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圣旨下降, 举朝震惊。
太后迁宫并不算什么,追封先帝嫔妃也不算什么,但将林才人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却是众人都没想到的。
林才人是陆旻生母, 陆旻既称帝,追封其为圣母皇太后本也是情理之中事。然而, 陆旻是如何到现任太后膝下的, 人人皆知。这对母子貌合神离,也不是什么秘密。
为示尊崇赵太后之意,陆旻登基三载不曾提此事,一众朝臣也各自心知肚明。
今日皇帝借着太后迁宫, 大封先帝嫔妃,还要追封自己的生母,这意思是要与赵家分庭抗礼?
但此事合乎朝廷法度, 也合乎人□□理,赵家即便满心不情愿,也挑不出一个错儿来。
赵太后一门心思都在尽快迁宫, 不愿节外生枝, 便暗中示意母家,不要再在此事上与皇帝争执。
于是,追封一事就此落定,皇帝责令礼部选吉日与林太后起坟并与太后迁宫。
择日倒是容易,礼部选定八月十五太后迁宫,八月十七林太后起坟。
这八月十五本是中元节, 也是合家团聚的日子,依着历法,今年恰又是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而赵太后又急欲迁宫,便选在了这一天。
皇帝更下了旨意,今年八月十五特许后宫嫔妃眷属进宫拜谒,好同自家女儿一享天伦之乐。
这消息传至翊坤宫时,苏若华正吃燕窝。
闻得讯息,她心头为之振奋,笑道:“如此说来,本宫的母亲姐姐也可以进宫了。”
露珠连连点头,满面堆笑道:“那是当然,奴才都听说了,宫里所有的嫔妃都高兴坏了,人人都在议论那日穿戴什么 ,做些什么好款待自家的亲人。虽说宫里有规矩,可到底是娘家人来,都想一尽地主之谊罢。”话至此,她又压低了声道:“奴才觉着,这一次啊,整个后宫的人,都是托了娘娘的福,沾了娘娘的光呢。”
苏若华垂眸一笑,舀了一勺冰糖燕窝递入口中,说道:“心里知道就好,不要出去乱说。”
她当然明白,陆旻这是借着迁宫的事,想让她和母亲姐姐见上一面罢了。
露珠答应着,又问道:“娘娘,这老夫人与大小姐爱吃些什么?口味怎么样?娘娘说了,奴才好去吩咐小厨房提前预备着。”
苏若华听她如此问,脸上却现出了一抹伤感的神色来,半日说道:“母亲和姐姐爱吃什么……这么多年了……本宫记不大清了……”
与亲人失散多年,当年的事情已大半模糊,散落在了旧日的回忆里,再也不可追寻。
如今想来,她只能记起分别那日,母亲那身半旧的夹袄,与姐姐鬓边插着的海棠绒花,仿佛一起退了色,也都模糊不清起来。
露珠见她面上神情,倒在一边抹起泪来,说道:“娘娘也是有福气的,进了宫还能与家人团聚。奴才进宫都多少年了,不论年节,都再没见过爹娘的面呢。”
苏若华瞧她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晓得这丫头古灵精怪,是蓄意自苦好让她释怀,不由破涕为笑道:“好啦,刁钻的小蹄子,莫不是还能把你关在宫里一辈子不成?你想,本宫还不想养你呢。待再过两年,本宫就把你们都放出去。”
露珠瞧她笑了,这方放下了手,也笑道:“娘娘仁厚,奴才们跟着娘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主仆两人笑语着,芳年与春桃一人抱着一只玉瓶进来,进门便说道:“东西取来了,请娘娘过过目。”
苏若华便停了笑语,让她们把玉瓶抱上前来。
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两口整块黄玉镂雕的玉瓶,一口瓶身刻着寿星,一口则刻着口衔寿桃的梅花鹿,两口瓶子合在一处便是一副寿星捧桃的图案。
苏若华看过,见并无瑕疵,示意人包了起来。
春桃小心翼翼的将瓶子放进红木雕漆纹奁盒之中,口中说道:“八月十五,太后娘娘迁宫,各宫送贺礼,无不是想方设法,托人收集各样珍宝。独咱们这儿就这两口玉瓶,是否太简陋了些?”
苏若华莞尔一笑:“黄玉的确不算名贵,及不上翡翠珊瑚,然而这瓶子难得就难得在它是整块雕出来了的。要搜集这么大一块黄玉,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有银子也未必能寻着。何况这又是一对,上面的图案又吉祥,献与太后倒是合适。”
露珠听着,插口说道:“这也是之前皇上派人送来的,赐给娘娘摆着的玩的。娘娘不爱这些物件儿,就都收了起来。太后娘娘对咱们娘娘一向不好,娘娘倒把这些好东西献出去了。”
苏若华吃着燕窝,微笑道:“这东西,不当吃穿的,皇上赏赐,又不能送出宫换银子。送给太后娘娘也好,免得又惹她声声气气的。两口瓶子罢了,未必能让她改观什么,但能买几日清静,便也是好的了。这东西啊,得用到地方。用对了,那就是值得的。不然,只不过是件儿死物罢了。”
三个丫头听着,各自点头称是。
芳年一直默默不语,这会儿却忽然出声道:“娘娘,奴才听闻,赵贵妃放了花,勒令六宫献礼,按位分算,妃位额定五百两,嫔位是三百两,再以下也都是一百两、五十两不等。即便是最末等的御女选侍,所献礼物也不得低于二十两银子。”
苏若华愕然,不由问道:“这消息可确实么?怎么没人来告知本宫?”
