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吴书来领着敬事房的小太监进来,小太监举着放有嫔妃绿头牌的银盘,跪呈到乾隆面前。乾隆本想说今儿去皇后那儿,随即想起来这几日皇后身子不爽利,才转过头看向银盘。
贵妃近来犯了痰疾,得好好养病,纯妃前几日已经翻过两回牌子,娴妃……还是算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唔,嘉嫔自从晋了主位,好似还没侍过寝,乾隆略一琢磨,伸手翻了嘉嫔的牌子,“就嘉嫔吧。”
“嗻。”
小太监恭敬退下,乾隆则继续处理政务。已近年关,休朝之 前得把该做的事做完,事情繁多,乾隆一批折子便是一个下午,等吴书来点灯才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
乾隆放下笔,抬手揉揉眉心,“嘉嫔呢?”
“回主子爷的话,嘉嫔娘娘已经在东围房候着了。”吴书来躬身道,“您要不要召人进来?”
连着看了这么久的公文,乾隆头有些发胀,可想到嘉嫔已经干等了一个下午,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头,“叫进来吧。”
“嗻。”
不一会儿,精心打扮过的嘉嫔被引了进来,她上前行礼问安,“恭请皇上圣安。”
“嗯,起来吧。”
乾隆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一手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疲惫之色。嘉嫔见状抿了抿唇,深吸口气,豁出去大着胆子问道:“奴才给皇上按一按?”
乾隆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好。”
嘉嫔轻手轻脚走上前,伸出手,找到穴位缓缓地按揉起来。她手法娴熟,力道适中,并不像是初学者,随着她的动作,乾隆觉得好似真的轻松不少。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乾隆笑问,“以前学过?”
嘉嫔颇有些不好意思,柔声答道:“是,在家里时,奴才祖母总是头疼,便跟大夫学了这套按摩的手法。”
“不错,孝心可嘉,”乾隆点点头,“今儿留下侍寝吧。”
嘉嫔红了耳根,她压下心中欣喜,羞涩应道:“是。”
*
嘉嫔一连被翻了三天牌子,小苹见连素来不声不响的嘉嫔都得了宠,不由更着急了。
“娘娘,”小苹伺候笔墨的时候对云梧道,“今儿皇上又翻了嘉主儿的牌子,这已经是连着
第三回了呢。”
“这不是挺好?”云梧正在临字,“嘉嫔可算是熬出头了。”
之前不知道,皇贵太妃竟然写得一手好行书。前些日子她在宁寿宫抄经的间隙,心血来潮临了一篇《兰亭序》,不巧被皇贵太妃看见,老太太看过之后眼中都是笑意,促狭道:“小丫头才多大年岁,这点功夫就敢临兰亭帖?”
云梧闻言颇有些不服,她不敢说自己写得有多好,可毕竟前世从小习字,二十来年的功底也不是白给的,也没有那么差吧?
皇贵太妃瞧她嘴撅得能挂油瓶,不由哈哈一笑,来
了兴致,“舜英,取我的家伙事儿来,今天让小丫头见见世面。”
舜英是皇贵太妃身边的嬷嬷,进宫便在皇贵太妃身边伺候,一路从小宫女到姑姑再到嬷嬷,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外人都尊称一句英嬷嬷。听到主子颇有些孩子气的话,英嬷嬷抿嘴一笑,“嗻。”
她瞧了一眼云梧,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自从娴主儿侍奉主子左右,主子笑的时候明显变多了呢。
云梧被皇贵太妃搞得十分好奇,她知道皇贵太妃每日都会习字,但是写得都是规规矩矩的楷书,难道皇贵太妃还会写行书?
她亲自帮皇贵太妃研磨递笔,倒要看看皇贵太妃能写出什么来。
结果对方一下笔,云梧就被镇住了,皇贵太妃落笔从容,一气呵成,笔力更是遒劲飘逸,绝对可称大家!
一幅字写完,皇贵太妃收手,盖上自己的私章。她眼里带了点怀念,当年圣祖皇帝夸过她行书写得好,她便下了狠功夫习字,想让他再多夸一夸自己,后来看的人不在了,她便不常动笔写行书了。
想起往事,皇贵太妃淡淡一笑,她将字递给舜英,指了指角落里的炭盆道:“烧了吧。”
“别呀,烧了多可惜,您不要我还要呢!”云梧可算是回过神来了,扯着皇贵太妃的袖子左右摇晃,“原来您这么厉害!居然藏得这么深不叫我知道,之前还说您对我最好,如今一看,您根本就不疼我!”
皇贵太妃失笑,“你又没问过不是?”
“您想不想收个徒弟?”云梧满眼星星地看着皇贵太妃,作乖巧状,“您瞧我怎么样?”
