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黑漆漆的街道上,除了哒哒马蹄声,一片寂静。姜瑜勉强坐直身子,正觉头脑发晕,却忽然瞥见空无一人街道边,多了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冲他遥遥作揖。
  他近前一瞧,竟是应当已经离开回真定的中尉关汉!
  先前关汉示意他转投真定王麾下之事,如今还历历在目,转眼竟又遇见了。
  关汉阴冷的面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又冲姜瑜作揖道:“姜郎近来在信都,应是十分风光吧。”
  此话一出,立即令姜瑜深感冒犯。他不信关汉对他尴尬的出境一无所知。
  “君此言,着实讽刺。”
  关汉森森一笑,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见明珠暗投,替姜郎可惜罢了。”
  寒风呼啸而过,姜瑜长长吐一口气,在空中留下一道漫长的水雾。他酒意去了大半,警惕道:“你究竟为何要纠缠于我?我姜氏已然没落,我无权无势,自问不值得真定王如此大费周章。”
  关汉扯了扯唇角,敛目作恭敬状道:“姜氏确不复旧日显赫,然君之声名却仍流传于世。况且——”
  他忽而压低声。
  “君定也知长安城中的贵人,对萧王如何看待。如今声威震天,不久后的下场,大约不比已故的大司徒好。我真定已得太后授意,需随时提防萧王,君乃萧王旧识,又与樊霄等人相熟,若趁此时弃暗投明,日后自得重用。”
  姜瑜一凛,仅剩的酒意也全醒了。若他身为刘徇与樊霄故旧,都会转投他人,真定王等,便可借此机会,称刘徇不得人心,从而扰乱其军心。
  他沉默半晌,肃然道:“大王早已许诺要重用于我,更要替我阿姊寻可靠的门庭。我为何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就不怕我即刻便将此事告知大王?”
  关汉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君定不会如此。就算说与萧王,他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便是信了,此刻也绝不是与长安作对的时候,君定也猜得到,萧王会如何处置图谋不轨,离间他与天子的奸佞小人。”
  姜瑜浑身一震,捏着缰绳的手越收越紧,久久不语。
  关汉说得不错,刘徇即便知晓他所言非虚,也定会狠狠的责罚,以消太后疑心。
  “今日我言尽于此,姜郎何日想通了,随时可入我王麾下。”
  说罢,也不待姜瑜反应,转身离去。
  ……
  转眼已至腊月,一连下了两场大雪,信都城中铺天盖地的茫茫白色,百姓皆言此为祥瑞之兆,预示着明年定还是个丰年。
  因天寒,阿姝已多日都留在屋中,未曾出行。
  这日雪霁日暖,刘徇一走,未有多久,外间仆妇便来报:“郑夫人至宫门外,欲求见王后。”
  郑夫人求见,定是托她替姜成君寻的人家已有了眉目。
  阿姝难得的心情十分愉悦,一面起来修整仪容 ,一面命人引郑夫人入内。
  阿黛跟在她身边,才由乳母带着吃过朝食,此刻如一个粉白的小团子似的黏在她怀里,怎么也不肯离去。
  阿姝无法,又想与郑夫人也算交好,无奈之下,便抱着阿黛一同出去。
  宫室中,因原本无人,地龙才将将烧起,寒意未散。雀儿便急命人去取了炭盆与暖炉来,才令坐榻边渐渐热了起来。
  郑夫人已在内等候,一见阿姝入内,忙自榻上起身,行礼问候。
  阿姝因怀中抱着阿黛,已然有些吃力,不便去扶,只赶紧挥手令她起身,道:“夫人今日来得早,我未及作准备,若怠慢了,勿要见怪。”
  郑夫人本也是个慈眉善目的和蔼妇人,闻言稍侧目看了眼粉雕玉琢的阿黛,才笑道:“不敢。今日却是我来得冒昧了。实是王后先前所托之事,已有了些眉目。”
  阿姝也不绕弯,直笑问:“却不知是哪一家的郎君?”
  郑夫人亦笑了,略有些歉然道:“不是旁人,却是我家中一位堂弟。我也并不知是哪家的女子,便只照着王后所说的年纪与品貌来寻。先前本相中了几位郡官的兄弟与公子,可先前王后又说,需家中人丁兴旺,不缺子嗣的,倒令那几位恰都不符了。”
  “只我这堂弟,名唤郑陵,今年二十有二,原定过亲,只是那女子命薄,未及笄便去了。后来冀州不甚太平,我叔父与堂兄亦病故,这位堂弟循礼守孝,便耽搁了婚事,至今未娶。我知王后重品貌,旁人我不敢多说,只这位堂弟,虽比大王望尘莫及,却也算仪表堂堂,又是个儒生,人品正直纯良,定不教王后失望。”
  阿姝知郑夫人为人与其夫陈温相类,都是品行端正之人,便信了七八分,问道:“如此看来,确实不错。只这家中子嗣一事,又如何说?”
