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霄原已跟着刘徇混迹军中,许多人颇知他的能耐,倒是姜瑜的表现,令许多人侧目惊叹:“那是素有才名的姜郎吗?果然君子六艺,一样也不缺,是个文武全才。”
姜成君立于人群中,耳边传来众人惊叹,却仍是气定神闲,连摇动团扇的动作,亦如最初般轻缓温淡,仿佛丝毫未因弟弟的瞩目而有波动。只是,她佯装平静的浓丽面上,唇角却克制不住的勾起一抹骄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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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口角
这般来自周遭无数人的追捧夸赞, 姜成君已许久未体会过了。
她姐弟二个幼时因出身名门,从小便在富贵与褒奖中长大。可一朝皇位易主, 权臣当道, 身为太常的父亲又猝然过失,过惯了人尖上的日子的姐弟两个骤然坠入尘埃, 实在落差太大,难以接受。
尤其从前,姜瑜之才名, 为长安诸人不遗余力的捧高,可一旦父亲故去,官爵不在,他再去托人谋一官半职时,竟处处碰壁。
如今, 姐弟二人因公孙偃一事沦为笑柄, 再难容身。
幸好, 冀州仍然消息滞涩,不但无人知晓她的难言之隐,大多数人更是连公孙偃一事都不曾知晓。她的弟弟仍能凭借过去的交情与一己之力, 在刘徇处谋得前程。
只要,这次求秋狝, 他能名列前茅。
校场中, 比赛越发激烈。
一马当先的四人中,除却姜瑜与樊霄外,一个陈义, 乃当日刘徇在西山收编的众人中的一个伍长,此人年不过二十五,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先前数次征战,便已立下不少功劳,令许多人刮目相看;另一个关汉,则是真定王刘延寿座下一员新提拔的校尉。
姜瑜与樊霄原本稳稳的领先陈义与关汉约半匹马的身位,陈义年轻气盛,颇有血性,眼见离终点不过百丈,手中马鞭越发狠狠抽打,马儿吃痛不已,撒开蹄子直往前冲,竟是一下便与姜瑜、樊霄齐平。
而稍落在后的关汉,一见形势不对,也要奋起直追,可才抽了两鞭子,到箭靶处,却因张弓搭箭时的一瞬分神,令射出的箭镞偏离红心许多,堪堪钉入靶子边缘。
如此,他虽还与三人齐平,却因这一箭之差,已然落后。
慌乱之中,关汉表情狰狞,目露凶光,竟是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陈义的马腿与马颈处。马儿吃痛,骤然降速,前蹄掀起,高声嘶鸣。
陈义原正凝神瞄着靶心,一个不防竟被直接颠下马背,头朝地狠狠甩在沙土地上。他的一脚还踏在马镫中难以挣脱,而马儿却已放下前蹄,重又向前奔去。
陈义被生生拖行而出,眼看身后其他士卒的马儿就要奔来,十有八九会自他身上踩踏而过,他不由大呼一声“救命”。
千钧一发之际,跑在最先的樊霄与姜瑜同时回头观望。
二人又忘一眼双眼赤红,牙关紧咬,不管不顾往前冲的关汉,顿时有些犹豫。然只一瞬,姜瑜便压下心底挣扎,心无旁骛的与关汉拼搏这最后的距离。而樊霄则突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陈义而去,于后头马儿跑近前,俯身一提,将他重新扶起上马背。
恰此时,姜瑜与关汉已然率先拔下最后飘扬的红旗,赢得高台上阵阵欢呼。
方才一切看似紧张,实则不过短短片刻。
高台上观战者一时议论纷纷。
刘昭亦在一众女眷处。她方才不住的替樊霄鼓劲,早将那一瞬的变故看在眼里。此刻姜瑜拔得头筹,她不由冷哼一声,不屑道:“要我说,这头两名,一个众目睽睽下使阴招,一个则见死不救,只顾自己,实在名不副实,不如樊阿兄,舍身救人,值得敬佩。”
旁的妇人皆虽各有想法,却重她是王妹,也纷纷点头附和,更有人开始指责:“那姜郎也是高门出身,如何行事却不如梵郎光明磊落,大义洒脱?”
姜成君与她之间稍隔了数人,原还因弟弟得头名而欣喜不已,此刻闻身边风向骤变,面色微僵,片刻后,不咸不淡道:“何为光明磊落,大义洒脱?今日秋狝,比的便是骑射技艺,姜郎凭本事赢,为何要为人议论?说到底,那人摔下马来,也是因技艺不精。若真在行军打仗中,难道还要因这一人,便耽误了军中所有人吗?”
旁人闻言,竟觉有几分道理,一时无言。
刘昭隔着数人便一眼瞧见了姜成君,此刻听她替姜瑜辩解,三言两语便令众人住口,顿生不满。
她霍的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姜成君,想要反驳,又不知如何出口,憋了半晌,只道:“你强词夺理,这哪里是行军打仗了?姜郎行径,分明不是君子之举!”
