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陆旻当真是不按牌理出牌,谁人不知后妃哪有亲自下厨的,不过是个意思,听听就罢了。
她听前朝后宫里的事,也都是如此。
唯有这位皇帝,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穷究根由。
陆旻看向苏若华一笑:“若华,你知道么?你若知道,便讲给淑妃听听。”
苏若华睨了他一眼,知道这皇帝是蓄意不给淑妃留颜面,心里倒不忍拂了他的面子,遂答道:“回皇上,淑妃娘娘,这玉带糕里青的是青梅,红的是红梅,此外还有莲子、桂花、橘饼、桃仁。这桃仁含量,娘娘千金之躯,少食为好。”
淑妃几乎要磨后糟牙了,她贵为四妃之一,不知这些事又怎么了?
是啊,她不知这些事原本没什么,可谁让她一定要以此来讨好皇帝呢?
现下,不止弄巧成拙,还让一个宫女活活打了她的脸。
淑妃欲哭无泪,被弄的下不来台,正在寻思如何脱身,却听陆旻的话音沉沉自头顶砸下:“淑妃,你协理六宫,朕也知你辛苦。但诸事繁杂,就莫在这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了。你当前之要,便是好生打理后宫,管辖众人,令凡事井井有序。倘或你为讨朕的欢喜,将心思精力全都用在这些小事上,万玩忽懈怠,致使后宫生出是非,可谓本末倒置。朕与太后,都不会宽恕了你。”
这话说的极重,几乎令淑妃支撑不住。
她面色发白,额上沁出汗滴,忙说道:“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记在心中。”
她的大宫女秋雁,为她主子鸣不平,亦跪禀道:“回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话,淑妃娘娘为了皇上、为了六宫安宁,日夜悬心,不论大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她身子一向不好,日前连发了弱症,都恐耽搁了宫里事,不肯请太医。奴才、奴才还请皇上体恤娘娘。”
淑妃喝道:“住口!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余地?!”
陆旻冷眼看着,好一出主子自谦,奴才揭穿的苦情戏,宫里这样的戏码他可看过太多太多了。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朕更有话要问了。朕适才在太液池边,听见两个低位的宫嫔说话,满嘴污言秽语,言语之间甚而还辱及朕,可谓大逆不道。朕原本以为,你近来为太妃寿宴操劳,一时有所疏忽,于底下人失了管教,倒也寻常。你那宫女既说你为宫务日夜操劳,那么这起人是你纵容出来的了?!”
第五十六章
这一言几乎把淑妃砸了个仰倒, 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然而皇帝的斥责,令她心惊胆战, 几乎就软在地下。
苏若华微微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陆旻这是刻意要寻淑妃的麻烦了。
若是直言相告,这两人不过是骂了个宫女, 顶天也就是她们自己心生嫉妒, 言行不知检点,而陆旻也早已责罚过她们了。但若是辱及皇帝,此事可就另当别论。
淑妃奉命协理六宫,有督管后宫言行之责, 出了这样的事,自是难脱其责。
她不由看了陆旻一眼,但见男人一脸正色, 仿佛毫无私心。
淑妃叩首问道:“臣妾愚钝,不知皇上所言为何,还请皇上明示。”
陆旻冷冷一笑:“那些话, 朕说来当真是脏了嘴。”言罢, 喝道:“李忠!”
李忠闻声上亭,俯身道:“皇上,什么吩咐。”
陆旻说道:“把方才的事,仔仔细细,一毫不错的说给淑妃听。”
李忠应了一声,便向淑妃把适才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
淑妃跪在地下, 听得脸上阵阵发白,双目发直,冷汗涔涔而下。
她心里不住腹诽,一时大骂这两人不知死活,路上说话,也不避讳草里有人,竟犯到皇帝跟前,还拖累她这个淑妃,当真是死不足惜;一时又道这两人说的也没错,那苏若华可不就是个妖媚惑主的狐狸精,陆旻是个瞎了眼的纣王。
心里骂着,脸上倒是一丝儿也不敢显露出来,她不住叩首,咚咚撞地,将个光洁的额头磕出血来,肿的好似鸡蛋大小。
淑妃泪流满面,泣诉道:“皇上,臣妾不知,臣妾真不知情啊。皇上放心,臣妾回去,必定……”
陆旻打断她的话道:“你也不必费事再去惩处谁了,这两个贱妇,朕已将她们打入冷宫。但只一件,淑妃,这两人竟还是嫔妃,敢在太液池畔,旁若无人的口吐如此龌龊言语,甚而对朕都毫无半分敬畏之心。宫里竟出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多想些,是否有人看朕近来待若华好了,心生嫉恨,又自惜羽毛,所以蓄意纵容了这些泼妇出来辱骂生事。”
这一言,正戳中淑妃心中真病。
她不由自主的抬头,却见皇帝目光冷如冰凌,电一般的射来,忍不住的便打了个哆嗦,伏在地下,连道:“臣妾不敢!”
