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项,便是插花。比谁选的花好、插的花妙。
每人座上早有已放置好的花瓶,其中却空空如也。皇后一声令下,众女眷们便迫不及待地离了席,分散到花园各处去。
只为去寻这花园中最为艳丽、明媚的花朵。
华枝也随着人群步入花园。皇宫内的后花园极大,不一会儿,人群便纷纷走散,往来也变得稀疏起来。
“小姐,”瑶月挽着她穿过花影,两眼向丛间眺望,“往年乞巧节小姐无一不是好名次,这次所有女眷也在瞧着小姐会拿出什么样的刺绣给太后娘娘做寿礼。不知小姐准备得怎么样了——哎,这朵花好看,粉白/粉白的,格外可爱呢。”
她顺着瑶月所指方向望去:“嗯,着实可爱。”
瑶月没瞧出自家小姐的心不在焉,“小姐的手一向灵巧,放眼整个京城,自然是无人能敌的。就只怕……”
不消瑶月说出来,华枝也是知道这丫头在害怕些什么。去年乞巧节,孙玉桠不动声色地将她精心绣出的一副《观音图》全模全样地仿制,还先人一步地呈于皇后面前。还有前几日府上有宴,孙玉桠暗地里偷学了华枝练了许久的一曲练裳舞,赢得宾客纷纷喝彩,直夸华家有女初长成。
似是她费尽心思准备所有事,都让孙玉桠偷窃了过去、出了风头。
瑶月自然不快,为自家主子愤愤不平。
“小姐,您何必让着她。她不过是个庶女,您才是华府的嫡女,那样——”
话刚说到一半儿,这丫头突然噤了声。华枝疑惑偏头,正见孙玉桠被侍女搀着,朝自己走来。
“姐姐,”孙玉桠朝她一福,眼神不离华枝手上半分,“姐姐采的这是什么花,这般别致可爱,真是好看呢。”
瑶月也偏过头去,在心底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儿。
——怕是又想抢走我家二小姐精心挑选出来的花吧。
孙玉桠这么问,华枝也不避讳,将手中的花枝全部摊开,笑容和煦:“我也不知晓这是什么花,妹妹若是喜欢,可以拿去。”
“小姐——”瑶月慌忙制止。
对方毫不客气,竟一下子抓了一大把走,只给华枝余十之一二:“那就多谢二姐啦!”
言罢,像是生怕华枝会反悔,转身就跑。
把瑶月这丫头气得直跺脚:“二小姐,三小姐那般欺负您,您怎么还能——”
“无妨,”华枝将手上剩余的枝蔓递给瑶月,似是在安抚对方的情绪,“那边还有许多开得好看的花,你再去采些来,也不必先前咱们所采的差。”
瑶月只得点头应是,悻悻走远了。
独留华枝一人站在原地,望着孙玉桠离去的方向,眸色精明。
孙玉桠若想争,便叫她去争,最好争得了太子萧景明的注意,让她直接入主东宫。
也免得自己再受一遍这伶仃之苦。
华枝如是想到。
此时太阳已完全西沉,天地之间,笼上了一层昏暗的影。不知不觉中,已有清辉洒落,覆在女子的身形上。
她探出手去,轻呀一声。
这场雨,果真来了。
“瑶月。”她提了裙角,四下唤道。也不知这丫头跑哪儿去了,她唤了两三声,竟无人回应。
“瑶月?”
夏雨就是这般来得防不胜防,华枝将袖子抬起,挡在头上。因为不想再与萧景明在揽月亭“邂逅”,她刻意调转了个方向,往稍远的一座亭子小跑而去。
等她跑到亭子中时,衣裳已湿了一小半儿。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当下瑶月不在身边,周围也没有换洗的衣裳。她愁眉苦脸地望向天空,记得这场雨没有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的。
所幸所幸,只要不遇见萧景明就好。
正想着,亭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让华枝心头一紧,转眼间已有人踏入亭来。
她连忙躲到柱子后,用手护住胸前被雨水淋湿的地方,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是……
余光一瞥,恰见男子拂了拂衣裳上的雨珠,似是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也两眼望来。
他一手尚未离袖,一手微微抬起,见着华枝时,眼中全无一丝讶然。倒是那种平淡的眼神,让华枝没来由地讶了一讶。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这眼前之人,正是萧欤。
是她前世因为嫁入东宫,随着萧景明唤一声“叔父”的萧郎。
是那个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萧郎。
是那个“金风玉露人间致,不如嫁琼之”的萧郎。
亦是那个在位极人臣后,又不知为何突然攻破了宫门,汹汹铁骑踏入长生殿,登上千古之位的萧郎。
萧欤的睫上还挂着雨珠,翕翕忽忽的,让些许月色透过雨珠倒映在他的眸中,亦是让华枝瞧不真切他原本清澈的双眼。
华枝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唤了声,“叔……”
萧欤微侧过头,挑了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 华枝:叔——舒服吗?下……下雨天,你舒服吗?
