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闻言却有些讶然,转头看向芳年,却见芳年清亮的眼眸之中,是一片挚诚。
她微微一笑,说道:“好,咱们往后,都好好的。”
玉泉宫虽不及皇城的规模,但占地亦十分广阔,两人走了几乎半个钟头,方才到了秋枫轩。
这秋枫轩与别处的宫殿楼宇不同,并无恢宏气势,小小巧巧,面阔三间,两旁有清凉抱厦,歇山式卷棚屋顶,雕着万字如意祥云的窗棂,窗子上蒙着翠色的蝉翼纱,楠木原色的门窗柱子,未涂油抹朱,在这富丽堂皇的行宫之中,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雅致气象。
苏若华观此地广种枫树,只是此时正值春季,并不见那漫天火烧一般的景致。
秋枫轩就隐在这枫树林中,有一条碎石小路,蜿蜒曲折通了过去。
她心中道了一句:怪道叫做秋枫轩了。便向芳年低语:“此地枫树多,待会儿走时,多摘些枫树嫩叶,晚上回去为皇上做枫露茶。”
芳年点头应了一声,又笑道:“姑娘真是半刻也忘不了皇上,出来办差,看见几株枫树,也要念着这些事情。”
苏若华面上微红,倒是没有反驳,只是浅笑不语。
两人顺着石子路走到秋枫轩门前,却见西平郡王的近侍元宝正在花圃边站着,替冬青浇水。
苏若华问道:“元宝,你怎么在这里?王爷病着,不用人服侍么?”
元宝也识得她,笑回道:“王爷生病,脾气也不好,心烦不想让人吵闹,将奴才赶出来了。两位姑娘这会儿过来,想必是皇上派二位来探望王爷的?”
苏若华点了点头,说道:“正是。烦请你通报一声。”
元宝将水壶放下,言道:“姑娘稍等。”便进去了。
片刻功夫,他便转了出来,陪笑道:“王爷病中不喜人多吵闹,就请苏姑娘独个儿进去吧。”
苏若华微微一怔,芳年说道:“我同姑娘一道来的,再说这样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元宝笑道:“我们王爷脾气一向怪诞,如今又病着,姑娘们多担待吧。”
苏若华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我进去。”言罢,看着芳年有些忧虑的神情道:“你将皇上吩咐带来的山参,交给元宝,在外等我就是。”
芳年听她如此说来,便也没再说什么。
苏若华便随着元宝入内,穿过正堂的软壁,往后面去了。
一路过去,竟没见什么人。
苏若华有些疑惑,问道:“服侍王爷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元宝挠了挠头,说道:“王爷随驾而来,原本带的随从就少。这生了病,越发不喜人多,今早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了。独剩我在这儿,听着王爷要茶要水的吩咐。”
苏若华听着,心头略有几分不安。
好容易走到内室门前,元宝打起绣了松叶纹的棉门帘子,笑道:“姑娘进去吧,王爷就在里面。”
苏若华只觉迎面一股药气直冲而来,不由皱了皱眉,暗道:看来这西平郡王当真是病了。
她迈步入内,元宝放下帘子,又出去了。
室内有些昏暗,浓重的药味直冲的她有些晕眩,挨着南墙放着的拔步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她正自疑惑,却听西边传来一道略带着几分嘲讽的男音:“你来看我,却又看不见我?”
苏若华转头望去,却见陆斐倚着软枕,卧在西窗下的一张长榻上,身上盖着一领水绿色绸缎薄被,俊逸的面容有些苍白,连那薄唇也失了原本的颜色,转而发青。
只是,人虽病着,那双眼睛却锋利依旧,正炯炯的望着自己。
她缓步上前,向着陆斐福了福身子:“奴才见过王爷,听闻王爷染了风寒,且夜半发热,皇上打发奴才前来探望王爷。”
陆斐看着她,她欠身俯首,很是温婉恭敬,如柔云一般的发髻上戴着白海棠绿玉珠花也是那样的温柔雅致,仿佛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很想亲手将这朵白海棠摘下,就此纳为己有。
苏若华久不闻陆斐的声音,心中正道:今日也是邪门,连着撞上两个不叫人平身的。
正这般想着,却听陆斐悠然说道:“到底是皇兄叫你来,还是你自己要来?”
