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掉转马头往回行去,冲随从道:“我落了样东西,回去寻一寻。”
营中,篝火已熄,人烟寥寥。
刘徇下马,一面回想着方才所过之地,一面低头就着月色与零星火光,四处找寻。
不过是片巴掌大小的丝帛,丢在此处若无人留意,甚至可能已被篝火稍作灰烬。
他低头寻着,一时有些迷茫懊恼起来,暗暗责怪自己,对那女子的关注与挂念似乎太过了些。
冬日寒风刮过,将他有些混沌的大脑一下吹得清醒不少。
一小物件,不值得这般费心。
打定主意后,方要转身离去,却忽然见不远处的枯树下,仿佛仰面躺着个人,那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晰,只是身上穿着的甲衣,在月光下闪出银光。
刘徇猜测应当是个醉酒的,恐其冬日露天而卧,会染风寒,又见四下无人,便亲自上前,欲将那人唤醒。
可才稍稍靠近,便隐隐瞧见那人熟悉的轮廓,竟是姜瑜。
他仰躺在冰凉的地上,似乎也并未全然昏睡过去,而是半眯着眼,一手捂住胸口,口中喃喃的唤着什么。
刘徇见状不由露出点笑意。先前还担心姜瑜因是头一回入沙场,会因不习惯而表现平平,如今知其未辜负期望,才放下心来。今日是犒赏宴,他少年意气,多饮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带行至近前时,刘徇面上的笑意却霎时僵住,紧接着便迅速阴沉下来。
姜瑜捂在胸口处的那只手里,紧紧攥着片薄薄的丝帛,而他口中喃喃轻唤的,竟是不断重复的“赵姬”二字!
那声音十分低,因醉酒而有些含糊,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饱含的向往与惆怅。
刘徇只觉额角青筋突起,眉心狂跳,难以抑制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
他伸手以骨节处按揉眉心,又闭目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克制住心中怒火,紧抿薄唇,弯腰将姜瑜手中的那帛书使劲抽出。展开一看,果然是他遗失的家书。
黑夜寒风中,刘徇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混沌仰躺,毫不自知的姜瑜,怒极冷笑三声,好容易忍住要拔刀的冲动,直至手中紧攥的帛书皱作一团,才艰难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营外,数随从还在等候。
刘徇一言不发的过去,未急着上马,而是寻了火折子,点起一团火,将手中帛书烧尽。似乎仍不解气,他又冷着脸拔刀,在随从们惊讶的目光中,冲一旁一棵粗壮枯树狠狠挥下,发出剧烈的声响。
树干被砍作两截,上头那一截缓缓倒下,又是一阵响动,最后只余光秃秃的树桩。
随从们望着月光下,碗口粗的枯树被这样轻易的砍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平日素来脾性温和的萧王,为何忽然这般大怒。
好半晌,刘徇望着满地狼藉的枝桠,急喘几口气,才冷着脸重新翻身上马,狂奔回城。
……
营中树下,姜瑜直混沌至遍体生寒,不住打颤时,才稍稍清醒,费力的摇晃着脑袋,自地上爬起。
他方才宴上饮得实在多了,竟将之后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隐约中,似乎在地上拾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与赵姬有些关联。
想起赵姬,心神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竟莫名便长留他心间,不经意间总能想起,既有向往倾慕,更有怅然若失。
他少有才名,素来恣意随性,恃才傲物,从未将寻常人物放在眼里过,也只有如赵姬这般世间难得的美色,才能入得他眼。
只可惜,相遇时,她已为势所迫,嫁做人妇,他亦因家族没落,渐藏少年时锋芒,为求前程,屈居人下。
天下齐名的美人与才子,到底未如阳春与白雪。
姜瑜晃动着眩晕的脑袋,低头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由自嘲的笑了。
赵姬远在信宫中,他能拾到何物?大约是醉里痴梦罢了。
……
信宫中,刘徇冷着脸快速翻身下马,疾步朝里行去。
然瞥见一溜烟跑向院中去报信的仆从时,他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远远的冲那人唤了声,吩咐道:“别忙去报信,我自在外走走。”
那仆从正冻得手脚发麻,在寒风中不住跺脚。虽不懂这样寒冷的冬日,大王为何还不回屋,到底也不敢多问,只躬身应声退下。
刘徇身上还披着冬日里的大氅,又因腹中燃烧的酒意与怒火交织,非但未觉寒冷,反而额角冒汗。
方才虽已拔刀削木,又一路狂奔疾行,却并未将他胸中的怒意发泄殆尽。
“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从前流传甚广的这句话,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再想起,却只觉刺耳不已。一个美貌异常,一个才华横溢,无论怎样看,都仿佛天生良配一般,反倒是他这个做夫君的,像是个强扭的瓜。
那一声声的“赵姬”反复的回荡在耳边,令他不但想再折返回去,将姜瑜叫醒,好好对峙一番,更想冲入屋内,要阿姝即刻发誓,她对那姜瑜并无半点想法。
幸好,仅存的几丝理智不是的提醒着他,那姜瑜与阿姝从未有过牵扯,若此时不分青红皂白,便回屋逼她解释,这数月来二人好容易亲密了几分的关系,大约又会回到原处。
这一切,不过是姜瑜的单相思。
无需因此伤了感情,只日后尽快将姜成君嫁出去,还了从前太常的恩情,再将姜瑜调远些便好。
刘徇在外徘徊许久,直至将自己暂时说服,这才勉强调整神色,扬起个僵硬的笑容,大步往回行去。
……
寝房门窗皆紧闭,屋内烧得足足的地龙,将寒意尽数阻挡在外。
阿姝时不时的观一眼漏刻,忍着困意等待刘徇归来。
他先前分明说过,今日不会归来太晚,怎眼下已夜半,他还未归来?
