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刘徇清早离去,至午时便又返回信宫中,欲与阿姝一同将姜成君一事了却。
午时方过,郑夫人与郑陵二人便已至信宫求见,未多时,姜瑜与姜成君恰也到了。
为不喧兵夺主,阿姝特挑了一袭寻常的藕荷色曲裾,既无繁复花样,不过分艳丽,又整洁朴素,端温可亲。
难得能见阿姝在眼前一点点的梳妆穿戴,刘徇一时兴起,寻了那块由他亲手打来的火狐皮制成的狐裘来,要她穿上。
阿姝俨然穿戴齐整,侧目瞧一眼那火红耀目的狐裘,一面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一面下意识摇头道:“今日是要促旁人的好事,我不该着这样耀目的衣物。”
刘徇恍若未闻,自婢子手中接过狐裘,亲自替她披在肩上,双臂自她肩上绕过,将胸前细带系好。
他立在她身后,目光打量着铜镜中的女子,最后停留在那一片鲜艳的火红上,指指外头道:“天寒,穿上吧。”
阿姝不由蹙眉,仍觉不妥:“不过在宫中,不会在外行太久。”
刘徇未动,仍自后面环住她,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映出他带笑的温和面容,然那一双于镜中与她对视的漆黑眼眸里,却是半点不退让的强硬。
阿姝凝视他片刻,终是默默垂眸,不再拒绝,与他一同出屋往殿中行去。
……
却说殿中,趁萧王与王后未至,郑夫人姐弟与姜成君姐弟已先一步打过照面。
姜瑜到底还年轻,才行过礼,目光便不由自主朝郑陵身上瞥去。
郑陵生得虽称不上丰神俊朗,却也的确如郑夫人所言一般,相貌端正,身量颀长,算得上仪表堂堂,更难得的是,其行止间,也果然与陈温、郑夫人一般,皆有正直敦厚的风度。
姜瑜昨日的惴惴忽然消去大半,悄悄的望一眼姐姐,便同郑陵寒暄起来。
郑陵态度温和而谦恭,举止十分得宜,只是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悄悄的往一旁的姜成君身上转了转。
姜成君一袭茜色留仙裙,乌发挽作坠马髻,虽算不得顶尖的美人,却生得身量饱满而丰腴,一张妩媚的面目,描眉涂脂后,越发浓丽,处处透着不同豆蔻少女的明艳与成熟。
郑陵只稍一瞥,便悄悄红了脸,越发克制着心绪,再不敢窥探。
倒是姜成君,默默打量一眼郑陵,便似毫无波动的转首与郑夫人说话,教旁人全然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片刻后,阿姝与刘徇至,众人一同行礼。
待二人至上座后,其余四人方起身入座。郑陵早听过赵姬之名,只稍抬头望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倒是姜瑜,自入座后,便克制不住的望去好几眼,直令刘徇面色有几分僵硬。
郑夫人一抬眼,便见到阿姝才脱下交予婢子的狐裘,笑道:“此狐裘看来毛皮鲜亮柔软,格外温暖,难道先前大王亲手猎得的火狐皮?”
刘徇未答话,只举杯饮茶。
阿姝笑着侧目望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正是大王猎得的,如今冬日,恰能御寒。”
郑夫人适时道:“果然不错。大王待王后如此体贴,着实令我等心生羡慕。”
刘徇微笑,余光瞥见姜瑜稍惆怅的眼神,越发作云淡风轻状,道:“不过小事,不足挂齿。”
今日只为教姜成君与郑陵见上一面,因此数人只稍饮茶叙话片刻,郑夫人便自觉的领着郑陵离去。
刘徇难得在此事上颇有耐心,冲阿姝使个眼色,便领着姜瑜入院中,自去询问情况。
姜瑜方才失神,此刻已经全然回笼,想起方才郑陵的模样,连连点头,赞道:“大王亲自择选的,的确是位青年才俊。只此事到底还要再问一问阿姊的意思。”
而殿中,阿姝亦是直言不讳的询问姜成君之意:“郑君的境况,樊将军先前应当已同姬说清了,今日也已见过郑君,不知姬以为如何?若觉他品貌堪为良配,我便告知郑夫人,可循礼将此事定下。姬放心,姜氏族中若无亲长,到时自有大王在。”
姜成君细细打量着眼前年轻而娇美的女子,忽然勾唇轻笑,状若自嘲的垂首道:“既是大王与王后替我选的,自然是不错的人,只是我这样的处境,哪里敢挑拣旁人?只怕郑郎君勿嫌弃我才好。”
阿姝闻言,只以为她忧愁自己难生养一事。先前她因估计姜成君面子,未透露自己已知此事。
她才欲暗示那郑陵家中已有一子之事,却忽听姜成君道:“王后,非妾不识抬举,实在有些难言之隐,可否容妾亲自说与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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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糕饼
难言之隐?