姜成君素与刘昭不大对付,见她被激怒的熟悉模样,竟忽然镇定了许多。她轻摇团扇,也不看刘昭,悠悠然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怎当真了?”
如此一来,不了解内情之人,便要以为是刘昭过于较真,出言不逊,仗势欺人。
刘昭气极,还想再说,一旁许久未出言的阿姝忽然温声道:“叔妹,子郁就要出校场了,你何不去瞧瞧他?”
刘昭险些要失了分寸,经这样一打岔提醒,此刻骤然想起出门前,冯媪的嘱咐,只得压下怒火,将宽大的衣袖绞了又绞,才一言不发的冷着脸离去。
阿姝望着刘昭离去的背影,这才稍松了口气。今日冯媪本要亲自过来,可檀台高峻,台阶陡峭,她年岁大了,着实不方便,只得作罢。临行前,冯媪反复的嘱咐她,定要好生看顾叔妹,勿失了分寸,丢了颜面。
此刻她方有心思细细打量方才那个与刘昭口角的女子。
此女年岁略长,虽容貌不是绝顶,却胜在善装扮,浓妆艳抹下,别有一番成熟风姿,再兼这一副丰腴有风情的身段,倒是个难得的艳丽美人。
若没猜错,她当是姜瑜长姊姜成君。
那日听刘昭提过一回后,阿姝曾派人前去稍打听姜成君,竟想起模糊梦境中的一桩事。
梦境中,刘徇娶了郑女,将其遣回真定后,未有多久,便又娶了位夫人,正是姜成君。而后来他立王太子时,似乎便将樊夫人子破奴寄养在这位姜夫人膝下。
想到这里,阿姝心口莫名的揪紧,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她流转目光,自姜成君身上又转至另一边立在人群最前的刘徇身上。
刘徇似有所觉,竟也回眸望来,对上她视线,眸色稍暗,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冲她眨了下眼。
阿姝不想他竟会如此,差点露出惊愕之色,忙奋力的绷住已经泛红的面色,暗暗瞪他一眼,才重新看回校场中。
另一边的姜成君不动声色将二人互动看在眼中,捏着扇柄的手稍紧。她垂眸思忖片刻,趁人群喧嚣时,稍稍靠近,冲阿姝笑道:“王后,方才是我逾越,教阿昭生气了。王后恐怕还不知,我乃那姜郎的长姊,名唤成君,方才因众人皆议论子沛,才要出言辩解。阿昭与我向来有嫌隙,怕是误会了。”
阿姝不想她会主动上前说话,遂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姜姬。无妨的,姜姬既与叔妹相熟,自然也知晓她性子,过一日便好了,不必挂心。”
姜成君悄悄侧目,顿了片刻,道:“许久未见,想不到阿昭还是一点未变。”她忽而想起那日自姜瑜口中听到的事,状似不经意道,“她这性子,迟早要吃亏的,也不知何时能向仲渊多学些。”
阿姝听她口中未唤“大王”,不由微微蹙眉。
姜成君继续道:“当日我与阿弟经并州时,恰逢仲渊正与那薛襄在赵郡对峙,时并州境内处处流传着赵地有粮,堆积如山的谣言,我原便想,这大约是哪个居心叵测之人暗中散布的。直至仲渊借此机会,一举收复赵、魏等数地,方想起,这应当是他暗施的计策。若他将这样的心神谋算分一些与阿昭,便好了。”
她说罢,便不动声色的悄悄观她神色。
阿姝起初未多留意,然听到“赵地有粮,堆积如山”时,便觉不对,此刻听完,原本平静的心神,渐渐的慌乱,紧接着,便是沉默不语。
她一直以为,当日梁弇命薛襄袭赵,不过是偶然。为何方才听来,却是刘徇故意为之,引梁弇上钩,趁此机会,将赵等地逼入绝境,不得不投靠于他?
如此想来,竟是合情合理,颇合乎他的作风!
她面色有些恍惚,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下。
当时,她这个萧王后尚在赵地,他便敢引人攻赵!