陆旻笑了一声:“你不敢,那今日之事,是朕冤枉你了?”
淑妃一口银牙咬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今日之势,要么她自承掌管后宫不利,致使生出这等腌臜言辞;要么,她就是暗中纵容指使旁人来辱骂欺凌。
这两者,她必要选一个认了。
似乎,也没什么好选。
淑妃叩首下去,泣道:“是臣妾督管后宫不利,以致这些心地狭窄之辈生出事端,言语对皇上不敬。臣妾知错,还求皇上准臣妾将功折罪。”
陆旻不语,亭上一片静谧,唯有自湖上出来的猎猎风声,不住扰着众人的心头。
苏若华作壁上观,自从陆旻拿那盘玉带糕生事起,她便知今日他是不会饶了淑妃了。
他并不是个斤斤计较、追根刨底的人,既借此生事,必是另有打算。
但饶是如此,她依然心生震撼,陆旻谈笑之间,便将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便是帝王的手腕。
片刻,陆旻似也觉折腾够了淑妃,方才徐徐说道:“淑妃,你身负重担,朕亦知你辛苦。但后宫事不平,朕在前朝心便不宁。你自当克己奉公,警醒勤谨,莫要再出差池了。也罢,湖边风大,你事情也多,太妃的寿宴也近了,朕也不留你了,你便回吧。今日之事,朕暂且记下,以观后效。”
淑妃怔了一会儿,竟有几分不敢置信,皇帝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直至李忠从旁低声唤她,她方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由秋雁搀扶着下了亭子,踉跄远去。
陆旻道了一声:“当真是扫兴,原本好好的在这儿与你赏景,她倒跑来搅局!”言罢,向李忠道:“把这盘劳什子的糕,丢湖里去喂鱼。”
李忠连连称是,看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敢怠慢,忙端了淑妃送来的那盘玉带糕下去,就当着皇帝的面,把糕掰碎了,洒进湖中。
苏若华走到陆旻身侧,替他轻轻揉着肩,低声道:“事情业已了结,何必如此动气。”
陆旻摸了摸她的手,郑重道:“朕今日就是要这起人知道,她们羞辱你,就是顶撞朕。不怕死的,尽管接着闹腾。”说着,他话音微沉,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再则,近来淑妃掌管宫务,言行做派,颇有正宫的架势。朕不过暂且托她打理宫闱内务,并无别的意思,未免她会错意,敲打一二也是有的。也免得,她在后宫坐大,日后竟至难以收拾。”
苏若华有些讶异,不由道:“皇上,这样的事都可以告诉若华么?”
陆旻捏着她的手,仰头向她一笑:“为何不可?日后,后宫总是要交给你的。”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又带着几分男孩子的促狭与俏皮,与适才那个威震众人,令人不可直视的帝王,恍若两人。
苏若华目光迷离,看着他的脸,竟而痴了过去。
李忠办完了喂鱼的差事,快步回来,躬身道:“皇上,姑娘,这湖边风大,不可久留,以免受了风寒。”
陆旻嗯了一声,起身果然觉风极大,又看苏若华衣衫单薄,立在风里,颇有不胜萧瑟之感,遂将自己披着的银湖大氅脱下,罩在了苏若华肩头。
苏若华微惊,说道:“皇上,这可使不得。您若受了风,耽误了国事,可是我的罪过了。”
陆旻却捏了捏她的肩头,笑道:“朕自幼习武,身子健壮的很,区区小风,怎会病了?倒是你,瞧瞧这身子单薄的,风一吹就要倒。从今儿起,一日要加两餐,再吃胖些才好。朕从以前,就觉着你太瘦了。”
苏若华摸了摸自己的胳臂,心道她哪里瘦了,往日还总嫌自己略显丰腴了些,不似宫里那些骨感的宫女,瘦怯惹人怜惜。
以往太妃总说,她发身太早,还未出阁,就先有了个妇人的身子。
她便随口说道:“我倒还嫌自己胖了呢?总要再瘦一圈才好,去岁做的小衣眼见着又紧了,我还要重做。”
陆旻听着,笑的暧昧,凑在她身侧,低声道:“不许你瘦,朕就爱你这个样子。小衣再做时,改用红色的缎子,朕想看你穿红。”
苏若华听得耳热,不觉轻轻拍了他一下,细细斥道:“越说越不像样子了,连女人贴身衣裳也要过问,真不害臊。”
两人说笑着,起驾回养心殿了。
淑妃被秋雁搀扶着,遮遮掩掩,好容易回到钟粹宫。
一进钟粹宫,众人见到淑妃面目破损,双眸红肿,狼狈而回,皆大吃一惊。
淑妃咬着牙,快步进了内殿,斥道:“传话下去,今儿的事,谁敢多议论半句,本宫拔了他的舌头!”