阿姝心知肚明, 除了她难孕一事,再想不出其他。这样的事, 竟要亲口同刘徇说。
想起前世梦境中二人的关系, 阿姝略有不安,稍抿了抿唇, 暗示道:“不知姬有何难言之事,定要说与大王,我这处, 倒也有一事,要先告知姬。”
“王后但言,妾洗耳恭听。”
望着姜成君毫无波动的艳丽容色,阿姝越发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的亲手煮茶, 至屋内的干燥为茶汤水汽熏得稍润了些, 方隔着一片朦胧道:“那郑家郎君虽样样都好, 唯一事有些不同,我也不欲瞒着姬,便实言相告。”
“郑君家中, 已有了个过继而来的孺子,其生身父母皆已过世, 养在郑君膝下, 与亲子无异。若有女子嫁去,便要被那孺子认作嫡母。”
姜成君毫无破绽的精致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她搁在裙裾边的手忽然一紧,猝然抬起双眸, 满是警惕与猜疑的望着阿姝:“王后此话何意?”
阿姝将她反应看在眼中,敛目微笑道:“姬多虑,我并无别的意思。”她亲自提壶,给姜成君又斟一杯茶,“姬若难决断,可回去细思,待想好了,命人来告知便是。”
姜成君面无表情,尽力敛尽眼底锋芒,略一躬身言谢,便举杯饮茶。
阿姝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巾帕,细细擦拭着方才煮茶沾染上的水汽,温声道:“方才姬说有话要同大王说,我这便命人引姬去吧。”
说罢,便冲一旁的婢子示意。
然她话音才落,刘徇便已绕过屋中搁置的折屏,信步而来,坐到阿姝身边。
他显然已听到了阿姝方才的话:“女子之事,于我这男子说,有何裨益?姬若真有事,说与王后便是。”
他面色并无异样,依旧是眉眼含笑,十分和悦,可说出的话,却有毫不含糊的拒绝之意。
姜成君方要自榻上起身,闻言陡然一僵。
刘徇此话,竟是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她略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道:“大王所言有理。”
外头的仆妇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忽然扬声报道:“宫门外马车已备好,姜都尉也已过去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
姜成君望着榻上并不开口逐客,却只低着头若无其事饮茶的二人,沉静的面容有一瞬的难看。
她将手掩在袖中紧紧揪着,起身恭敬道:“今日多谢大王与王后,且待我回去,与子沛商议。”
说罢,便告退离去。
屋里只余阿姝与刘徇二人,婢子们十分自觉的退至门外候着。
阿姝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掩唇轻笑,饶有兴味道:“方才姜姬有话要同夫君说,到底是恩师之女,夫君如何忍心这样令她面上无光?”
刘徇似乎不满她这般态度,伸手扯了把她腰带,将人带到怀里,蹙眉道:“她能有什么话,竟要同我说?我原也不该管她的婚嫁之事,全都是看在姜太常的面子罢了。”
他箍着她的双臂将她翻转过来面对自己,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以指节拂过她鼻尖,轻笑道:“细算起来,当年我在太学时,替人韦编、抄录书籍的生计,有许多便是姜太常替我揽来的。”
他说话时,眼底是难得的温情与感慨:“他大约知晓,若是直接以钱财赠我,我绝不会受,这才以那样的法子暗中助我。”
阿姝柔顺的听着,伸手抚过他鬓角,心道,所以你才这般的要帮姜家姐弟谋得好去处吧?
只是,想起方才姜成君的反应,她有些心不在焉。同为女子,自然了解对方心思。郑陵虽好,姜成君却并未瞧上他。
到底是累世公卿的大家出身,只怕不大看得上郑陵的门第。
“姜太常果然是大儒,于夫君也恩重。”她忽然抬眸,“若是姜姬不愿嫁,夫君可会为报太常之恩,而娶了姜姬?”
刘徇闻言一愣蹙眉,揽着她的手松开些,莫名问:“她不嫁,我再寻人便是了,为何要我娶了?”
阿姝抿唇,细声道:“她不能生养,正好给破奴与阿黛作母亲。况且,无嗣乃是大不孝,寻常人家,应当不愿要这样的女子,即便今日嫁了,以后也会有种种责难……”
“那你呢?”刘徇双眉拧得越发紧,一手捏住她下颚,令她面对着自己无法闪躲,“若我娶她,或是娶旁人,你可愿意?”
