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由于凡世收集灵石不易,平时也只需要对付些强盗、妖兽,大多数世家只供养几名修士,便足够驱驰。
然而扶风商会制定的方针并不一样。他们想要的并不是简单的“雇佣”,而是与修士们建立长久关系。
九千家提出:首先,供奉修士不得少于三十年;其次,供奉的修士不仅要为各家、为商会服务,还要负责整个扶风城的安全。
作为交换,扶风商会将提供灵石、丹药、法器等珍贵的修炼资源。
须知,北斗仙宗里资源丰饶,哪怕是小弟子每月也有一定的灵石供奉,更不提还有专门的山峰负责炼丹、炼器。
然而在北斗仙宗以外,还有许多小宗门、散修,为灵石和资源奔波不已。
九千家凭借和修仙界的关系,以及雄厚的财力,建构出了一个凡世间的“修仙坊市”,这对那些志在修炼却苦于荷包的修士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三十年虽然不短,却也不算长,何况还有人供应资源,平时也能自行修炼。
因此百年间,不断有修士向扶风城汇集。这些修士又反过来为扶风世家打通了更多的贸易通道,让城市得以安全地扩展。
与古老守旧的平京城相比,扶风城更像一头朝气蓬勃、雄心勃勃的狮子,在不断拓展它的繁荣。
而为了维持这令人敬佩的雄心与繁荣……当然也需要一定的规则。
首先,扶风商会将成员分为了不同等级,包括何家在内的七大世家组成了第一等级,他们也被扶风城的百姓私下称为“上七家”。
这七家不仅瓜分了最多的商业利益,同时也承担了城市的建设、安全等职责。与他们相比,所谓“澹州刺史”究竟是什么,早就没人关心了。
想要占据“上七家”的名额,首先要求每年缴税达二十万灵石,其次则是燕微所说的,必须供奉至少八名修士。
并且,这八名修士的修为不得低于不动境中阶。
而何家的不幸……则在于他们两个条件都无法满足。
何家的修士现在只剩归家的燕微,哪怕她已经是无我境初阶的修为,能够算她在八名修士中占两个名额,仓促间她也找不到更多符合条件的修士签订三十年契约。
而且何家最近一年可谓十分倒霉。最开始是一笔很重要的生意出了问题,导致他们损失了价值上百万灵石的货物,紧接着就是何老太爷——也就是燕微的祖父——去世,导致何家名下的钱庄发生挤兑。
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挽救何家的资金链,燕微的父亲忍着不能戴孝的悲痛,冒险抵押了家中资产,前去遥远的海外贩货。他的目的地是蓬莱列岛,需要跨过整个东海,还要穿越天气恶劣的狂暴海,才能抵达目的地。
蓬莱列岛是妖族的势力范围,其安全性也叫人担忧。
一开始很顺利,何老爷传了信回来,说交易很成功,蓬莱的妖修也大多心性良善,不像众人想像的那般残忍。
但当他带着三船货物返回时,他们在狂暴海遭遇了一场极其罕见的暴风雨,还伴随着小型海啸。
和何老爷同行的修士只来得及匆匆传回危急的讯号,就了无音信。
这是半年前的事。
而更令全家欲哭无泪的是,何燕微的嫡亲兄长竟然为了一个有名的青楼女子而斗气,约定赛马一决胜负,最后摔断了双腿。由于凡人不能消化灵丹的杂质,纵然何燕微是修士,也对兄长的伤势无能为力。
每三年的五月末,是重新评定“上七家”的时间,最近一次的评定就在今年,也就是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要么何家接受落选的结果,背负价值数百万灵石的债务,要么……
“就只能与上七家中的另外一家联姻。这样一来,就可以凭借姻亲的关系,从另一家‘借’几名修士。这是唯一被扶风商会承认的方法。”
卫枕流说着,不禁摇摇头:“何师妹责任心太重了。”
他叹息完,一转头,发现其他同门都盯着他,连谢蕴昭也不例外。
“师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她疑惑道,“我们不是一起来的扶风城?你的玉简上写了什么,谁帮你查的消息……”
她试图偷看上面的名字。
卫枕流看了一眼其他人,微笑着一捏她的脸,不动声色收起玉简:“故人罢了。”
“我……我还是不懂。”
柳清灵出声说。她在闹市中提着华丽的绯色长裙,头上的金翠饰物折射着华灯彩光,情态困惑而又带着几分娇憨:“听上去,这不还是因为没钱么?数百万灵石……我们一人出一些,大不了我再叫父亲给一点,总能凑够的吧?”
