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昙摩罗伽回头,一道电光闪过夜空,他脸色阴沉,状如罗刹,碧眸弥漫着血一样的暗红,周身杀气四溢。
  毕娑心头轻颤,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扭头问僧兵:“公主在哪儿?”
  僧兵指指他来的方向:“公主在后面。”
  他话音刚落,整齐的马蹄踏响声从风中传来,火光摇曳,十几个亲兵簇拥着一个身裹斗篷的女子缓缓驰来。
  电闪雷鸣,青光一道接着一道,光影浮动,女子策马徐行,仿佛踏着电光从天而降。
  夹道里气氛凝重。
  昙摩罗伽手握缰绳,停在夹道当中,身影凝定不动,势如群山耸立。
  女子浑然不觉周围涌动的暗流,看到昙摩罗伽一行人,似乎很欢喜,催马疾走,迎上前,风吹落她头上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明艳绝伦的面庞,一头光洁柔亮的黑发在电光照耀下笼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似有光晕流转。
  她朝昙摩罗伽挥手示意,颜如舜华:“苏将军……”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焦雷在众人头顶炸开,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夹墙顶上骤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声,层云涌动,雨滴狠狠砸下,天地之间,拉开一张万丈雨幕。
  雨声越来越密集,豆大的雨珠在院墙瓦顶之上滚动,水花四溅。
  火把被雨水浇灭,夹道里陷入一片幽暗。
  昙摩罗伽伫立在雨中,任脸上雨水冲刷而下,纹丝不动。
  瑶英啊了一声,戴上兜帽,驱马靠近昙摩罗伽。
  他一语不发,碧色双眸凝视着她,眸中倒映出天际的电光。
  瑶英朝他一笑:“我来王庭这么久,很少见到这里落雨……”
  她说着话,解下腰间的布袋,抬手想帮昙摩罗伽挡雨。
  “将军,你身上肯定有伤,别淋湿了……”
  下一刻,她的呼吸哽住了。
  昙摩罗伽忽然俯身,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手指炙热发烫。
  瑶英呆住。
  雨水哗哗流淌,他将她一点一点拉近,瑶英仰视着他,他狰狞的疤脸离她越来越近。
  雷声停了下来,冰凉的雨滴砸在瑶英眼皮上,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拨开她的长发,手掌按住她的脖颈,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着她,缓缓闭上眼睛。
  几滴雨珠凝聚在他的眼睫上,轻轻颤动,最终啪嗒一声,从睫尖滴下。
  瑶英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一阵恍惚,半天回不过神,许久之后才能感觉到心口怦怦直跳。
  他强有力的胳膊环在她背上,心跳平稳缓慢,身体像铁一样僵硬。
  雨声滂沱。
  夹道里的亲兵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
  僧兵一脸震惊,正要催马上前,毕娑余光扫到他,朝他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雨水如飞瀑倾泻,笼在两人身上。
  毕娑示意所有亲兵退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很显然,罗伽已经有了弱点。
  自己胡乱搅合,无济于事,还不如在文昭公主离开之前,让罗伽放纵一下自己。
  王庭的亲兵退开了,瑶英的亲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是莫毗多,然后是王庭的摄政王……亲兵心中暗暗道,阿郎会大发雷霆的。
  冰凉的雨水从领口滑入,淌过温热的肌肤,瑶英冷得浑身直颤。
  揽在她肩头的胳膊立刻放开了她,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昙摩罗伽,双眸圆瞪,满脸不敢置信,眸中闪过震惊,惶惑,茫然,不知所措。
  这模样,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吃净肉的时候,一脸被雷劈了一样的错愕。
  后来每次他就餐的时候,她都会偷看他。
  昙摩罗伽松开瑶英,眸中血红之意褪去,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中紧紧攥着的布袋,替她戴上兜帽、系好系带。
  动作自然,就好像他只是为了俯身去拿她手里的东西,顺势抱了她一下。
  瑶英更恍惚了,怀疑刚才的拥抱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将军?”