芳年点头道:“确实,之前赵贵妃身边的吟霜过来传话,只是娘娘正午睡,奴才没叫娘娘起来。待娘娘醒了,奴才又去办别的差事了,还不及告诉娘娘。”
春桃也接口应和道:“奴才也听说了,所以各宫都在托人出宫或求母家补贴,或变卖首饰等物,以来凑这笔银子。”
露珠便斥道:“这赵贵妃当真是贪得无厌,这些日子,她们姑侄假借节俭用度的名义,不知克扣了多少银子,全都肥了自己,还嫌不足,竟又生出这样的主意来!后宫的份例本就减了许多,又要备办厚礼,真叫人不要活了!”
苏若华面沉如水,问道:“这件事,太后娘娘知道么?”
芳年回道:“奴才打听了,太后娘娘是知情的。”
苏若华便问道:“那太后娘娘怎么说?”
芳年答道:“太后娘娘非但没有申斥贵妃娘娘,反倒对身边人说起,贵妃孝心可嘉。”
苏若华听闻此言,不由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燕窝碗放在了炕几上,徐徐说道:“本宫明白了,赵太后是想风风光光的大办迁宫事宜,以来彰显自己地位尊崇。皇上追封了生母为圣母皇太后,赵氏一族难免心有不安。所以,赵太后将迁宫之事看的如此重要,好来向全天下人明示,她才是真正的太后娘娘。赵贵妃此举固然跋扈,但能震慑六宫,也算合了她的心意。”
芳年低声道:“娘娘,那这两口玉瓶,可合适?”
苏若华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很知进退,话不多,看事情倒是分明,一张口便是落到关节上。
太后贵妃身份尊贵,她们如何行事,不是一个宫女能指摘的。作为一个奴才,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的辅佐自己的主子。
她是怕这两口玉瓶并不值一千两银子,而被赵氏拿住了把柄,但又不好直言出来,反令苏若华尴尬。
苏若华淡淡一笑:“单说这料子,的确不值那么多钱,但一对瓶子,且是名家所雕,价值便翻了一倍。何况,这是御赐之物,本宫将它们转赠给太后,谁敢说不好?”
芳年听了,抿唇一笑,颔首不语。
献礼之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
阖宫上下对于赵氏这对姑侄早已满腹怨言,如今又弄出来这件事来,真如露珠所言,叫大伙都不要活了。
有人想要面圣,求皇帝来主持公道。
然而皇帝政务繁忙,除了赵贵妃外谁也不见,这些人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
众妃嫔无奈之下,只得再来求翊坤宫,虽明知赵贵妃不待见贤妃,趋附贤妃,或许要被赵贵妃刁难。然而,形势已至如此地步,赵贵妃再不满,难道还能把大伙的宫份全停了不成?横竖,贤妃也是妃位上的主子,虽错赵贵妃一等,但也不差什么了,何况她还身怀有孕。
于是,翊坤宫原本清静的门庭,忽然热闹起来,每日来求见问安的人,几乎将门槛也踏破了。
露珠甚而还玩笑道,自从主子有了身孕,宫里的茶叶便不见下了。这才几日功夫,都要喝光了。
这段日子,钱家的处置终于下来了。
三司与钱书同及其党羽定了二十条大罪,条条落在了实处。
赵太尉及其党羽,更趁势兴风作浪,与钱家罗织了许多罪状。
此刻的钱书同早已下了大狱,其族中弟子也大半被捕,钱氏一族早已无力自保,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抄家灭族的死路。
陆旻并未采纳赵氏所捏造的罪证,横竖钱氏已入死局,也不必再多做手脚,日后落人话柄,乃成后患。
八月十日,皇帝下旨,钱氏上衔天恩、不思回报,结党营私,贪墨朝廷税银、鱼肉百姓、大逆不道,阖族上下,不分男女老幼,发往边关,与披甲人为奴。
至于党首钱书同,刑部原本奏请斩首,但陆旻念其是两朝老臣,曾经也算有功于朝廷社稷,且年老体衰,不忍动以极刑,遂赦免了其死罪,与其家人一道发配边关。
原本京城望族的钱氏,就这般呼啦啦大厦崩塌,顷刻间分崩离析。
京中茶馆的话题,都是钱氏的案子。
对于民间百姓而言,这些权贵身上的事,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寻常芝麻粒大小的事都能嚼上许久,何况是这样的惊天大案。
钱氏一族败落,朝中便再也没了能与赵氏争衡的世家大族。
一时里,赵氏风头无两,后宫太后与贵妃占尽风光,前朝以赵太尉为首的赵氏族人更是横行无忌。
无论前朝后宫,嫔妃与文武百官,皆是满腹怨气,一触即发。
赵贵妃严令众人重金献宝,以庆贺太后娘娘的迁宫大喜。
群妃无路可投,只好求助于贤妃。
苏若华面上不动声色,暗中使人传了话,如若谁要生财的门路,可以来翊坤宫。
银子,她没有,但是想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银子,那还是可以的。