周遭的喧嚣似乎远离了许多,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大王的确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她说话时,神色已然恢复大半,姣好的面容间,除了端庄大方的温柔笑意外,再无破绽,令一旁暗中观察的姜成君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是否原便已知此事。
只是未待她再出言试探,底下校场中,新的较量已然开始,高台上一时有沸腾一片,欢呼叫好声此起彼伏。而方才离去的刘昭,此刻也去而复返,正停在不远处狠狠的瞪着她。
她无法,只得退开。
余下的时辰里,阿姝失了观战的兴致,频频望着刘徇的背影出神,待他悄然望过来,冲她微笑时,她再未有羞涩的心思,只是忍住心口的冰凉,默默移开视线。
直至傍晚时分,今日赛程完毕,各将士暂回各营。刘徇与众臣还要入营中去,稍晚才归。
阿姝则与众女眷等先行离去。
一旁早有等着传话的仆役候着,一见阿姝涉阶而下,忙上前回道:“大王命仆来同王后说,哺食会在军营中用过,大约黄昏时方回。”
若是往日,阿姝定会再悉心的嘱咐两句,可今日她却只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命那人下去。
那仆役还疑惑,却不敢多问,方慢吞吞的退去,再一溜烟儿的往军营中去寻刘徇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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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城府
军营中, 刘徇正设宴犒赏众将,听那传话的仆从回报后, 略一蹙眉, 暂未多言。
今日共有比试三场,胜者数人自然最受关注, 刘徇亦是连番赏赐,大加褒扬。
身为第一场比试的胜者,姜瑜立在人群前, 却莫名的感到一阵羞愧。白日校场上,关汉的阴险行事令人十分不齿,若依他平日与樊霄如出一辙的性子,绝不会抛下身处险境的陈义不管。
可今日,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在此一搏, 当时满心里只有得胜这一个念头, 侧目见陈义摔下马来时, 除了一瞬犹豫,竟未再有一丝波动。
虽然暗出阴招的人不是他,可他的行径, 与君子也相差甚远。尤其,同为对手的樊霄, 放弃了争夺, 毫不犹豫便将人救起。
如今,虽然军中众人对他皆是褒奖之词,他却能感觉到, 许多人的夸赞吹捧下,暗藏着鄙夷与不屑,越发令他无地自容。
一旁西山军众人间,陈义身上因坠地与拖行的伤已经包扎,此刻正蹒跚的跟在王戍身后。王戍冲樊霄略一抱拳,高声道:“君高义,虽败犹荣,戍敬佩!”
言毕,又冲他拱手一拜,陈义也紧随其后。
此处动静又将众人目光吸引,刘徇亦上前,满面笑意的拍拍樊霄的肩,赞道:“子郁今日所为,堪为君子,当有重赏。”
他曾担心樊霄因樊夫人一事一蹶不振,抑或从此误入歧途,今日见他仍是如从前一般,心性纯善,不为外物所动,这才放下心来。
樊霄洒然一笑,朗声玩笑道:“大王大可不必,只怕教人以为我靠着姻亲关系,才教大王格外厚待。”
刘徇摇头,环视众人,承诺一般道:“无妨,举贤不避亲,凡是有功有才者,不论是谁,孤必珍惜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赞。
一时间,无数的目光与赞叹全都涌向刘徇与樊霄,姜瑜处却忽然无人问津。
他垂落身侧的两手悄悄握紧,面色既尴尬惭愧,又浮现出一瞬悔恨与不甘。
隐在人群中无人问津的关汉将他反应全看在眼中,悄然上前,轻拍了下他肩,阴沉的面孔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君有勇有才,声名远播,何惧无伯乐赏识?”
……
至黄昏时分,明月高悬,夜色清朗。
因明日还有比试,军中大宴渐歇,刘徇驾马回城。
他方才敞腹豪饮,此刻微有混沌,坐在高头大马上举头望月,才渐又想起方才仆从的话:“王后说知道了。”
知道了。
只这三字,未再有其他嘱咐。
他心里有些模糊的不踏实,总觉缺了些什么。可仅这一句话,又不好想太多,只是一路云里雾里,又七上八下,不由得便促着马儿跑得稍快些。
到得宫中,近寝房时,他稍慢下脚步,逮了个守在廊柱边打盹儿的婢子,左右张望一下,佯装无意道:“今日王后如何?”
那小婢吓得顿时醒了,垂首偷觑他好几眼,见他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蹙眉细思,稍有不解,道:“王后……与往日并无不同?”
刘徇轻咳一声,淡淡的点头,整了整衣襟,方踏入屋内。
屋内幽香扑鼻,他转头望去,但见阿姝一身素纱单衣,正坐在矮榻上,往披散的乌发上细细的抹着桂花油,见他入内,美目流转,莹莹烛火下越发衬得肌肤皎若明月,乌眸婉转生辉。
她稍垂眼睑,仔细的将发拨拢至脑后,又以巾帕将手拭净,才笑着起身迎上来,一面替他宽衣,一面鼻尖轻嗅,温声道:“大王饮了不少酒吧?”说罢,转身吩咐雀儿将备好的醒酒汤送来。
刘徇低头细细观她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笑颜,微微提起的心口暂放下,可那一分不踏实却并未消退,反而愈发明显。
醒酒汤送至跟前,他看了眼,也不去接,只伸手将她扯进怀里,坐到榻边,令她坐于他膝上,才将那木碗拿近,塞到她手中,肃着脸道:“我脑中发晕,拿不稳。”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亲自来喂。
雀儿已然习惯了二人突然的亲近,忙躬身垂眸,悄无声息的引众婢子一同退出,将门阖上。
阿姝唇角抖了抖,晶莹眼眸垂下,顿了片刻,顺从的亲自捧碗递到他唇边,喂他一口口饮下,直到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