白日的旖|旎令她浑身酸软疲倦,实在无法再等下去,遂命守夜的婢子去外头瞧瞧。
那婢子才行出三两步,便恰见刘徇归来,忙呼道:“王后,大王归来了。”
阿姝卧在榻上,闻言轻抬起一只柔荑,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直至双眼沁出一层朦胧薄雾,才懒懒起身迎上去。
“大王可是遇上了棘手的事?这样久才归来。”她伸手去替他解衣。屋外的寒风将他衣物吹得冰凉,她双手才触到时,不由因那一阵凉意瑟缩了下。
刘徇勉强的勾了下唇角,心头涌起一阵烦躁:“无事,不过将士们闹得久了些。”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捉住她的柔荑,蹙眉逼近些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阿姝一顿,雾蒙蒙的眸子静静望他片刻,才想起白日之事。不知为何,总觉他此刻仿佛有些不悦。
她顺从的张口唤“夫君”,见他紧皱的双眉与捏着她腕子的手都慢慢松下,才垂首继续替他解除腰带。
刘徇略不自在的深吸了口气,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先前我曾要你替姜姬寻一门亲事,此事可已有眉目了?”
阿姝示意他展开双臂,替他将外袍除下。
想起前几日查到的消息,她不由的轻叹一声,将衣物递给一旁的婢子,命人退下后,方摇头道:“此事暂有些棘手,恐怕没有那样快。”
她本无旁的意思,听在刘徇耳中,却忽然变了味。
方才好容易被压抑而下的怒火猛然迸出,紧接着,还有一阵胜似一阵的空虚与恐慌。他面上僵硬的笑容迅速消失,彻底冷下脸,沉声问:“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6 23:21:05~2019-12-17 23:4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扭转
阿姝一愣, 没急着回答,只拿一双乌黑晶莹, 雾气蒙蒙的眼眸静静凝视他。
那幽深无波的目光, 看得刘徇慢慢的软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隐忍内敛与云淡风轻, 此刻全然化作乌有。
譬如兄长之死,他可以大局大义说服自己暂且隐而不发,然妻为人觊觎, 却是直接挑战他身为大丈夫的尊严,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凡遇阿姝,自己越来越疏于掩饰。大约是在外时, 无时无刻不掩饰心绪, 待回了家中, 反倒放纵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
思及此,刘徇呼吸微窒,凭着多年练就的意志力, 令冷淡的面色渐渐缓和,平静的等着她的解释。
阿姝始终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反应, 见已平复, 这才微微露出浅笑,歉然道:“先前我已去托了郑夫人等,私下留意年岁与人品皆适宜, 又未婚娶的男子,只是近来得知了些内情,令此事有些艰难。”
她遂将姜成君难生养一事道出。
“先前是我不好,因秋狝时曾与姜姬说过些话,又见叔妹与她甚是不睦,便自作主张的派人去查了查,却不想查出这样的隐情。我想,女子若不能生养,将来总会受夫家责难奚落,更免不了旁人的议论,便欲替她寻个人丁兴旺,不缺子嗣后代的夫家。只是这样一来,能择选的人家便更少了。”
说罢,她又倒了杯温茶给他解酒。
刘徇伸手接过,心中有一瞬松快的愉悦,随即将温茶饮尽,抱着她坐到榻上,蹙眉道:“如此,确实棘手。你做得甚好。”
然姜瑜身为属臣,即便有功,又是故人,也不该觊觎王后!
既然不能将姜成君尽快嫁出去,便只能先将姜瑜调职去远离开信宫的地方,待姜成君出嫁,他家中事了,再予他更显的军职,调更远些去。
刘徇自问从来不是虚怀若谷的圣人,素日的温和宽厚,也多是为时势所迫,如此已算对得住过去姜太常的恩情了。
只是,到夜晚二人同眠时,他还是没忍住,烛火熄灭后,冷不丁的将阿姝卷入怀中,警惕的问道:“姜瑜此人,你以为如何?”