之前牛刀小试,填充了香料的香囊,在京中极为走俏,每逢上市便被人哄抢一空,价格越炒越高,甚而一枚掐金丝香囊已卖到了二百两银子一枚。只因每次到货,只有二三十枚这样的香囊,物以稀为贵,又是个俏货,自然越卖越贵。
露珠与春桃都不解其意,私下曾问苏若华,何不索性借银子给那些嫔妃,也算卖个人情。
苏若华笑了笑,说道:“一则,本宫虽然宽裕,但手中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能一一周济。本宫借了一个,就会引来十个,翊坤宫岂不成了善堂?借了张三,借不借李四?借了这些昭仪婕妤,借不借美人才人?本宫哪里能拉的了这么多人,一个不周到,就要落人埋怨,吃力不讨好的。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你们也该懂。她们自食其力,不会拖累本宫,反倒还会感谢本宫给了她们这个门路。”
果不其然,起初只有些低位分的嫔妃肯来做事,那些婕妤昭仪们,自恃主子,不肯屈尊降贵,做这些奴才才做的活计。然而拖了几日,实在筹集不到银子,渐觉火烧眉毛,身边伺候的人看着别人的奴才跟着主子去翊坤宫做事,多少也能有些油水,也都眼红起来,竭力撺掇。于是一来二去,后宫大多数的嫔妃都偷偷摸摸去了翊坤宫。
数日之间,宫里多了许多偷偷摸摸的人。
这些妃嫔做了几回,发觉收获颇丰,不止献礼的银子有了着落,自己也能过得宽裕些了,便对贤妃越发感恩戴德起来,只觉贤妃当真是神通广大,什么办法都有。
如此,正合了之前苏若华的预料。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了八月上旬, 天气依旧炽热如火,让人没有片刻喘息的时候,唯独傍晚时分, 方才能有那么些许凉风。
钱氏大案之后连着就是赵太后迁宫事宜, 前朝忙碌不已,自八月起陆旻便再未踏进后宫一步。就连赵贵妃, 去养心殿十次也有九次被挡了出来。
长日无聊, 她想找几个嫔妃过来消闲解闷,但因平日为人着实太差,无人肯来接近,只好一日日闷在宫中, 拿底下人出气。
承乾宫的宫女太监,除了吟霜红珠这样有体面的大宫女,底下没有不含恨的, 只是畏惧赵贵妃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这日过了晌午头,赵贵妃一觉起来, 心血来潮, 忽想到寿康宫后面的小佛堂瞧瞧。
赵太后曾放了话,这小佛堂并所有的姑子,待迁宫之后,一并搬入慈宁宫,赵贵妃想去看看事情筹备的如何。
贵妃放话,下面免不得一番折腾。
大热的天, 宫女太监们顶着烈日,抬着赵贵妃一路到了寿康宫。
宫门前下辇,守门的人见她来了,忙进去通传,少顷出来回复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后面礼佛,不便见人,请您到正殿稍作休息。”
赵贵妃笑道:“姑姑什么时候这等虔诚了,大中午头的,也要礼佛诵经。罢,本宫这会儿过来也不是为了见姑姑,倒是想瞧瞧那小佛堂收拾的怎么样了。姑母如今这等看重礼佛事宜,迁居之事本宫自然要上心。”言罢,便迈进门槛。
赵贵妃在寿康宫也是走的熟了,也没人敢拦她。
行径西偏殿时,赵贵妃只觉那殿中飘出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又见廊下角落里倒着许多药渣,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老太妃敢是病了?”
引路的宫女回道:“贵妃所猜不错,恭懿太妃已病下好好几日了,太医来看过,只说热伤风,然而吃了许多药下去,也不见个起色。”
赵贵妃笑了一声:“想是闲的了,蓄意弄出这些病来,好叫皇上为她着急罢了。姑母迁宫大喜在即,谁有功夫管她的闲事。真是病也不知道挑时候!”说着,又一撇嘴道:“这老太妃当真是没福,姑母迁到了慈宁宫,这寿康宫可不就剩她一人了?她独个儿居住偌大一间宫室,还不是自在舒坦?倒生起病来,可见是个福薄的。”
领路的宫女是太后身侧的人,平日里见多了太妃对太后的做小伏低,也不将这位太妃娘娘放在眼里,赔笑附和道:“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太后娘娘就是心地慈善,忙着迁居事宜,抽空子还要打发人去问候两声。这太妃娘娘不早些好起来,为太后娘娘庆贺,那可当真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照拂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