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琢不成器,傅恒哪都好,就是性子太倔,不吃点儿苦头,他不会长记性。”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皇后还能如何?唯有顺着皇帝的话音道:“皇上说得极是,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无非就是伤寒发热,年轻人身强体健,恢复得快,倒也不妨事。”
这话说来轻巧,可怜傅恒就这般跪在殿外淋着雨,眼看着雨势越来越大,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滑落,打湿长睫,漫进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衣裳渐渐被雨水浸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黏糊糊的令人无比难受。以往巡查时他也会遇到骤然降雨的情况,但也只是淋一会儿,很快便能找地儿避雨,更换干净的衣衫。
奈何今夜他在受罚,纵使淋了雨也只能继续跪着,皇上不发话,他便不能起。
月底的天依旧热燥,可一入夜,这风便凉得像是提前入秋,他们值夜时都得加件衣裳,此刻这般穿着薄褂淋着雨,饶是傅恒的身子再结实,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跪在地上的他双腿已然麻木,失去知觉,浑身冰凉得像是泡在冰窟,已僵硬得无法动弹,被风吹斜的雨水拍打在面上,似刀子般剐得人生疼!
再到后来,他开始呼吸困难,感觉忽冷忽热,头蒙蒙的疼,一阵又一阵,像是被一个时紧时松的圈子禁锢着额头,他不禁在想,唐僧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大约就是这般难受吧?
脑袋嗡嗡作响,搅得他不得安宁,干脆闭上眼睛,任思绪飘飞。父亲生前的教诲,母亲的唠叨,皆在他脑海不停的回响,皇上让他思过,他不禁在反思,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左思右想,傅恒都认为自己所言皆是事实,所做亦无愧于天地!
这个夜,似乎格外漫长,待到后半夜,他昏昏沉沉的,几乎已感知不到光阴的流逝,如一座雕塑,硬挺挺的跪在那儿,甚至开始出现幻觉,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东珊的呼唤声,一声声温柔的呼唤不断的在他耳畔盘旋。
默默回想着他与东珊相识相知的经过,他那颗冰凉的心才稍稍回暖,很是担忧东珊的伤势,却不知她的是否起泡,一旦起泡,她肯定很难捱。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东珊亦不能安眠,一夜乱梦,梦见傅恒被皇帝训斥,甚至还趴在板凳上挨板子。那触目惊心的场面看得她心疼不已,她想跑过去推开那些人,然而根本触碰不到他们,她就像是魂魄一般,触不到实物。
心疼的她焦急的呼唤着,最后竟是喊出声来!惊醒的她一身冷汗,回想梦里的场景,惶惶不安。
后半夜她几乎每半个时辰便会醒来一次,怔怔的望着灯罩内跳动的烛火,辗转难眠。
背的疼痛与心的焦虑交织在一起,扰得她心躁神忧。好不容易煎熬到天明,东珊即刻起身,去往四嫂那儿,向四哥傅打探关于傅恒的消息。
实则傅昨晚已收到消息,连夜汇报给母亲。
得知儿子承受这样的苦楚,章佳氏忧心如焚,恨不能赶去行宫帮他解围,但经老四一提醒,她才晓得皇上这惩罚并不算太重,听闻女儿并未向皇帝求情,章佳氏心知女儿有分寸,也就打消了去避暑山庄的念头。
顾念着东珊尚在养伤,章佳氏特地嘱咐老四,暂时不要将傅恒受罚一事告诉她,以免她忧心。是以当东珊来打探时,傅扯了谎,说是尚未收到消息,让她再等等。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东珊总觉得四哥的眸光有些闪烁,似乎并没有说实话。
若然不严重,四哥不至于刻意隐瞒吧?难不成傅恒真的受了重罚?心神不宁的东珊又去往宁辉院,跟婆婆商议去承德别苑一事。
章佳氏却说她这背上起了两个水泡,大夫才为她挑破,还得继续观察伤口是否溃脓,看情况及时为她换药,她得待在家,不便长途跋涉。
就这般待在家里,也不晓得傅恒的情况如何,连个消息也没有,东珊她如何得安?分离的每一刻于她而言都是漫长的煎熬,她只想尽快改变这局面,实不愿再苦等。
富察府的人皆在琢磨圣意,乾隆却是一夜安枕,次日不必上朝,在皇后那儿用罢早膳,他才回往烟波致爽殿。
彼时雨已停,碧空如洗,花草林木被雨水浸润之后越显生盎然,碧绿如翠,粉似晶玉,枝叶上残留的水珠被旭光照耀,山庄的缤纷皆投映其上,折出五彩辉光,每一颗水珠皆是一方天地。
苦熬一夜的傅恒仍旧跪在那儿,面色惨白,双唇泛青,衣袖上还在滴着水,晨风吹来,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晨辉带来的一丝暖意令他渐渐恢复意识,饶是一身狼狈之态,他的眸光依旧坚韧,并无屈从卑微之意。
恍然听到侍卫们的行礼声,傅恒下意识跟着叩拜。
乾隆只瞄了他一眼,并未停步,径直入殿。
看这情状,皇上似乎仍未消气,傅恒微眯眼,缓缓侧首,望向东边的旭日,想着最难熬的一夜他都挺过来了,再跪一日又何妨?