“姜郎?”阿姝已然阖眼入睡,闻言一阵迷茫,忍住朦胧睡意,软声道,“大约有些才气吧。我不知晓……”
刘徇得了满意的回答,也不为难她,只在她眼上亲了亲,拍着她背哄道:“莫想了,睡吧。”
……
大半月过去,阿黛的身子已然大好,阿姝日日精心的照料着,药膳羹汤一点不落,终于又将她养回从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娇俏女娃。
这孩子大约是在阿姝屋里待得久了,渐渐习惯了她的怀抱,竟真将她当作最亲的亲人般,偶尔迷糊睡去时,还会揪着她的衣襟喊一声“阿母”,直听得又是奇异又是感动。
就连稍大了些的破奴,从前因待她虽也亲近,却总还隔着些什么。如今倒因妹妹在此,也常常自发的到她屋中来了。
大约年幼的孩子,只要真心对待,总会贴心。不过,她如今也不过十七,乍闻一黄口孺子将自己唤做母亲,还有些怔忪。
只盼这两个孩子,待日后大了,也别因她与太后的关系而心生怨恨。
信宫中已归安宁,她却仍未将阿黛送回冯媪屋中,而是继续留在身边,只因城中流言并未消弭。
她心中仍是怀疑姜成君,然许澄那处还未有信,只得隐而不发。
夜里刘徇归来时,见她面有忧色,边更衣,边顺口问了句“发生了何事”。
阿姝知冬日将过,春耕将至,许多兵卒农忙时,要入田耕种,目下正是忙碌之时,也不愿多搅扰他,将城中流言一事略略一提后,道:“此事于我并无大碍,夫君不必挂怀。”
刘徇没说话,只是原本温和的面目有一瞬的不悦,随即又恢复如初,若无其事的揉揉她发顶,温声道:“百姓不知内情,胡乱猜测也是有的,莫放在心上。”
见她点头,并无异状,便放心的出屋去书房,处理余下的公务,再不提此事。
阿姝望着他仿佛好不在意的模样,虽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心中有些闷。
……
夜晚,姜瑜应樊霄之邀,同寻城中最为繁华地段的一处名为“春萝坊”乐坊中,饮酒赏乐舞。
天黑之后,城中四下皆静,唯此处热闹喧嚣更胜百日。春萝坊四下皆为酒楼妓馆,城中贵人们待日落后,便常来此消遣作乐,而春萝坊又是其中之最,凭其丝竹仙乐与曼妙舞妓,最为城中权贵青睐。
樊霄来此已近两年,又素来是放荡不羁的性子,对此间早已谙熟,再领挚友姜瑜光顾数次,二人便成了常客。
此刻坊中灯火辉煌,丝竹绵绵,各色美姬翩跹而至,穿梭于饮酒作乐的宾客间,引笑闹声不绝。
二人左右各有美姬服侍着,披衣斜靠在榻上,边豪饮边随乐高歌,好不快哉。
樊霄朗声笑着,举杯道:“子沛,你先前战事中立下功劳,得大展拳脚,我还未恭喜,今日便借此酒祝贺!”说罢,先尽数饮下。
姜瑜提及此事却并未如预料中的欣喜,只闷闷与其同饮后,便搁下酒杯,许久不语。
那日犒赏之宴后,刘徇的确将他自先前一寻常校尉升作部都尉,辅都尉理军务。
然一来,郡中事务原本就多由郡守、都尉等掌管,上下之军政要务的处理,早已自成体系,他这部都尉一职,分明是临时加设,并无半点作用;二来,他更能明晰的感受到,自战胜归来后,刘徇待他的态度,忽然冷淡许多,共议事时,虽还如常,众人散去后,却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偶然会与他交谈问候。
这样的变化,令他心中十分疑惑,久而久之,疑惑得不到解答,便慢慢化为难以排解的不满。
姜瑜眼中闪过几分阴郁,挥开身旁美姬,冲樊霄问“子郁,你近日……可曾听大王提起过我?”
樊霄不知他心绪,略一思忖,道:“不曾。只是我隐约听说,大王曾问起巨鹿郡中事,似乎有日后将你调去巨鹿的打算。”他说着,便笑了,“巨鹿那处,郡中官员正要大动,想必更能令你大展才华。”
姜瑜几度欲言又止,然望着樊霄毫无怀疑与不满,一片光明磊落的面目,终还是将心中的猜疑尽数咽下。
已要将他调到别处,哪里还会再重用?只怕到巨鹿时,出境会比信都更为艰难。
到得后半夜,二人皆已半醉时,才跨马离去,分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