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她的经验,一般人都怕鱼腥草那股浓重的腥气,这人一看就是精养出来的大少爷,肯定也吃不惯。
想想人家毕竟给她带了只鸡,这么做好像是不大厚道,临出门前,她又切了盘咸蛋。
两个人三道菜,她偷偷望了眼对面的人。
看他第一筷果然是夹向鱼腥草,不禁抿住嘴,眼睛睁得大大得盯着他。
却见他筷子一拐,那一筷子的鱼腥草全进了她的碗:“先吃菜再吃鸡,垫垫胃。”
吴桂花盯着这几根菜,觉得这人和这菜都跟她相克。这菜她采三天了,为什么没吃,就是因为这味她也吃不惯哪!
她端起碗正要往嘴里不管不顾地扒下去,忽然发现他嘴角的笑涡闪了闪。
吴桂花福至心灵,趁那人没反应过来,赶紧叉起筷子,也夹起一大筷鱼腥草丢进他碗里,笑眯眯道:“你别光说我,你也吃啊。”
看着这人一张忽然严肃的脸,吴桂花心情很好地夹了一块鸡翅:她孙女给她发的那张表情包叫什么来着?
来啊,互相伤害啊。
没错,来啊,咱俩互相伤害啊。
老太太我啥没见过,我!不!怕!
哈哈哈哈。
第48章
再过几天,田大壮托人给吴桂花送了一大块猪肉。
宫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吃起了猪肉, 就连张太监都弄到过两块, 托吴桂花给他做了回锅肉和红烧肉。张太监趁陈项出宫去巡察兽苑产业的时候, 好好过了两顿嘴瘾。
吴桂花掂着那块猪肉,笑问来人:“想必你们带班近日又有了大喜事?”
那比萝卜丁只高一点的小太监喝着她新点出来的豆腐脑,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来是跟姑姑说一声, 我们带班要当管带了。”
“怎么?你们带班要升到东掖廷去了?”
小太监的豆腐脑就喝不动了:“不是,还在西掖廷,倒是我们的刘管带, 要高升东掖廷去了。”
吴桂花奇道:“刘管带升职?怎么这么突然,说升就升了?”
自打她有钱之后, 这些时日时常往来西掖廷大膳房采买菜品,对膳房的事也了解了一些。
像膳房这种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升迁尤其讲究论资排辈。膳房从最低等的粗使太监爬到最低级的管事级别, 除了本身能力不差之外,正常升迁的速度也要二十来年, 何况刘管带比管事还高两个级别, 不出意外, 他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何况宫里东西掖廷这种特殊的组织结构, 东掖廷的人可以到西掖廷来做事,没有特殊缘由, 西掖廷的人是很难升到东掖廷去的。
刘管带她见过,是个做事古板,性格严肃的人, 看不出来,他竟有本事钻营到东掖廷。
来给吴桂花送肉的小家伙今年秋末才进宫,还不满九岁,不知哪叫田大壮看中,说是留他在身边看看,能不能做个衣钵传人,他哪说得出那些大人们争较的缘由?
吴桂花留他喝了一碗甜豆脑,就放他去了,她自己转去厨房开始剁馅。
这是块精瘦肉,搁着是别人,肯定嫌它没油水,但她上午在林子里找到一片秋荠,正好和着猪肉做馅包饺子。
晚上,应卓来时,果然吃到了这新嫩的荠菜饺子。今天正巧他带了一小瓶荣致斋的酱菜,一口酱菜一口汤,即使应卓这样从不喝面汤的人,也把这一大碗饺子面汤喝得涓滴不剩。
吴桂花看他喜欢,就说:“这是荠菜包的饺子,可惜我翻遍竹林就只找到这一点,你要喜欢,明儿给我带一把进来,正好这还有点猪肉,一道剁了再给你包一回。”
因为他时常来吃饭,除去一开始的□□味,两人这么处着处着,还有了些家常的默契。
应卓抬了下眉:“猪肉?”
吴桂花感到他情绪有些不对,不明所以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以后,少吃些猪肉吧。”应卓道:“宫里这段时日不知从哪传说,说半岁小猪吃着鲜嫩如膏,现在膳房收的猪肉都是不满半岁的幼猪肉,这样吃有伤天和。”
传说的源头吴桂花:“……”
她气得语无伦次:“谁这么歹毒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春末找半岁的小猪阉了,养到年底出栏,肉质比不阉的猪鲜美,谁让他们直接吃半岁小猪的?不杀母猪,不吃小崽,能得他们!”
应卓:“……”默默给她夹了一筷清炒苦瓜。
吴桂花第二天去了西掖廷大膳房一趟。
田大壮果然满面的红光,一段时日不见,他又圆了一圈,听见是吴桂花找他,人来得还挺快的:“桂花姐,今天想来买个啥?”