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的心态也就渐渐趋于平和。
入殿后,乾隆开始批阅奏折,外头传来几道打喷嚏声,李书来最擅长揣摩圣意,故意提醒道:
“傅侍卫这喷嚏打得也忒响亮了些,要不奴才让他跪远些?以免扰了皇上您的清净。”
蘸了朱砂的御微顿,乾隆顺口吩咐着,“且去问问他,跪了一夜,可知错在何处。”
李书来躬身应道:“嗻!奴才这就去请人进来回话。”
将将转身,忽闻皇帝又道:“先带他去沐浴更衣,免得一身雨水,脏了朕的殿宇。”
瞧瞧,皇帝还不是刀子嘴豆腐心,对傅侍卫关照着呢!心领神会的李书来欣然笑应,转身去办差。
得知皇上传唤,傅恒总算松了口气,然而这腿麻得厉害,如冻僵的冰块,难以挪动。得亏李书来扶了一把,他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只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双腿暂失知觉,有种肿胀的错觉,明明立在平地上,却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无,没个着落。
刚一抬腿,他便觉脚底板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在扎,又痒又麻,难受得让人抓耳挠腮,缓了好一会儿,感知渐渐恢复,他才随着李书来一道去往偏殿沐浴。
心知皇帝在意这位小舅子,李书来自不敢怠慢,特地命人煮了姜茶,也好让他暖暖身子。
换了身侍卫服之后,身上再无黏腻之感,傅恒才稍稍好受些,入殿拜见皇帝。
乾隆正在看奏折,没作理会,傅恒便静立在一旁候着。
看罢一道奏折后,乾隆大一挥,留下朱批,将奏搁置一旁,这才抬眸觑他一眼,懒声问道:
“朕让你跪了一夜,你心可有怨怪?”
君臣之礼已然深入他心,是以傅恒不可能对皇上心生怨怼,“不论皇上对奴才是赏是罚,奴才都会心甘情愿的接受。”
“惩戒不是目的,关键看你是否反省,是否知错。”
他很认真的反思了一夜,只可惜想法并未有所改变,但皇上询问,他又不能不答,为难的傅恒沉思片刻,耿直答复,
“奴才不愿与皇上撒谎,相信皇上也不愿听假话。”
嘿!这小子,居然敢在他面前绕弯儿?身子后仰的乾隆斜靠在龙椅上,闲敲着扶,眯眼打量着傅恒,勾唇轻哼,
“朕今日还真就想听一句假话。”
此时的傅恒大脑一片懵然,晕晕乎乎,依旧坚守原来的观念,倔强道:“假话便是:奴才知错。”
看来这一夜是白跪了,“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仍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奴才愚钝,还请皇上明言。”
“你这不是愚钝,是固执!”坐正了身子,乾隆怒敲着桌面,严正警示,
“你认为丹珠有错在先,她伤了你的夫人,你便要加倍奉还,站在你的立场的确没毛病,但你错就错在,你明知丹珠是弘明的夫人,是庄亲王的儿媳,居然还敢这么做!你可知你那一盏茶泼的不仅仅是丹珠,亦是戳了爱新觉罗家族的脸面!”
