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目光闪烁,笑了一声:“哀家倒是有些赏识你了,居然敢只身一人进宫,是替恭懿太妃探听消息的吧?你倒是有胆量,今日若不是皇帝回护于你,你的小命当真就没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若是贵妃娘娘当真不爱惜体面,亲自在寿康宫外处死奴才。奴才一条性命,能将贵妃拉扯下来,也不算可惜。再则说来,寿康宫门前出这等事,太后娘娘必定也是颜面无光。”
赵太后笑意微敛,她将苏若华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说道:“你倒当真是个人才,跟着那个老太妃,实在可惜。良才美玉,蒙尘而无光。有无想过,为自己前程谋划谋划?”
苏若华回道:“太后抬爱,奴才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听主命办差事,当不起这等美誉。”
这话,已是回绝。
赵太后不过试探一番,亦未抱什么希望,说道:“也罢,人各有志,哀家也不勉强。太妃,她到底什么意思?皇帝有意接她回宫,她怎么回绝了?”
苏若华微笑道:“太妃娘娘说,这宫里不清净,恐一时回来了有不虞之事。”
赵太后冷笑了一声:“她回不回来,哀家并不放在心上。若她想,大可在那尼姑庵里了此残生。皇帝在意,哀家可不在意,还是劝她莫要自视甚高,反倒弄巧成拙。”
苏若华浅浅一笑,并不接话,只是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已然失势,不过是想寻个地方颐养天年罢了。”
赵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行了,哀家都知道。时辰不早,你还要出宫,且去吧。”
苏若华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告退。
赵太后看着她远去,眸光深邃,良久暗叹一声:这般资质,在那太妃手下当差,委实可惜了。
第二十三章
苏若华出了寿康宫, 只觉一背的冷汗。
迎面斜阳晚照,刺人眼眸。
她只觉双目酸痛,不由抬手遮了遮。
伴月正在门上等候, 见她出来, 连忙迎了上来,小声问道:“姑姑, 没事吧?”
苏若华摇了摇头, 并不想言语。
倒也不是被吓着了,只是这么一场阵仗下来,她有些疲倦。
又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她的命这次是保住了。
走出一射之地, 忽见御前总管太监李忠迎头快步而来。
待至跟前,苏若华含笑颔首道:“李公公,可有什么事么?”
李忠满面堆笑, 点头哈腰:“若华姑娘,皇看着你在寿康宫再也不出来了,放心不下, 打发奴才来迎迎。幸好, 你没事儿。”
苏若华这方想起适才陆旻要她出了寿康宫,往养心殿去一趟。
她原道这是皇帝为免太后刁难,蓄意留下的话,不想原来皇帝竟真的要见她。
伴月颇有几分好奇,看了看两人,低声道:“姑姑……”
李忠瞧了她一眼, 只觉这小宫女跟着怕是要碍事,便说:“你回内府局交差去吧,这儿不用你跟着了。”
伴月虽懵懂,但人还算机灵,听闻此言,便知底下的事不是自己能搀和的,遂道了个万福,自回内府局去了。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一面同李忠往养心殿行去,一面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招我前去,可有什么吩咐?”
李忠笑眯眯说道:“若华姑娘啊,您这在宫里也算老人了,这些事儿您还不清楚啊?我这私下也劝您一句,皇上想要的人,哪有要不到的。胳膊拗不过大腿,还不如趁势就答应了。皇上对您那是真不一样,我服侍了皇上这几年,就没见过皇上对谁这样上心的。今儿您闹了这么大一出,贵妃娘娘就罢了,连太后娘娘您都得罪了,皇上生恐您吃亏,特特儿的赶来,这会儿又打发了我来接您。您说,这份心思,难得不?”
苏若华低头行路,默默无语,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了。
陆旻的心意,她再不明白,那就是枉在宫中多年了。
但是……
李忠兀自念着:“若华姑娘,您就不为自己个儿,也想想旁人。这您要当了宠妃,荫庇母族不说,太妃娘娘也算有个依靠不是?再说了,咱们当今圣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论做夫婿那可是上上人选,这宫里宫外多少名门淑女都惦记着哪,您怎么就是不答应呢。这皆大欢喜的事儿,您就绕不过这弯儿来。”
这两人一个念念叨叨,一个默默不语,一路倒也不算寂寞。
片刻功夫,就到了养心殿外。
李忠先进去通传了一声,出来陪笑道:“若华姑娘,皇上这会儿在东暖阁里用膳,您就进去吧。”
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皇上既在用膳,奴才怎好打搅。不若等一等?”