柳清灵的父亲是摇光峰主禹庆上人,乃北斗四大玄德上人之一,而摇光峰又是全岛知名的有钱的峰属。
作为摇光千金,她潜意识里就觉得,没什么是灵石和父亲解决不了的事。
“燕微是我们摇光的真传啊。”她睁大眼,带着一股赌气似的愤愤,“怎么能叫她为了区区数百万灵石联姻?道侣是自己的心意,可这么随随便便和什么人绑在一起,这叫什么事?我不要。太丢脸了,把父亲置于何地,把摇光置于何地?”
谢蕴昭走过去,一巴掌拍上柳清灵的脊背,说:“难得我们想的一样嘛。”
她说:“我也没想通,为什么这事我们不能用灵石解决?燕微不愿让何家退出‘上七家’,不就是担心被讨债而让何家破产?我们不能直接付给那些人灵石么?”
蒋青萝也狠狠一巴掌拍上她的脊背,赞许道:“小贼说得对!”
卫枕流盯着这三人,尤其重点盯着蒋青萝那只不懂事的手。
他仍旧笑得若无其事:“因为‘灵石兑换额’的存在。”
“……对了,是那个!”陈楚楚忽然一拍掌,恍然又懊恼,压低声音,“难怪燕微说不行。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伯父把灵石兑换额抵押出去了,才有资本冒险去海外贩货。”
虽然是庶女,不能参与生意,但陈楚楚生长在扶风城,自幼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默认俗成的规矩。
“灵石兑换是古已有之的制度。”
卫枕流细细解释,似乎对这一点颇为了解:“凡世灵石虽贵,对普通人而言却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召来妖兽之流。因而人们每每得了灵石,就会去官府或大钱庄兑换成金银。历来朝廷都会专门制定律法,规定不同成色的灵石与金银兑换的比例。”
“扶风商会经营需要大量灵石作为根基,随着他们的壮大,他们慢慢取代了南部官府的地位。八十年前,九千家宣布了两条规则:第一,扶风城市场交易中只能使用官方货币,不得直接使用灵石。第二,各家每年都可以将不同灵石在商会中实现兑换,获取金银、货物,也可以选择兑换成中等品阶以上的纯净灵石。”
“但同时,每一家的灵石兑换额都不同。‘上七家’拥有最高额的兑换权限,每年可以将三百万灵石兑换为金银货物,因此……”
谢蕴昭懂了:“因此,如果燕微的父亲将何家的兑换额抵押了出去,他们就算拿到了灵石,也无法还清债务?”
“就是这样。”
“怎么这样!”柳清灵捏紧了裙摆,发髻上的金簪晃个不停,“不要,我不接受!太不讲理了,这个地方怎么这样?那就退出那个商会,从别的地方兑换灵石运来金银,这样总可以了吧?”
卫枕流淡淡道:“数百万灵石,即便是平京也一时半会儿兑换不出。扶风城财富之巨,实为天下之冠。”
柳清灵语塞。
她实在是第一次遇见有灵石还花不出去的状况,这令她大大受挫,心里憋屈极了。
只能跺脚反复道:“怎么这样!那就……让他们全部搬到别的地方去!”
和街上跳脚要糖吃的小孩子一模一样。
但小孩耍脾气、撒泼打滚哭闹要糖吃,总能要到。而何家的问题,却不是摇光千金生气半天能解决的。
她甚至连“叫父亲来轰平扶风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却只被蒋青萝一顿教训,让她不要口无遮拦。
像扶风城这样的繁华之地,早早就和仙道盟签订了盟约,不许修士在这里胡闹。而九千家人脉之广,也足以让他们得到真正的仙道领袖的支持。
说穿了,何家的悲剧都是规则运行的结果,因而也只能在规则的框架下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谢蕴昭总觉得,燕微说不准是犯倔了,就像何七娘说的那样。
何家即便退出“上七家”、背负数百万巨债,慢慢还,也总能还完。只要人还在,何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可燕微却执意想要挽回这一切。这是否是因为,她的父亲为了挽回何家而冒险出海,却带着货物沉睡海底,以至于她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愧疚和责任感,认为自己如果不能挽救何家,就对不起去世的父亲?