  郑夫人忙解释道:“我这位堂弟,其母数年前曾入巫祝庙中卜卦,那庙巫言郑陵命途坎坷,需有生于正阳之月者镇之。他母亲便做主,令他做了族中一才于正月里出生的幼子之亚父。前些时日,那孩子的父母在战事中都亡故了,便迁去与郑陵住在一处,也算是有子了。”
  原来如此。阿姝一面感叹其际遇,一面又觉十分的好,遂道:“如此甚好。然我也只替旁人相看,到底如何,还需令她亲自来瞧。劳烦夫人先知会郑君一声,改日我便教他二人各自想看一番。”
  郑夫人自然道好。
  二人又叙话一阵,阿黛也已不耐,遂挣扎着下地去,由乳母领着至院中寻破奴去了。
  郑夫人望着已出屋的小小身影,笑道:“先前听闻,小公子染疾,久不见好,今日一见,却已恢复得这样好了。果然外头的传言也并非全然不对。”
  这两日没再命人去探听外头的流言,阿姝闻言,不由想起先前的纷乱,下意识蹙眉问:“又有何传言?”
  郑夫人察她面色不愉,稍顿了顿,道:“我也未多去打听,只是偶然在街巷间听人提起过,如今都道王后与二位小公子,命数相合,正是天生的一家人。”
  此话一落,阿姝却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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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相看
  “先前的传言, 似乎并非是这样说的。”
  阿姝只以为郑夫人的话,不过是为顺她心意。
  谁知郑夫人笑道:“先前的确曾有不大好的流言, 然近来, 早有人说起,小公子久病不愈, 偏偏与王后同住后,便痊愈了,这才传出来王后与两位小公子, 乃是注定的一家人这般的话。”
  阿姝未再多言,只又与郑夫人寒暄一番,赠些玉饰金器以表谢意。
  待将人送走后,却有些入神。
  外人哪里会知晓这信宫中的事?定是宫中人将阿黛搬至她屋中之事流传而出的。只是她这个王后未曾吩咐,冯媪也并不理外间事, 如此看来, 唯有一人。
  刘徇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
  冬日天黑得早, 才至傍晚,信宫中便华灯映白雪。
  刘徇自外快步行过,余下一缕缕绵长的水雾, 飞快的消散在空气中。雪后的两日总是最寒冷,连他也有些受不住, 遂免了刘昭每日早晚的问安。
  寝房中, 阿姝才喂阿黛与破奴用过哺食后,让乳母将孩子带去侧间,一听有仆妇来报“大王归来”, 便主动将屋门打开,披着火红狐裘,迎着寒气,满是笑意的静候。
  刘徇远远望见她窈窕的影子,唇角不由勾起,脚步也加快了许多,三两下便至近前,也不说话,直接以自己的大氅将那小女子裹挟住进入内室,再紧紧闭门,直至再无一丝寒气渗入屋内,才稍松开双臂。
  他垂首捉住她被寒风吹凉的柔荑,毫不惧寒的搁在自己脖颈两侧,以脖颈处的温热将她一点点捂热后,才哑着声问:“外头冷,在屋里等便好。”
  阿姝难得的心情愉悦,颊边两朵酒窝自见到他起,便没消失过。她眉眼弯弯,仰头凝视着他被外头的寒风吹得有些干燥的面颊,道:“今日想早些见到夫君。”
  话音才落,刘徇黑沉沉的眼眸猝然亮起一阵火光。
  “小儿,可是想我了?”
  阿姝笑意更深,也未如往常一般或平静或羞涩的并不回应,反而颔首道:“今日的确有些想夫君。”
  刘徇静了一瞬,紧接着眼中的光芒便渐渐蔓延到温和的面容。他双臂搂着她腰身紧紧箍在身前,边含糊的咬着她的耳垂,边笑了声道:“总算不必担心被阿昭搅扰。”
  阿姝白皙的面上渐渐染上绯色,玉簪被他拔去,随手丢开,乌发顿时倾泻而下,与雪白间透着粉晕的面颊与脖颈儿交叠着,美得十分鲜明。
  她也低低的笑了声,似嗔似怨道:“你这兄长着实不像话。”
  刘徇将她横抱起进入内室,直接压倒在床上,沉沉道:“我不过为她好,她也该学着识情知趣些……”
  ……
  许久,待二人都渐平息下,刘徇一手捉着阿姝的肩背处将她搂在身侧,一手捉着她一只柔荑细细把玩着。
  阿姝脑袋枕在他胸口处,半阖着眼,被他握住的那只柔荑微微动了下,若有似无的勾了勾他的掌心,引得他眉心一跳,眼神又有些热。
  饶是如此,他仍能察觉,今日她似乎比平日主动了许多。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令你如此欣喜?”