李忠笑道:“姑娘,这是皇上的意思,您就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苏若华瞧了一眼养心殿的大门,不知怎的,心口竟突突跳了起来。
养心殿这地方,苏若华来的次数并不算少,熟门熟路,少倾就到了东暖阁外。
李忠的徒弟刘金贵正在门外侍立,见她过来,忙笑道:“若华姑娘,您可算来了,皇上都要等急了。您进去吧,皇上吩咐,不必通传了。”
苏若华抿了抿唇,掠了一下鬓发,轻轻理了一下衣襟,随即打起珠帘,迈步入内。
绕过红木嵌螺钿山水屏风,赫然便见陆旻一人坐在紫檀木理石面八仙桌旁,正自一人自斟自饮,身旁竟连一个服侍之人都无。
苏若华立在屏风旁,正欲下拜,陆旻却已先开口道:“免了。”
苏若华便立住了,轻声问道:“皇上召见奴才,可有吩咐?”
陆旻淡淡说道:“来给朕斟酒。”
苏若华默然,片刻还是莲步轻挪,走上前来,轻挽了袖子,执起青瓷莲花壶,微微斜了身子,将陆旻手旁的青瓷酒盏斟满。
浓郁的酒气,在屋中散开。
苏若华细品这酒香,不由蹙了蹙眉——这竟是宫廷内造的三白酒,酒劲甚烈,非年节大宴,轻易不入御膳。
陆旻……竟一人在此独饮烈酒?
她禁不住劝道:“皇上,夜晚了,还需保重龙体,少饮这等烈酒。”
陆旻水色的薄唇微微一抿:“你,很担心朕么?”
这话问的暧昧,苏若华一时无言,片刻说道:“皇上,奴才……”
话未完,陆旻便打断道:“既不关心,那你劝什么?”
苏若华有些无奈,说道:“皇上,您是六宫之主,阖宫众人,无有不关心您的。”
陆旻侧首,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可朕问的是你,苏若华。”
天色将晚,这养心殿东暖阁中早已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了墙上。
陆旻已换了常服,一袭月白色暗绣竹叶纹长衫,包裹着精健的身躯,如一株寒松般颀长秀雅,清癯的俊容上,眸光清澈,似有些怅然。
苏若华垂眸不语,躲避着皇帝的视线。
陆旻的目光在她柔婉的脸庞上逡巡,半晌才不舍的挪开,说道:“朕,才不要那种关心!”
这口吻里,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还像当初那个懵懂少年,被先生责罚了,又或在兄弟那里受了气,回来便是这幅气鼓鼓的样子。
想起当初的光阴,苏若华忍不住的软了心,柔声说道:“奴才……当然也是关心您的。”
陆旻的唇角微微一弯,仿佛笑了,却又好似没有。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盘中夹了些菜蔬递入口中。
苏若华这方看清,桌上四盘八碗,都是宫份内的菜肴,倒是一枚描金凤纹盘里安放着些许小菜,与旁的山珍海味格格不入。
再细细瞧去,那竟然是自己早先带来的腌香椿。
她不由说道:“皇上,这香椿是暴腌的,味儿还轻了些。再多放些时候,会更入味。”
陆旻却道:“朕知道,但朕喜欢。”
苏若华无言以对,眼见陆旻似已有了两分酒意,便自作主张的提了酒壶出门,吩咐门外宫人:“去另打一壶黄精酒来,另吩咐小厨房预备酸笋汤。”言罢,将酒壶交给那人,便又进门去了。
门上的宫人呆如傻鹅,面面相觑。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巧李忠捧了手巾过来,那守门的宫人忙拦住他,将适才之事讲了一番,又问:“李公公,这事儿该怎生处置啊?这、这苏姑娘,也不是御前的人,这般行事,怕是不妥吧?”
李忠一听此事,心中暗喜:这事儿看来有门。嘴上说道:“你们也是皇上跟前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跟榆木疙瘩似的。她以前不是御前的人,那以后呐?还不快去,误了事惹怒了皇上,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些宫人暗自咋舌,忙忙的去打了酒,重新交给苏若华。
苏若华携壶回至屋中,陆旻却坐在桌边生起了闷气。
一见她回来,他便大声斥道:“苏若华,你当真是自作主张!朕吃的好好的酒,你怎么就换了?”
