,转瞬便逝,阿姝只稍稍抽了口气。可不过片刻,膏药还未取来,那两片通红的肌肤便开始阵阵的灼痛,一阵猛过一阵,教她难以招架,唯有他吹气时的些许凉意,令她稍减轻痛苦。
她不由咬唇颦眉,勉力的忍耐,明亮的乌眸间涌上一层雾气。
刘徇越发慌了,夺过雀儿才小跑着送来的膏药,不敢假以他手,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纤细的两只脚踝,将那两根碧玉一般笔直莹润的纤腿搁在自己膝上。
阿姝坐在榻上,因他突然的动作,上身微微后仰,双臂支在身侧的靠枕上,呈现出一种斜斜倚靠的慵懒之姿。
只是刘徇无暇欣赏。他正伸出食指,抠出些碧绿凝胶似的膏药,细细涂抹在她双膝上。
膏药沁凉的触感落在泛红处,堪堪盖过灼痛。
阿姝因疼痛始终紧绷的身子终于稍稍放松,紧咬的下唇也松开,嫣红的唇瓣上落下两个小巧齿印。
刘徇将用过的药膏丢在几案上,双臂伸至她肩后膝下,稍一用力,将人抱起,到床边轻柔放下,才紧挨着坐下,将人揽在怀里,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轻轻抬起,端详片刻,蓦地覆上她唇瓣,辗转吻了许久,才哑声道:“对不住,是我不好,烫伤了你。”
阿姝脑袋闷在他肩侧衣物处,鼻间有涩意,说话时,带了几分别样的软糯:“无碍。”
刘徇闭目,无奈的叹了口气,心中挣扎片刻,终是开口:“阿姝,昨日你的猜测,的确不假。”
阿姝声音越发闷了:“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忽然急了,忐忑的舔了舔干燥的唇,捧住她面,额头抵上,“我的确自郭瞿献策之时,便开始谋划,也的确曾引梁弇上钩,可那都是最后万不得已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