自打吴桂花教给他的红烧肉说是得了上面人赏识之后,他对吴桂花的态度又殷勤了一大截。
吴桂花反而是保持着自己不好接近,古里古怪的挑剔嘴脸,随意择选两三样,问起了刘管带升职一事。
这是田大壮的得意之举,偏偏没个可靠的人一吐究竟,此时听见吴桂花问,当即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说我们刘管带,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辛苦,半辈子了还是个西掖廷管带,我这个当下属的都替人着急……”
他罗里罗嗦半天说不到关窍,吴桂花却明白了重点:田大壮用向东掖廷大膳房总管献红烧肉方子为条件,换得刘管带被调任到东掖廷,而他自己则顺势递补一级,已经是新任的田管带了!
吴桂花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去东掖廷吗?怎么这回舍得把机会让给刘管带?莫非你又改主意,不想去了?”
田大壮竟有点怅然的样子:“这怎么可能?东掖廷可是包含了御膳房,宫里宫外的能人那么多,本事稍微不扎实一点,就会叫人挤下来。我也想好了,与其成天巴望天上的月亮,还不如多捞点实在的。如今刘管带一走,这一排二十个灶眼都归我管,比起其他人,我也算衣锦还乡了。我师父混了一辈子,不也才是一个带班?还有一大堆徒子徒孙孝顺,日子过得比我还美呢。”
东掖廷的情况,吴桂花也知道一点,那里因为有御膳房,不能说一定是全大郑最好的厨子都在那,但那里是全大郑厨艺最顶尖的地方是肯定的。田大壮在东掖廷没有人脉,又是以一纸食方强挤进去的,要是本事也没有出挑的地方,被挤下来也正常。他现在用一张红烧肉的方子换来东掖廷大总管的庇护,算很聪明的做法了。
“大总管帮你这么大个忙,看来这张方子对他帮助不小啊。”吴桂花似笑非笑看着他。
田大壮现在一看见吴桂花这个表情,心里就开始发紧,忙赔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桂花姐肯帮忙,没您的帮忙也没我的今天哪。小顺子,给你桂花姑姑把我才做的鲭鱼籽的酱拿一坛子来。”又说:“大总管跟我说了,陛下最喜食这些肥甘浓酱的肉,下回若是再试出新方子,他有多少要多少。”
说完,再巴巴看着吴桂花。
吴桂花嗤他一声,道:“那你们弄这些猪肉菜出来,没那么多好猪肉怎么办?”
田大壮用“你傻了吧”的眼神看她:“桂花姐你不是头一回告诉过我吗?用半岁小猪啊,真别说,小猪的肉就是比大猪肉滑嫩。我听说,东掖廷那边还对比了一下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和半岁的小猪,得出结论,五个月的小猪比半岁的还嫩滑些。要不是乳猪太小,不然也可以试一试呢。”
“别!什么半岁小猪不半岁小猪的?跟我可没关系!”吴桂花皱眉道:“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你少拿我做幌子!”
田大壮弄不明白这女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但她不承认,功劳不都是自己的吗?“猪肉菜第一人”的名头,比田管带可是好听多了!
只是还巴望着她再做出好东西来便宜自己,方赔着笑忍了这女人忽阴忽阳的臭脾气。
吴桂花却在想,田大壮这人重利短视,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的好。
昨天她听应卓说,现在皇上每顿饭都要有猪肉,因为他特别喜欢肥肉,因此,膳房里只取猪肚子那一点三花五层的肉做了进上。再加上膳房在加班加点研究开发猪肉的各种吃法,每天宰杀的小猪少说有两头!
但人人都只取猪肚子上的那点肉,剩下的怎么处置?她一下就想到了张太监给她送来的那两块肉。
吴桂花听了就心里哆嗦,她听应卓说了,才知道哪里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礼记》有云,‘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卵’,陛下再这么吃下吃,御史台该有人坐不住了。”
就是说,他们国家有一本当官的,当皇帝的都必须要遵守的书《礼记》说了,不能杀幼虫,幼兽,幼鸟,而现在皇帝干了,那肯定不行。应卓的意思是,皇帝干一回或许没什么,可如果他天天这么干,肯定有人要拿这件事来说话。到时候皇帝会不会有事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最开始带起这股潮流的必然会被绑上耻辱柱大加挞伐。
原因只要有一条就够了:带坏皇帝啊!
这罪名太重了,何况在这事上,吴桂花还想喊冤呢。她叫田大壮骟半岁的小猪,她以为他回去后照着办的,谁能想到这人为了图方便,直接宰小猪来试菜,不知道他宰了多少小猪,也不怕遭报应!哪怕他骟了养两个月再献方子呢,这么急功近利,他哪天倒霉了也是他活该!