以燕微那看似冰冷刻板、实则对人体贴善良,又对自己要求极高的性格,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要是燕微的兄长能去联姻就好了。”陈楚楚忽然嘀咕了一句,“那个大少爷花天酒地,搞得自己很惨不说,还叫燕微要来扛起责任,真是讨厌。”
燕微的兄长,因为坠马瘫痪而丢了婚约。如果有能治疗凡人的灵丹妙药……
谢蕴昭看了师兄一眼。
正巧,他也看了过来。
虽然一言不发,但微妙地,谢蕴昭就是知道师兄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算了,我们现在再头痛也没用。不如先好好逛夜市,也免得我们的担心反而让燕微愧疚。”谢蕴昭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逛夜市……”
谢蕴昭抬手指着另一边:“你们看那里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好稀奇哦——”
“胸口碎大石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会啊!”
“哦……果然,因为太平了吧?”
“……石无患你这个禽兽!!!”
柳清灵暴怒跳脚,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簪子把石无患戳个对穿。
多情浪荡的青年嘻嘻笑着,对她轻佻地眨了眨眼。
蒋师姐已经抽出鞭子,顶着啃红薯的鸭子,磨牙盯着这个名声不佳的后辈。
颜师兄和大白鹤……早就跑到人群中央去了,颜师兄还试图让大白鹤表演一个“仙鹤飞舞”,结果被痛殴了一顿。
陈楚楚心事重重地走到一个面具摊前,盯着面具却忘了挑选,直到有人递来一个小猫的面具。
“这个适合你。”
她诧异地抬头,只见到了一个高而瘦的男人,戴着一只驱鬼的面具。
他还提了一盏灯,也是小猫造型的。
“送你。”他将灯塞到了她手上,“开心些。来逛夜市,不多笑笑怎么行?”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拿着面具、提着灯,终于想起来开口:“你,你是不是执……!”
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海中,只留茫茫的笑语和点点绮丽的灯火。
白衣剑修站在人海中,一面为了投掷来示爱的鲜花而略感困扰,一面含笑去看小摊上画糖画。他脚边蹲着一只乖乖摇尾巴的大狗,大狗正东张西望。
“欧呜?”
剑修弯腰拍了拍大狗的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乖,师妹马上就回来。”
扶风城灯火璀璨。
大大小小的世家也点亮了矜持而庄重的灯光。
唯有四处缟素的何家悄然无声,比城外的青山更寂寥。
某间房屋内,一名两颊凹陷的青年靠坐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
四周没有摆设,因为能砸的都被他砸了;床上软绵绵的两条腿畸形到可怕,婢女小心翼翼地用被子为他盖住,因为他曾经想用碎瓷片割掉这两条腿。
他白天断断续续昏睡,到了夜晚就睡不着,只能一直盯着黑夜,不时神经质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就会做个人吗?”
一个黑影突然在他床头出现,吓得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对方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会叫出来。”
青年瞪着过分大的眼睛,问:“你是……黑白无常来接我吗?”
“无常你个头哩,我看你妹的人生才是真的无常。”黑影没好气,手里晃了晃什么,“祖父去世、父亲冒险出海,你还能在家花天酒地,你咋这么能哩?”
青年紧紧攥住了丝绵被。他痛苦地发出一声低吼,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腿。
“我后悔……”
然而黑影一巴掌拍上他的嘴,把一个什么东西喂了进来。
“我不是来听你忏悔的哩。”对方说得毫无同情心,“你赶快好起来,然后把自己嫁出去就行哩。我想想你应该吃什么,黑玉断续丹?别想了,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
“人生第二春丹?也试试。”
“腹泻丹……来一颗。”
“头痛医脚丹,也不错。”
“美容丹,唉我忍痛给你一颗。”
“精神百倍熬夜丹,加上。”
“还有……”
青年双目暴睁,内心震惊至极:黑影的手速……快得不像凡人!
他只能感到一颗颗丹药流水般不停地塞入他的口中,一开始还能顺利滚入喉咙,很快就只能在他嘴里聚集起来。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黯淡的残影,和那罗刹鬼一般残忍冷酷的森然白牙……他听过很多书,知道很多民间传闻,所以他能确定——那是来自地狱的笑容!
“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