  她轻声唤他。
  昙摩罗伽挪开视线,湿漉漉的下巴泛着湿光:“刚才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公主见谅。”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眉头轻轻蹙起,想说什么,昙摩罗伽轻轻夹一下马腹,驱马走远了。
  她一脸疑惑。
  他刚才抱她时,她骤然失神,心跳很快,他却连呼吸都没乱一下,整个人冷冰冰的,身上一股森然杀气,和莫毗多抱她的紧张热情完全不一样,毫无情意涌动的感觉。
  瑶英在雨中出了一会儿神,拢紧斗篷,跟上他。
  雨势越来越大,一行人沉默着回到王寺,身上都淋湿了,各自回房换衣。
  毕娑先送瑶英回她住的地方,叮嘱仆从记得送去炭火和防风寒的汤药,再去看昙摩罗伽。
  刚走出长廊,就见一道黑影立在石阶前,浑身湿透,碧眸中血丝密布,眉宇间一抹淡淡的红。
  “她怎么会在圣城?”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进长廊,轻声问。
  像是在问毕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她为什么没走?
  毕娑跟在他身后,笑了笑,“王,我猜不出文昭公主的心思,这话您应该当面问公主。”
  昙摩罗伽不语,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眉头紧皱。
  毕娑吓了一跳,暗道不好,飞快抢上前。
  昙摩罗伽一声闷哼,呕出一口鲜血,几缕血丝洒落,衣襟顿时染红了一块。
  “摄政王……”
  毕娑看着他,既担忧,又松了口气。
  从李瑶英离开的那刻起,罗伽一直紧绷心弦,隐忍克制,没有露出异常,但这口淤血一直淤积在他胸中,时日越久,伤害越大,现在他看到她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把这口淤血吐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抹去血丝,闭了闭眼睛。
  “无事。”
  他淡淡地道,走出几步,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地。
  毕娑脸色大变,扑上前,扶起昙摩罗伽,他双眼紧闭,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没事?他明明有事。
  毕娑叫来巴米尔,把昏睡的昙摩罗伽送回密室中,为他换下湿透的衣裳。
  他身上火烧一样滚烫,浑身僵硬,意识模糊。
  毕娑喂他吃了几丸丹药,又猛灌了几碗舒缓的汤药下去,他身上仍是高热不退,意识模糊。
  知情的医者连夜赶过来诊治,摇头叹息:“不是功法发作,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毕娑焦急万分:“那是什么缘故?”
  医者说:“王可能是太累了……公务繁忙,加上战场上必须时时刻刻小心应对,心力交瘁,又使用了功法,身体承受不住,也有可能是这段时日郁积于心,难以纾解,引发了旧症。”
  “该怎么治?”
  医者皱眉:“王必须先停止使用功法,以汤药调养,这些天务必好好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毕娑让医者亲自去煎药,盯着昙摩罗伽看了一会儿,叫来巴米尔。
  “你去请文昭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一整句引用佛偈。
 
  ☆、出关
 
  窗外雨声琳琅。
  夜风裹着水汽从罅隙里吹进屋中, 更添了几分凉意。
  瑶英换了身衫裙,坐在灯前一点一点绞干长发。
  苏丹古抱她的时候, 浑身僵硬冰冷, 掌心也冰凉,凉到她身上微微地起了一阵战栗, 现在还觉得脖根处他的手掌紧贴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他果真是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吗?
  真是失态……为什么要抱她?不抱其他人?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用丝绦挽起长发,写了封简短的信, 叫来亲卫:“把信给阿史那将军,就说我想见苏将军,请他务必帮忙转交。”
  与其一个人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苏丹古。
  亲兵拿着信出去,刚好和过来传话的巴米尔撞了个正着。
  “公主, 阿史那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看他神色焦急, 瑶英披上斗篷, 随他出门,“出什么事了?”
  巴米尔道:“苏将军病了,阿史那将军请公主过去看看。”
  瑶英怔了怔, 苏丹古当真旧疾发作了?
  他上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确实也抱过她, 还抱了大半夜……那次他也是身上冰凉, 把她当成一块枕头似的抱着。
  两人撑着伞踏过庭院,水花四溅,匆匆赶到刑堂附近的一处院落, 拾级而上。
  毕娑手里提着一盏灯,迎面走了下来,视线落到瑶英身上:“深夜请公主过来,劳烦公主了。”
  瑶英摘下兜帽,问:“苏将军怎么样了?”
  毕娑笑了笑,朝她作揖:“是我考虑不周,害公主担心了,摄政王刚才只是一时不适,这会儿已经好了。我太冒失了,给公主赔不是。”
  瑶英一呆,抬头朝门口看去。
  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身姿傲岸苍劲,灯火摇曳,他爬满疤痕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碧眸幽深平静。
  阶前雨落纷纷。
  瑶英看着苏丹古,沉默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苏将军好些了?”