  阿姝想起白日之事,趴在他胸口的脑袋抬起,认真的望着他道:“今日,我该多谢夫君。”
  刘徇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表情莫名道:“你知道了?”
  阿姝笑意加深,点头道:“今日我见了郑夫人,方知城中流言一事,竟已被夫君解决了。”
  刘徇没说话,只侧目望她一眼,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不必谢我。”
  阿姝仍旧附趴着,静待下文。
  刘徇有些不自在,微微侧目,避开她视线,继续道:“你是我妻,本就不该受那样的流言纷扰。况且,阿黛也的确是因你的悉心照料才能好的。”
  “夫君为何不告诉我?”那日,见他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她还以为他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刘徇面色愈发复杂,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难言的别扭:“我说了,要你勿放在心上,你听着便是,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阿姝没再追问,心中却既有些酸,又有些暖。
  刘徇这人,看似温和,内里冷淡。他从前一心扑在政事军务上,不甚在意宅院之事,因而不论他曾如何许诺,会时时的护着她,她都不敢轻易相信。
  如今他这样不声不响便替她将烦忧之事解决了,才表明,他已真正的将她放在与旁的血缘亲族一样的位置,即便暂比不上已故的刘徜与妹妹刘昭,也已不再仅是被迫迎娶的仇人之女,与可随意摆弄赏玩的寻常美姬。
  刘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愿意再多说,遂又问起别的事:“今日郑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阿姝将郑陵之事说出,问:“郑夫人的人品我十分信赖,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刘徇略一沉吟,便点头道:“陈明府的为人,我也了解,朴实纯善,他夫人的堂弟应当也不错。甚好,你看着办吧。”
  他微放开她,翻了个身后重新将她捞回怀里,凑过去咬了口她的鼻尖。
  “既然如此,过两日我便邀姜家姐弟二人,与那位郑君见一面,若双方皆中意,便可行六礼了。”
  姜成君年岁不小,难免惹人非议,成婚一事,还是越快越好。
  刘徇听着此事,本有些心不在焉,然“姜家姐弟”四字忽然入耳,却令他浑身一僵。温和的眸中暗暗升腾出几分恼怒。
  他一下咬在她耳畔,颇有些气性道:“长姊婚事,哪里用得着子沛的主意?”
  阿姝伸手推他一把,不懂为何突然这般:“他家中无亲长,自然只能由长男为家主。况我与姜姬,乃至郑夫人,皆是女子,到时只郑君一人,岂不拘束?”
  刘徇颓然的将脑袋埋于她发间,默默点头,算是答应了。
  ……
  第二日,阿姝便派人至郡守府中向郑夫人递信,邀其三日后,携堂弟郑陵一同到信宫,同时,也言明寻亲的女子便是姜成君。为不教人轻视姜成君,她更在信中暗示,此番做媒的不但有她这个王后,更有刘徇这个萧王的授意。
  姜瑜与姜成君处,阿姝未亲自出面,而是由刘徇寻了樊霄,由樊霄亲自登门,同姜瑜说明此事。
  长姊婚事乃是姜瑜心头之痛,如今刘徇终于兑现承诺,他自然满口应下。然待告知姜成君后,却发现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欣喜。
  临入信宫的前一日夜里,姜瑜自衙署回府后,便察觉长姊总有些心不在焉。
  “阿姊,明日将入信宫见那未郑君,何不早些歇息,待明日好好装扮一番?”
  莫说是要替姐姐说亲,单单是想到明日兴许能见赵姬一面,他便觉心摇神荡,恨不能立刻便到清晨。
  姜成君却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眸,拿起一把银剪,细细的挑了挑灯芯,令烛光一下亮堂许多。
  “郑夫人是何门第?不过乡间寻常大户,说起来,连无官无职的赵氏都比不上,邯郸赵氏,到底也是百年望族,而位郑君,身为儒生,却连太学的门槛都未攀到,又会是怎样好的人品?”她放下银剪,望着弟弟的眼中闪着幽光,“况……我自己的境况,总也不便与旁人说,若嫁了去,日后恐也难过得好。”
  她难孕之事,连姜瑜都不曾知晓,可隐瞒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一旦出嫁,总要慢慢为人发现。
  姜瑜一怔,心中不是滋味。若以他姜氏从前的门第,自然无论如何也瞧不上郑夫人这样的家境。
  他心有愧疚,艰涩开口道:“是我不争气,先前未曾发奋,如今父亲去了,才知这世道的艰难。若阿姊不愿定这门亲,明日我便去向大王说明。”
  姜成君抬眸,起身至榻上,自妆奁中取出一盒蔻丹,对着烛火一点点涂抹在指甲上,摇头道:“罢了,并非你的错,你我姐弟本就该是一体,休戚与共。明日且去瞧一眼,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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