皇贵太妃哭笑不得,云梧好一番撒娇卖萌,总算让皇贵太妃松口指点自己。这不,皇贵太妃给自己留了功课,临的字帖回头要查的。
收完最后一笔,云梧将作业收好,净手过后,接过小苹奉上的茶,听小苹道:“翻年就是大选了呢,皇上
第一回登基大选,也不知道会选多少新人入宫。”
云梧看了她一眼,陈福不是唯一一个希望她争宠的,小苹也经常在她耳边旁敲侧击,今儿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皇上去看望”,明儿说“纯妃娘娘的三阿哥不舒服,皇上去看望”,也不知道她消息怎么 就这么灵通。
比起陈福,小苹段位还低了些,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云梧素来当耳旁风,虽说经过锦绣一事,云梧心里有点动摇,但是一想到主动争宠,云梧又打起了退堂鼓。
臣妾实在做不到啊!
罢了罢了,算算时间,皇后还有十年好活,时间还早,还是先苟着吧……
*
一晃到了除夕,出孝后的第一个年,宫里过得热热闹闹。除夕当天未时,也就是下午两点左右,乾清宫便开始大摆宴席:正中南向座北摆着乾隆的金龙大宴桌,摆群膳、冷膳、热膳共四十品,左侧头桌宴坐皇后,摆群膳三十二品,二桌宴坐云梧,三桌宴坐嘉嫔、陈贵人,右侧头桌宴贵妃,二桌宴纯妃,三桌宴海贵人、裕常在。位分不同,宴席等级不同,餐具用度也不一样,比如帝后可以用金匙金象牙筷,贵妃到嫔只能用银的,不是主位的低等嫔妃,便只能用铜制的了。
申时,两廊下奏乐,伴着乐声,身穿吉服的帝后及后妃入座,宴席开始。
宴席怎么吃也是有讲究的,先摆热膳进汤饭,再进奶茶,第三进酒水,最后进果桌,且每一进,都要先呈皇帝,再呈皇后,最后再呈后妃。最后宴席结束,后妃出座跪送皇帝还宫后,才各回住处。
送走皇帝,云梧可算松了一口气,打算赶紧回宫再垫垫肚子。这宴席丰富是丰富,但规矩忒多,吃的十分不尽兴,身上又穿着吉服,虽说不如朝服繁复,但也是头戴顶冠、身挂朝珠,吃喝要小心翼翼,生怕弄到衣服上。
转过头看到嘉嫔,最近最得宠的便是她,见她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云梧不由一笑,打趣道:“你近来可是滋润得很呀,瞧这面色红润的!”
嘉嫔红了脸,“娘娘!”
云梧偷笑,“去我那儿?”
嘉嫔自然不会不应,还叫上了海贵人和陈贵人一起。云梧还问和陈贵人同住的裕常在要不要一起,可惜被拒绝了。
陈贵人倒是松了口气,“以往我也叫过裕常在一同做绣活,但是好几次都被拒绝了,还以为是不喜欢我呢。”
嘉嫔笑着安慰,“想来裕常在是喜静的性子吧。”
四人回到翊坤宫用了些点心,凑在一桌打了一会儿马吊。宫中禁赌,只有逢年过节例外,几人玩得尽兴,欢声笑语不断。
晚上,众人都到了寿康宫,陪着太后守岁。太后喜气洋洋,被小辈们哄得心情很好,赏了不少东西下来,还拿出一株极漂亮的红珊瑚,要当彩头赏给怀上皇上登基后第一个龙嗣的后妃,惹得一众嫔妃红了脸。
子时一到,空中亮起了烟火。云梧揣着手炉,站在叽叽喳喳的嫔妃和宫女们中间,抬头看着被烟火点燃的天空。
又是新的一年了。
19、
第十九章
过了年,第一件重要事便是秀女大选。清初时,外八族选秀本是在腊月中下旬举行,直到雍正十一年,也就是云梧原身那一届选秀,雍正下旨改为第二年初春,自此,在二月选秀变成了惯例。
不同于一年一度的内务府小选,三年一次的大选由户部主办,八旗的各级基层长官将各旗内适龄女子呈报至八旗都统衙门,统计汇总过后再由户部上报皇帝,定下殿选的具体日期。有疾、残疾、相貌丑陋者经过具保,奏明皇帝后,可以免选,自行婚嫁,除此之外,所有八旗内十三岁到十六岁的适龄女子都必须参选,如果因为种种原因错过选秀,下一届时即便逾龄,也要参选,没有经过选阅的八旗女子,哪怕到了二十岁也不得私自聘嫁。
正当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宫外突然传来消息,果亲王允礼薨了。
二月二龙抬头,本是个喜庆节日,宁寿宫却因为这个丧讯多了几分萧索。皇贵太妃带着云梧去探望果亲王的生母勤太妃,一进门便发现屋子里檀香味重了许多。
勤太妃上前来迎接皇贵太妃,她看上去精神头还好,“您来啦。”
皇贵太妃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勤太妃勉强笑了笑,“我无事……”
“允礼向来体弱,我虽已料到这一天,”她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眼泪也不自觉流了下来,“可这心还是痛啊。”
哀莫大于心死,云梧根本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皇贵太妃心中叹气,“节哀。”
从勤太妃处离开,皇贵太妃沉默了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才对云梧道:“年轻的时候见到有子的嫔妃,自己羡慕的不得了,如今再一想想,孩子便是牵挂,比起白发人送黑发人,孑然一身,好似也没什么不好了。”她看向云梧,“你也是不愿要孩子,所以不愿承宠,是吗?”