“我……”阿姝乌黑的瞳孔有一瞬收缩,被他掌握着的身躯渐渐僵硬,一时揣摩不透他的心意,不知如何作答。
刘徇面容有一瞬的紧绷,双目一眨不眨的凝视她片刻,微微屏息要听她回答。
可等了许久,她却也未再说出令他中意的回答。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松手将她放开,别开眼轻咳一声,道:“罢了,今日尚早,我先往衙署去了。”
阿姝自然看出他方才那一瞬的失望,想起先前郑冬兰来时,他也曾问过这般的话,遂慢慢明白他到底期待何种回应。
可她无法如他所愿。
诚然这世上应当没有哪个女子,当真会毫无芥蒂的看着夫君另娶他人,可她与刘徇不同。
她依附于他,诚惶诚恐,日后他地位愈尊崇,这样的依附便愈不牢靠。今日他因喜爱她,盼着她说不,日后又将如何?只怕今日这一句“不愿”,便是未来指责她德行有失的罪证。
……
却说姜成君与姜瑜归去后,三两日里都不曾拿定主意。
姜瑜见过郑陵为人,深觉满意,然再听姐姐说起他家中孺子,又心生犹豫。他至今仍不知姐姐难孕之事,只以手握拳,轻捶桌案道:“我原见了郑郎君,以为他门第虽低了些,可人品正直,仪度俱佳,甚是不错,谁知家中竟还有这样的事。阿姊若嫁过去,虽不是续弦,却还要给人作母亲,着实有些不像话……”
余下的话他未说出——大王对他与阿姊也忒看轻了些。
先前因官衔一事而生出的不满再度涌起,令他郁结不已。
他冲动道:“阿姊,不如去向大王回了此事吧。”
姜成君正靠在榻上玉枕边出神,闻言面色平静,懒懒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日赵姬的隐晦之言犹在耳边,她反复的思量,终是相信,赵姬应当已知晓了她的隐秘。而刘徇那日的言行,又教她游移不定。
琢磨了这两日,她终是下定决心,不论他是否也已知晓,横竖不愿嫁那姓郑的,不如便去试一试。
她起身至博山炉边,往其中添了些香,望着缕缕青烟,隐隐想起长安府中,闺房里的鎏金香炉。
“阿弟,此乃我的终身大事,过两日,便由我亲自去同大王说吧。”
……
信都西城中,与那春萝坊不过隔了两条街处,有一间十分不起眼的糕饼铺子。
那间铺子宽不过半丈有余,门口摆了张简陋的矮案,案上堆了许多不同的糕饼。店铺虽小,生意却格外好,每逢清晨,便有许多大户人家的仆从来这铺子买糕饼,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原因无他,只因这间铺子所制之糕饼,与别家相比,不但格外松软,更有与众不同的香甜滋味,不论老少,都觉满口余香。
有旁的铺子常来偷偷刺探,想寻到这一家的密法,可无论如何窥探,如何暗中尝试,皆难做出那一口浑然天成的香甜滋味,如此,反倒令这间小小的铺子生意愈隆。
阿黛与破奴也曾尝过这间铺子的糕饼,尤其破奴,稍大了些,便识得甜味,酷爱这一口,信宫中遂每隔数日便会派人去买一些回来。
通常来此采买的,乃是破奴身边,一个名叫春儿的婢子。
这日,她照例一大早便随着几位在庖厨打杂的仆从们一道出来,分头采买。信宫中粮肉等皆自有供应,仆从们不过借机出来,或购些铁骑炊具,或至酒肆饮酒。
唯春儿一人,径直去往那糕饼铺子。
此处除了破奴公子爱食的糕饼,道边还停了一辆窄小而不起眼的马车。
春儿付完了铜钱,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未急着回去,却是警惕的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方一闪身,上了那辆马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面色灰白的自车中出来,提着食盒,步履彷徨的往回行。
……
寝房中,门窗紧闭,阿姝坐于内室,手捧许澄送来的密信,一时有些出神。
旁的婢子都被遣至外间,只雀儿一人在旁,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低声问道:“阿姝,信上如何说?可是查到了什么?”
阿姝先是点头,随即有摇头。
信中提起,许澄命家仆守了月余,终于发现,每隔数日,姜家便会有仆从往那间全城闻名的糕饼铺子去,而与此同时,信宫中,也有一婢子同去。
听旁人言语,那婢子命唤春儿。
可春儿与姜家仆从虽有过照面,仿佛渐渐熟识,却从未见有过逾越之举,因此他们原本也并未生疑。直至前日,许家人发现,春儿曾上过一辆自姜家驶出的马车,随后归去时,便面色有异。
寥寥数语,已令阿姝心中疑窦丛生,渐渐的,便在脑中勾画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然目下尚无实据,若冒然拿人,反倒打草惊蛇,不好套出话来。
她犹豫再三,将事与雀儿说了,吩咐道:“暂无凭据。你可记得破奴身边的春儿?且令冯媪寻个可靠之人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