  他垂眸看她,点点头:“我没事,让公主忧心了,公主请回。”
  言罢,转向巴米尔。
  “送公主回去。”
  语调冷淡。
  巴米尔恭敬应是。
  毕娑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一阵风刮过,雨势陡然变大,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
  瑶英站在阶前,半晌没说话,想要问他的话,没必要问了。
  雨滴飞溅,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拢了拢披风,笑了笑:“将军没事就好,夜深了,将军出征归来,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转身离开。
  巴米尔一脸茫然,忙跟了上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踉跄着后退,手扶廊柱才稳住身形。
  毕娑上前想搀扶他。
  他挥挥手,转身进屋,脚步蹒跚地挪到榻前,直接倒了下去。
  毕娑叹口气,“王,您这是何苦……”
  昙摩罗伽服了药,刚才苏醒,得知他请了李瑶英过来,挣扎着爬起身,冷漠地请李瑶英离开。
  刚刚抱了公主,转头又对公主如此冷酷,一句解释都没有,公主脾气再好,也会恼的。
  昙摩罗伽强撑了半天,早已脱力,意识再次变得模糊,眉心紧皱,额头沁满冷汗。
  “别把她扯进来……”
  他人事不知,忽然喃喃了一句。
  修行中人,不该打搅红尘中的她。于他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磨练,对她来说就不同了。
  不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面前,都不该越过界线。
  他不能一错再错。
  毕娑摇头叹息,守在床榻边,心里百味杂陈。
  ……
  翌日凌晨,昙摩罗伽清醒过来,窗前一片浮动的青光。
  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
  他起身,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宣医者,吃药,解下头巾,扯去伤疤,脱下衣衫,换上袈裟,找出佛珠串,笼在腕上,盘坐在佛像前,打坐禅定。
  昨日雨中的拥抱,只是一时忘情。
  云销雨霁,红日捧出,艳阳普照,一切烟消云散。
  他念了几卷经,毕娑和巴米尔过来禀报事情。
  “王,这段时日城中一切安好……”
  毕娑道,脸上神情复杂。
  “说起来,多亏文昭公主在。”
  昙摩罗伽抬眸。
  毕娑朝巴米尔示意,巴米尔缓缓地道:“海都阿陵发动奇袭时,朝中大臣全都跑到王寺来了,大相亲自出面,主持朝政,训斥朝臣,朝臣也就散了,老老实实回去当差。期间有寺中僧人求见,小的按王的吩咐,找了理由打发走他们,命城门各处看守加强警戒,紧闭城门,各处相安无事。”
  城中粮食充足,大相颁布禁令,商铺不敢涨价,一切和平时一样,除了城门紧闭外,并无异样。
  “没想到城中早就有北戎细作,葛鲁将军他们一时半会抓不到海都阿陵,战况胶着,百姓害怕了,那些细作就散播谣言,闹得人心大乱,他们趁机引发骚乱,怂恿百姓冲击城门……”
  “大相率领官员去城门劝阻百姓,百姓听信谣言,说大相早就把他的家人送出城了,他们也要出城,大相怎么劝说都没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挑拨,有个守城的兵卒突然殴打百姓,后来乱成一团……大相带人过去查看情况,人群里冲出几个女人,要刺杀大相!大相没有防备,被刺伤了,好在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点皮。”
  昙摩罗伽听到这里,眉头微拧。
  大相到底还是太老实了,每一步都照着他的指令去做,忠实归忠实,未能随机应变,以至于无法平息小骚乱。
  巴米尔接着道:“这时候,文昭公主突然出现在城楼上,她的亲兵救了大相……”
  那天,李瑶英忽然出现,救下大相,站在城楼劝说百姓,说佛子早就布置好守军,海都阿陵绝对打不进圣城,百姓将信将疑。
  巴米尔想到当日情景,忍不住卖了关子:“王,您猜公主做了什么?”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巴米尔浑身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在回禀事情,而不是和同僚吹嘘,忙敛容正色道:“公主一直注意城中动静,听到消息就赶过去了。她站在城楼上,指着人群里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二话不说,让她的亲兵把那些人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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