苏若华重新替他斟满了酒盅,正色道:“皇上,龙体为要,您不能再饮烈酒了。这黄精酒,能养精血,壮筋骨,益精髓,祛百病,最适宜保养调理。晚膳时候,还是此酒相宜。”
陆旻瞧着她,一字不发,半晌倏地一笑,点头说道:“好,朕听你的。”
苏若华侍奉着陆旻用膳,都依照着往日的习惯,依着他喜好替他布菜。
她夹什么,陆旻便吃什么,虽是两相默默,倒也融洽。
眼看外头天色渐晚,苏若华有心告去,但看着眼前陆旻,却怎样也放不下心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习惯着照料他。
陆旻酒兴已了,便要她盛了一碗红枣粳米粥,一面吃,一面问道:“太后,为难你了么?”
苏若华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意思,摇头说道:“并不曾,有皇上那句话,太后娘娘怎会为难我?”
陆旻果然高兴,莞尔笑道:“那是自然。”说着,却又正色道:“你今儿进宫,倒是冒了大险。朕若不在,太后当真会杀了你。”
苏若华却浅笑回道:“不会,太后爱惜颜面,在寿康宫打杀宫人,还是太妃手下的人,难免让人非议她量窄残暴。她已是太后,不必为些蝼蚁的性命,弄脏了自己。”
陆旻又道:“即便如此,你也未免过于托大。贵妃性子暴戾,便是连朕,有时也压她不住,你倒敢当面阴她。”
苏若华笑了笑,没有正面接话,却反问道:“皇上今日如此厚待奴才,就不怕令奴才成为后宫众矢之的么?”
陆旻嘴角含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温软细滑,宛若无骨,紧紧捏着,不肯放开。
他说道:“朕是皇帝,连在意之人都不能庇护周全,那还有什么趣味?”
苏若华只觉手心之中,被陆旻那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滑动着,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麻酥酥的,顺着手臂,直往上钻。不由自主的,面上便微微晕红起来,如涂胭脂,格外的媚艳起来。
在后宫久了,又是先帝宠妃的贴侍奉之人,男女之事她并不陌生,甚而细节关窍一概熟知。
但,知道归知道,她自身却依然是白纸一张。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陆旻的暧昧言行,虽令她有些难为情,心底里却也并没有厌恶。
然则,这是她人生之中从未有过的经历。苏若华也从未想过,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奴才还要赶着城门未关,回甜水庵去。能否……容奴才告退?”
陆旻放开了她的手,淡淡说道:“今儿晚了,在宫里住一夜,明儿一早再出宫罢。太妃那里,总不至于你一夜不在就不成吧?”
苏若华默然,半晌说道:“那么,奴才便请李总管……”
话未完,陆旻已打断道:“体顺堂空着,你今夜就先睡在那儿吧。”
苏若华顿时哑然,不由抬眸看向陆旻。
体顺堂,自先帝时起,便是帝王招幸嫔妃的所在。
如今让她睡在那儿,陆旻打算做什么?
苏若华迟疑片刻,说道:“皇上,这不合规矩。奴才、奴才还是到庑房去,与御前宫女住一晚罢了。”
陆旻却道:“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规矩。你乍然回来,庑房没有预备。今夜朕不打算招幸嫔妃,你便住在那里,没人会说什么。”
听皇帝已如此说来,苏若华只得应命。
终究,她只是个宫女,只能听从吩咐。
晚膳已毕,陆旻要批折子,放着御前的人不用,硬要苏若华在旁焚香烹茶研墨,陪他直至人定时分,方才放她去歇息。
外面李忠等人早已听闻消息,一个个都以为皇帝终于要宠幸苏若华,忙着张罗香汤沐浴、宫嫔新衣等事。
李忠想的周全,还私下吩咐了两个宫女,待明儿一早起来,预备着伺候新主子。
外头人折腾了半日,里面又传了准信儿出来,皇帝今夜独寝。
众人白忙活了一场,讨了个没趣儿。
刘金贵引着苏若华到了体顺堂,陪笑道:“若华姑娘,您今儿先歇着,有事儿只管吩咐,外头都有人。”
尽管皇帝并未招幸,但明眼人一瞧便知,这苏若华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如刘金贵这样机灵的太监,当然上赶着巴结。
苏若华微笑道:“刘公公客气了,咱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谁敢吩咐谁呢。”
刘金贵忙摆手道:“哟,姑娘,您这可是折煞了我了。”言罢,又传来两个小宫女:“你们都小心伺候着,姑娘要茶要水,千万别怠慢。若敢招惹姑娘不高兴,明儿我可叫慎刑司收拾你们!”
交代完毕,又打了几个哈哈,便出去了。
这两个小宫女虽不清楚里头的事情,更不知苏若华身份,但看她能留宿体顺堂,又令皇帝身边红人如此奉承,虽是一身宫女装束,皆不敢小看,自然殷殷勤勤的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