秋雁忙忙应下,打发了其他宫女出去传话,又道:“娘娘额头这伤,还是尽快传太医来瞧瞧。不然落了疤,可就不好了。”
淑妃拖着哭腔道:“瞧什么?!叫人来瞧本宫的笑话么?!”
秋雁说道:“不会的,娘娘身居高位,备受大伙敬重,怎会有人笑话娘娘呢?”
敬重?!敬重有什么用?!
在这皇宫之中,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就什么都不是!
淑妃一反常态,抓起床上的绣花软枕朝秋雁砸去:“滚出去!别在跟前碍本宫的眼!”
秋雁不敢躲避,挨了这一下,看主子如此模样,不敢不遵,叹了口气,起身暂且出去,吩咐人去库房寻止血去疤的药了。
淑妃倒头扑在枕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今日陆旻给她的羞辱,简直令她恨不欲生!
她怎会不知,陆旻这是要为那个贱人找回颜面,惩处了那两人还嫌不够,定要她这个淑妃也陪着一起挨罚。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如此斥责,当真一点脸面都没给她留。
今日之后,这件事怕是要在宫中散播开来了,她还怎么抬得起头?还如何在宫中行走?而宫中的嫔妃宫人,还能听她的管束么?
她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情?!
一个贱人,被人骂上两句又怎样?
若不是她恬不知耻的勾引皇帝,如今还霸占着皇帝不放,又怎会被人这般牵着头皮唾骂?!一切都是她自取其辱,与她淑妃何干?
可陆旻,生生就把这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她知道陆旻今日的意思,往后如若宫中再有人胆敢欺凌苏若华,便都是她管教无方。好一个皇帝,如此就把苏若华的安泰全拴在了她身上。
淑妃渐渐停了哭泣,按压着心中滔天的恨意,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扭曲的笑意。
好啊,陆旻既然这么愿意宠她,那她就如其所愿。
淑妃原本清秀的面庞,因着肿破的额头,及那抹怪异的笑容,显得狰狞无比。
打从陆旻带走了苏若华,恭懿太妃便怒不可遏,当即吩咐道:“去把那贱婢押来!”
左右宫人得令,便将还在廊下候着的春桃押了进来。
春桃进门,被迫跪下,一脸惶恐不安,说道:“太妃娘娘,召见奴才有何事?”
恭懿太妃两只眼睛,像老鸦似的,盯着春桃,冷笑道:“你倒是和她姐妹情深,忙忙的就替人家通风报信了。”
春桃慌张回道:“娘娘,奴才没有啊。奴才只是在前院见着了若华姐……没有,真的没有啊。”
恭懿太妃斥道:“没有?若是没有,皇帝怎来的这样快?!吃里扒外的东西,看着人家爬上了高枝儿,也想跟着炙手可热的了?!你不要以为她去了御前,我就拿她毫无办法。我既能捧她上了高枝儿,也能将她打下来!”
这话实在亏心,苏若华被陆旻要去,是因着两人的情分,与她恭懿太妃有何相干?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贪心不足,还无自知之明。
恭懿太妃眼见苏若华渐渐脱出了掌握,手里再无一张可以掣肘陆旻的牌,而膝下又无皇子公主,心下着实慌张。
然而她是个短视急躁之人,没有苏若华在旁戳谋划策,分析局势,越发仿徨无措,只余下徒徒升高的肝火。她寻不着苏若华的晦气,便将这一肚子的火都发泄在了这个素来与苏若华姐妹情深的春桃身上。
春桃欲哭无泪,太妃如今不知怎的了,一改往日慈善温和的性子,整日不是打就是骂,她几乎度日如年,今日又被太妃揪来问罪,还不知是否能安度此劫。
她不住磕头,满口胡乱求情,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
恭懿太妃瞪着她,那目光恨不得在她背上烧出一个窟窿。
半晌,她斥道:“来人,将这婢子——”
一语未休,外头人忽然传报道:“太妃娘娘,李忠公公来了。”
太妃听闻,便知多半是皇帝打发来的,只好暂且按下此事,说道:“让他进来。”
片刻,李忠进来,躬身作揖,说道:“太妃娘娘,奴才是来传皇上的口谕,带春桃姑娘去养心殿侍奉。这里缺了人手,皇上已吩咐了内侍省,再挑上好的宫女送来。”
恭懿太妃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身边的丫头都是实在好的?皇上要去了一个还不足,如今又来要第二个?这老人一个个都要去了,叫些不成事的毛丫头片子糊弄我么?!”
李忠暗暗嗤笑道:这老太妃当真是不知好歹,她真以为皇帝将她视为养母不成?还不都是看在若华姑娘的面子上!
他说道:“太妃娘娘,奴才也是传皇上的口谕。这有什么话,您还是跟皇上说。”言罢,竟不再与太妃多费口舌,向春桃道:“春桃姑娘,收拾了东西,这就走吧,别让那边等急了。”
春桃乍死还生,有些茫然,但听李忠叫她走,连忙自地下爬起,回房收拾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