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明显高昂,汹汹怒火波及傅恒,傅恒单膝跪地,毅然拱,“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不敬之意。”
“可你偏偏就这么做了!你的行为在旁人看来就是嚣张跋扈,肆意践踏皇室尊严!你敬谁?你怕谁?朕看你谁都不怕!”
乾隆声沉如钟,句句洪亮,狠厉的鞭打着傅恒身上的那双硬翅,企图将这只桀骜的鹰驯服。
傅恒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再次恳切表态,“奴才始终敬畏皇上,不敢造次!”
只敬他一个,又有何用?“庄亲王亦是爱新觉罗家族之人,名正言顺的黄带子,你理应尊重。你这般无所顾忌,便是让你姐姐为难,让朕为难!朕若帮你,你认为庄亲王会怎么想?朕的其他叔伯兄弟子侄们又会怎么想?
你的行为是在挑衅宗室王亲,朕若继续放纵你,往后他们都会将你当作共敌,给你使绊子,你的官途还能顺畅吗?你为逞一时之快把自己的路给堵死,朕只有狠心惩罚你,才能平息宗亲的怒火,为你破局,你才有路可退,朕这一番苦心你竟到现在都未能领会,实在有负朕望!”
傅恒还以为皇上是为保全庄亲王的颜面才会罚他,未料皇上的心思竟如此深重,得知真相后,傅恒心生歉疚,无颜面对,
“奴才目光短浅,没想那么长远,实在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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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帐间暖
十岁的少年,指望他看透世事,似乎有些太过严苛,乾隆身为他的姐夫,有必要敲打提点,
“你不畏强权,朕很欣赏,但你需知凡事都得有个度。生而为人,皆会被礼法规束,孙猴子够嚣张吧?本领通天,甚至大闹云霄宝殿,最终还不是抵不过如来的五指山?
朕虽为一国之君,却也得顾全大局,不能为一己私怨便任意处置那些个皇亲和官员,芸芸众生,皆被无形的牢笼所束缚,谁也不能逃脱。”
傅恒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连皇上都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是他这个臣子?豁然开朗的傅恒再不执拗,软了语气道:
“奴才受教,奴才知错,错在不该任性妄为,挑衅宗室,藐视皇权,让皇上为难。今后自当引以为戒,凡事思而后行。”
听他一句认错着实不易啊!便是永琏也不似傅恒这般难以教导,乾隆暗叹自己为了这个小舅子当真是操碎了心,他看的玉石,自当亲自将其雕琢成精品,哪怕费神费力,他也心甘情愿,
“丹珠是什么样的人,朕若心里没数,当初就该如太后之意,将她嫁给你。庄亲王有什么心思,朕心如明镜,此次罚你,并非包庇丹珠,而是因为你这块玉棱角太多,若不打磨,很可能就此成为废料,白白辜负朕和你姐姐对你的期望。”
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之后,乾隆捏了捏眉心,对他摆摆,“知错就好,继续到殿外跪着吧!”
“……”愣怔片刻,傅恒没能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皇上,奴才已然知错,诚心悔改,怎的还要罚跪?”
“还没人来给你求情,朕没台阶可下,你只能继续跪着。”庄亲王在宫里肯定有眼线,是以乾隆不能这么主动的轻饶傅恒。
膝盖至今隐隐作痛,一想到跪着的场景,傅恒顿感绝望,“若然一直没人来求情,奴才就得一直跪着?”
“那就要你看你的人缘如何了。”轻飘飘的撂下这么一句,乾隆再不理他,摆示意他退下。
人生如此艰难啊!傅恒轻叹一声,耷拉着脑袋默默退离殿门,继续受罚。
跟他关系最好的只有鄂容安,但鄂容安品阶不够,难以求见皇帝,有心无力,再有就是他四哥傅,傅是承恩公,身份倒是够贵重,奈何这是亲兄弟,四哥理该避嫌,不能来为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