萧欤:舒服吗?舒服我就自己打伞了。(狗头保命)
第5章 华枝
华枝一噎,慌忙噤声。
上辈子她因为嫁给了萧景明,所以要随着他唤萧欤一声叔父。往日里,这一声“叔父”唤顺口了,一时间让她改不回来称谓,竟……
她放眼望去,恰见男子眸色翕动。他虽未言语,可已偏过脸,眼中似是闪过一丝讶异。
“唤我什么?”
萧欤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探寻之意。
他的神色缓淡,语气也是十分淡然,倒是让华枝窘迫地别开面容:“方才一时眼拙,认错了人,还望王爷莫怪。”
她的话语轻糯,婉转如莺儿。闻言,萧欤不禁又侧了侧首,只见那人正躲在亭角的柱子后,不敢靠近他。
亭外雨仍下得急,雨珠子顺着亭檐滑落,砸在华枝的裙角处。
少时,便有阴冷的潮意从裙角处袭来,漫过她的罗袜,寒意逼人。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半湿,鞋袜更是受了潮。如今亭子内又站了一个不甚熟悉的男子,华枝自然不敢靠近半分。
少女只得缩在亭柱后,一双眼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紫袍之人,心中暗暗期盼着瑶月快些寻过来,或者雨快些停。
萧欤亦是站在亭中避雨,余光瞥着缩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女子,心中没来由涌现出一丝异样来。
这丫头……竟这么怕自己吗?
他是手揽朝政,行为做事素来雷厉风行,可也未生得三头六臂。怎会只此一眼,就吓得这个小姑娘不敢吭声,只能抱着柱子淋着雨,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萧欤有些纳闷儿。
雨水越积越高,华枝所站之处,已有一方雨水汇集的小泊。夏天的雨就是这般猛而急。她小心翼翼地将足尖转了转,刚准备再寻一处落脚之地,一阵寒意就逼得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萧欤又抬了抬眉,却不再望向她了。
华枝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百无聊赖起来。方立了脚,忽地一阵风刮来,卷起了亭前的帷帐。风刮得猛烈,素白的帷帐亦是翻飞,她一个不备,那物已成排山倒海之势向她席卷而来——
先前因立足之处过于狭小,她整个人的重心本就不甚稳,再加之狂风卷帘,满头惹眼的青丝也顷即倒了戈,吹拂得她眼前发乱。
脚下猛地一滑,她一惊,重心一个失衡,莲足踩中了濡湿的裙角,仰面之际,雨珠悉数落下,砸于她的粉妆花面。
“呀——”
她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登即便闭了眼,已预料到一会儿自己跌落于泥地时的惨状来。
就在此时,臂上突然一紧,华枝诧异睁眼,男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前,只一伸臂,便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叔——”
萧欤垂眼,眸光淡然落于少女面颊之上。不知为何,她的面上稍稍带着几分惊恐,一张桃花面也略略扑白,妆容也被雨水弄花。
这小丫头,竟跟个花猫似的。
她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被男子揽入怀,眼底浮现上一层淡淡的惊愕。萧欤突然撒了手,任由她向后跌去,旋即抽了身。
拂袖、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一如她重生之前,每次在宫内遇见男子时,对方恭敬作揖的光景。
萧欤一身紫色朝服,站在烈日下,朝她一揖:“娘娘。”
动作干净利落,神色冷静自持。
华枝站稳了身形,于亭内终于拽回了神思。瞧着男子踱开的步子,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一闪而过。
“祁王殿下。”
萧欤顿足,依旧是背对着她。一袭衣袍翻飞,随风轻摆。
只消他站在那里,便是天之骄子,便是一处独到的好风景。
她的脑海中想着前世对方逼宫谋反的场/景,心下兀地一动,见萧欤没有转过身形,便又拔高了声音朝着那人的背影糯糯地唤了声:
“祁王殿下——”
声音如莺儿婉转空灵,又平白增添了几分媚态。萧欤那边似是一顿,终于出声来:“何事?”
何事?