她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云梧心一抖,觉得自己在皇贵太妃面前无所遁形,她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便听皇贵太妃摇了摇头,失笑道:“罢了罢了,也不知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怎地就像看破红尘了似的。”她话里意味深长,“只是世事 无常,后宫也绝不是一潭死水,树欲静而风不止,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云梧顿了顿,“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顺其自然吧。”
皇贵太妃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心态倒是好。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允礼府上妻妾很少,膝下血脉只有一子一女,且都早夭,身后无嗣,乾隆思考许久,与王大臣们决定将自己的弟弟弘瞻过继给允礼。
弘瞻是雍正的第六子,雍正驾崩时只有三岁,自小养在圆明园,身边的随侍太监不上心教导,还曾傻乎乎地叫乾隆“汗阿哥”,乾隆听说便将他接回宫里,和永璜、永琏养在一处。如今弘瞻已有六岁,也知道过继是什么意思,得知自己不再是汗阿玛的儿子,而是成了十七叔的儿子,弘瞻心里不太舒服,但也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安排,给允礼披麻戴孝。
为了抚慰失子的勤太妃,乾隆还将皇后所出的三公主送到宁寿宫抚养。太妃抚养格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寿康宫裕贵太妃便养着自己的亲孙女、弘昼的嫡长女,因着小格格年纪比三公主小,在宫中被称为四公主。只是皇帝送出自己的嫡出女儿可不多见,当初乾隆一登基就将三格格封了和敬公主,可见十分喜爱这个女儿,这都能送给勤太妃带,乾隆也是下了大本钱了。
一众安排并没有耽误大选,殿选依旧如期举行。提前被送到京城的各旗秀女乘坐骡车至神武门,按照满、蒙、汉三军旗的顺序排车入宫。一般一天只选看两旗,宫中后妃亲戚在前,以前被留牌子这次是复选的秀女在中,本次新送选的秀女在后,按年龄排序,大约五六个人一排,供太后和帝后选阅。被留牌子的秀女或给皇子皇孙拴婚,或给宗室王公子弟指婚,或成为皇帝的嫔妃,如果成为后妃的候选人,还要留宫住宿一段时间接受考察,确定摸清楚秀女的性子之后才会最后决定能否入宫。
本来选秀女没有云梧什么事,但是纯妃想凑热闹,皇后便叫上所有内廷主位一起了。选秀女并没有想象中的争奇斗艳,秀女都是一个打扮,素面朝天,也不许戴首饰,都是十来岁还十分青涩的小姑娘,偶尔有出 挑的还是十分明显的。
因着和敬被送走的事,皇后情绪不是很高,但是依旧尽职尽责,贵妃偶尔留下几个姑娘,纯妃却是撂了不少牌子,云梧和嘉嫔坐在一旁安静看着,并不插话。
“永璜过两年就到年纪了吧?”期间太后问乾隆,“要不这回先留个好的,小选不一定能有合适的呢。”
云梧听见不由满脑袋黑线,永璜今年才十岁啊,两年后也才十二,这么早娶媳妇简直是残害儿童,太后想抱曾孙的心情也太急切了……
幸而乾隆还不想这么快当祖父,笑道:“不急,三年后大挑再选也来得及。”
皇帝这么说,太后也就作罢了。
一连看了几天,二三十个得了记名或上记名的秀女被留宫察看。她们都是年纪轻轻未出阁的姑娘,若论心眼,哪里比得过宫里活成人精的老嬷嬷,如果嬷嬷们发现谁性子有不妥当的地方,都会告知太后皇后,这样一来,心性不佳的秀女自然不会被选中,以免闹得后宫乌烟瘴气。
清宫选妃,一看家世二看德行,相貌反而是其次,许多长相出色但性子不好的小姑娘都在留宫复看这一步被刷下去了,最后两个姑娘脱颖而出,被封为贵人。其中一位鄂贵人西林觉罗氏家世显赫,父亲是从二品安徽巡抚鄂乐舜,叔祖父更是肱骨重臣保和殿大学士鄂尔泰,故而皇后即便觉得她性子有些娇纵,最后还是留了她的牌子,并且将人安排到了翊坤宫;另一位索绰罗氏虽然家世长相皆不如鄂贵人,但是德言容功无一不是这批秀女中的顶尖,被赐封号‘秀’,住嘉嫔的长春宫。
翊坤宫要住进新人,云梧早早便叫人将后殿收拾出来,嘉嫔也是同样。翊坤宫后殿曾住过还是贵人的嘉嫔,故而云梧只是动动嘴巴,让人简单整理一下就可以,长春宫后殿却是许久不曾住人,需要翻新,工程不小,嘉嫔更是唯恐下人做事不周到,亲力亲为,时时关注着进度,结果这日嘉嫔正往后殿去的时候,居然眼前一黑,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