她琢磨着,田大壮这里警告过,还得回头再跟陈项说一声。
这小子一向精明懂事,自己只要照应卓说的那样,把那什么记的话跟陈项背一遍,他肯定就能明白事情严重性,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置好。
幸好当时她为了卖方子,只跟陈项和田大壮两个人说过这个法子,宫里的猪肉也不好弄,她只做过这一回,不然这事肯定最后能追到她身上。现在么,不说最后一定跟她没关系,但出事的风险小了不少。
吴桂花顶着一脑袋的心思出了大膳房,走到教坊司那,听见乐器弹奏的声音,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她还答应那个叫李英娥的小姑娘教给她推宫的手法,来来回回西掖廷这么多次,她次次都忘记,今天也该去把这事了结了。
第49章
教坊司的变化,吴桂花还没进门就感觉到了。
教坊司门口多了不少来去匆匆的小姑娘, 她们三五一群, 或提着篮子, 或夹着包袱皮,挽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
这些小姑娘大部分穿着普通下等宫人穿的靛蓝, 暗青等颜色的衣裳, 间中夹着两三个穿灰布衣,包着葛巾,作女道士打扮的女孩。这些包葛巾的姑娘混在人堆里, 像鸡群里的凤凰似的,昂首挺胸, 即使面无表情,也看得出来其得意的姿态。
吴桂花看得新鲜,在头一回见到李英娥的大通铺那找到了她。
这丫头蒙着脸躺在床上, 竟是大白天睡起了觉。
吴桂花揭开她被子,看她睫毛一颤一颤的, 就知道她没睡着。没好气拍她起来: “不是要跟我学推宫按摩吗?起来我教你。”
李英娥撑起身子, 半死不活地打了个呵欠, 任由吴桂花把她摆弄成了个横趴的螃蟹。
吴桂花就烦人青天白日, 动不动就死气沉沉的样,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 举起拳头,从肾腧那开始,嗵嗵嗵下力气直朝屁股掐按过去, 这丫头鬼哭狼嚎的:“啊啊啊啊,好痛……呜,呜……呼!”
李英娥舒出一口长气,整个人松了劲,从螃蟹变成了只软脚蟹。
直到吴桂花走到门口,才醒过神来,喊住她小声道了谢,又问她:“你急匆匆的去哪?”
吴桂花就说了教坊司门口,看不少人提包袱的事,想去打听是怎么个事。李英娥笑她:“你啊,这人好奇心也太重了些,什么热闹都要凑,也不怕哪天看到要命的热闹。”
吴桂花不服道:“你以为我是你,憨叽叽地分不清眼色?这么多人都去凑的热闹,能有什么要命的地方?那你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英娥瞪她一眼,道:“也没什么,初十不是要放批老宫女归乡么?西掖廷也有不少人要回去,她们就弄了场置卖会,把不用的东西归置归置,若是有人需要,就买了去。”
这不就是旧货市场吗?
要搁在平时,吴桂花保准对这个最感兴趣。可现在她对李英娥说的另一件事更关心:“什么老宫女归乡?宫里收了人,还给放出去的?”
李英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哪来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宫里不放人出去,这么多年纪大了,干不动活的老宫女留在这占位置吗?当然要放一批出去了。”
这就是一个人住的不便之处,明明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吴桂花今天才头一回听说。她再三问过李英娥,原来这里跟她看过的宫斗剧有点不同,像她们这样的宫女一生中有两次放出宫的机会。一次是秋天,年满二十五岁,只要符合条件,向管事们申请之后,便可以出宫,再一回在春天,就是年满五十岁,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主子没有开口,便必须出宫。第一次是恩典,另一次是清冗。
难怪她去过这么些地方,见过的宫女大多数都是皮肤紧致光洁的小女孩,便有年龄大些的,也是满头鸦发,连个躬腰驼背的都少。
这么说,吴桂花籍薄上登记的是十六岁,也就是只用再熬九年,便不用连累秦司薄,光明正大地离宫了!
原本遥遥无际的事情突然有了盼头,吴桂花看李英娥都顺眼了不少,叫她哼了一声:“我瞧你年龄不大,就算想二十五岁离宫,也有好些年呢。那时候宫外还有什么好郎君等着?”
像李英娥这样的罪奴,如果没有恩赦,此生都不可能离宫。
吴桂花守一辈子寡,也把日子活得有滋有味的,在她这样的老太太眼里,九年压根不是个事。她知道李英娥心里不舒服,不跟她斗嘴,哼着歌背上她的大背篓说:“你没被选上去道宫,用不着把气撒我头上,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万一碰到个不让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吃亏的还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撒气!”
吴桂花在她面前,向来有啥说啥:“是不是撒气,我不跟你争,照我说,人家不选你才是对的。就你这脾气,真选了你,你是能伺候好那些道爷?还是能巴结好管事的太监女官?你啊,再干什么都直定定的不结善缘,谁戳就炸,哪天被人捅了阴刀子都说不定。”
李英娥强辩道:“在这宫里,与人为善又能怎么样?该下黑手还不是要被下黑手?像我这样,至少嘴痛快了。唉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