华枝微眯起眼,方准备出声,外边突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她一心虚,又忙拉着帷帘,遮住自己的身形。
好像是察觉到了身后女子的动静,萧欤率先迈出亭去。来者是他随身的小侍从无水,手中撑着一把伞,微弓着身形。
见了萧欤,毕恭毕敬一声:“王爷。”
“让王爷在此久等了。”
男子接了伞,只是稍稍颔首,旋即将伞面撑开,些许雨水顺着伞柄滑落,流到萧欤的手背上。
只一瞬,他便抬袖将水珠拂了去。
萧欤向来不喜阴雨,这等阴雨天扰得他十分烦闷。就在无水以为自家主子就要抬脚离去之际,男子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兀自转了身。
亭柱后,用素纱裹身的华枝就看着那人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来。
一柄伞突然出现在头顶,她抬了头,发觉原先阴沉的天空已被伞面遮盖。男子微抿着唇,站在逆风之处,有风撩/动他的乌发与衣摆。
她伸手去接伞,手中的帷帐顺势而落。伞柄上仍是挂些雨水,连同她睫上晶莹剔透的水珠,轻轻往下滑落。
突然,男子低低地咳了一声,眼中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微澜。就在华枝还在探寻这眼神是为何意之时,萧欤将执着伞柄的手一松,别开脸去。
“多谢王爷。”
“嗯。”
她疑惑地将伞握紧,言了谢。男子只是轻轻点头,袖角去意滑过女子纤细的手指,而后轻柔掠开。
华枝瞧着那素伞的伞面,上有一根藤条,分外素净,如同男子素净的手指,一根根抚过轻柔的雨丝。
她便低低地笑:“王爷这柄伞,真是好看。”
这句话引得萧欤又折过头,轻瞟她一眼,面上突然染上一丝可疑的红晕。
少时,他又“嗯”了一声。
“王爷这把伞,可是要送于我?”她歪着头,搜寻着对方的目光,笑得明媚。
华枝一手握着伞,亭角有雨滴落,掩着伞面滑下。滴滴雨珠敲在石阶之上,却是毫无声响。
她的脑海中,却是已不动声色地发动了一场浩荡变革。
——既然她上辈子栽落于萧景明之手,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世还不如另寻个靠山,于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下保全自身。
保全整个华家。
她握紧了伞柄,轻轻抿唇。
萧欤静静垂眸,显然不知晓女子心中所思量,亦是无法窥看到,这具身体之下跳动着的崭新的灵魂。
他素来少言,面对女子的询问,只是微微抬了眼。萧欤刚准备出声应答,却又瞧见了女子被雨水淋湿的衣裳,上有灼灼桃花,如同打雨,尽显娇然之态。
隐隐衣裙之下,也能依稀窥见少女身形之娇然。
衣下双峰如桃似玉,浑然白皙。束腰纤细如柳似蔓,纤然藤然。
楚腰藤条连同那微风细雨,携着一抹绯色,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攀上了萧欤的面容。
他又一轻咳,仓促将面别开。
“王爷?”
亭口的无水站了许久,不免疑惑上前,从帷帐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您好了吗?陛下那边唤着,叫您去长生殿议事。”
正说着,无水放眼望去,瞥见自家王爷身后的一抹衣摆时,猛地一愣:“王爷,您……”
萧欤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往女子那边凑了一凑,恰巧挡住了长生的视线。
一道厉的眼神袭来,长生一噎,望向自家主子变幻莫测的神色,慌忙移开了眼。
“小的去外边候着王爷。”他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华枝这才敢从帷帐后走了出来,她险险松了一口气,对着男子又是一福,突然听到对方有些沉闷的声音。
“姑娘这番出去,可是需要一件衣裳?”
经过他的提醒,华枝这才垂下目光,瞧见身上的水渍时,轻“呀”了一声,下一刻小脸儿已涨得通红。
她慌忙转过身形,那帷帐将身子遮住。
“王、王爷。”
她的声音怯怯,细如蚊鸣。
萧欤也移开眼,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姑娘不若随本王回府,本王为你再寻一件干净的衣裳。”
末了,又生怕她会误会些什么,男子补充道:“你此身出去,不免……不免冒失。”
呸。
他又再胡说八道些什么。
萧欤将袖中的手暗暗收紧,回味起方才自己所言,才发现刚刚的一番话才是最大的冒失。
人家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跟他这种不知根底的男子回府。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萧欤刚想找话将其圆回来,突然见身前的少女眸光一闪,身形亦是抬了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