许是因着病中,这嗓音有些干涩暗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哥俩很像,包括对女人的品味上,都很像……
第七十一章
苏若华听得此言, 心中一沉,口中说道:“王爷莫说笑,不是皇上的口谕, 奴才怎会擅离乾元殿, 又怎会来此?”
陆斐却紧抓着她不放,说道:“昨日户部尚书岑书宇快马赶至行宫, 报传河南旱情一事。河南是中原人口大省, 又是产粮之地。若春耕耽搁,今年怕就要是个大灾年了。皇兄此刻必定焦心忙碌,哪里有空闲再理会这等小事。再则,你如今是皇兄捧在心尖儿的人, 他怎会舍得让你干这样跑腿的差事。”言罢,看她仍旧拘着礼,便说道:“你平身吧, 听宫中那些嫔妃说起,你如今已是横行无忌了,到本王面前好守这些破规矩干什么!”
苏若华直起腰身, 反问道:“王爷看来, 常与嫔妃们来往么?连她们平日里说些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斐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哂然道:“不过是闲极无聊时,听了一句两句罢了,你莫多想。”他不好说,这些日子, 没少令元宝在后宫打探她的事情,于是那些风波、口舌是非,也都知道了七七八八。
苏若华垂眸道:“王爷不做令人多想的事情,奴才自然不会多想。”
陆斐轻笑了一声:“你竟是句句顶嘴,平日里服侍皇兄,也是这般么?”说着,又道:“你还没回答本王。”
苏若华微微叹息了一声,抬眼直视着陆斐的双眸,一字一句问道:“王爷既知皇上朝政繁忙,旱情严重,为何此刻要一病不起?皇上素来看重王爷,将王爷当做至亲手足,朝堂上王爷难道不该帮皇上分担一二么?”
陆斐面色微寒,斥道:“你的意思,本王装病躲懒?!难道连太医院的院判,也要跟本王一起说谎不成?!”
苏若华摇头道:“王爷并不是装病,而是蓄意生病。”
陆斐扬眉问道:“何谓蓄意生病?本王昨日可是实实在在淋了一场大雨,你也是看见的。”
苏若华说道:“是,但奴才熬的那碗姜汤,除了红糖、姜片、桂花外,还额外放了许多驱寒的药物。昨日雨大,奴才生恐皇上受寒,特特问了太医,要了那个方子。即便王爷淋雨,所受湿寒远超于皇上,但王爷身份何等尊贵,身边人岂会不知仔细伺候?何况,王爷是习武之人,体格远较寻常人健壮。昨日奴才下楼办差,尚且淋了几滴雨,还不曾受寒生病。王爷,难道连奴才一个弱质女流都不如么?哪怕王爷当真不敌风寒,但又为何病至如此沉重地步?奴才听闻,王爷昨夜高热不退,都到了说胡话的地步。如此种种,令人匪夷所思。”
陆斐听她说了这一大车话,没有言语,半晌微微一笑:“你认真的模样,倒是可爱极了。”
苏若华有些气恼,她来说正经事,这个惫赖王爷却在这里扯闲篇,便说道:“奴才不知王爷此举到底何意,但奴才只想劝王爷一句话。皇上是真心看重与王爷的这段手足情,王爷身为大周的西平郡王,也有为国效力的职责,于公于私王爷您都不该再这么荒废下去。奴才自知身份低微,本不配说这番话,但气结在胸,不吐不快。还望王爷,宽恕奴才无礼之过。”
陆斐定定的看着她,眸光乌黑深沉,他与陆旻长着一双极相似的眼眸,所不同的只是陆旻的眼睛更清冷,他的双目却更显多情。
苏若华并不畏惧,亦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片刻,陆斐沉沉说道:“你今日过来,是来训斥本王的?”
苏若华回道:“奴才不敢,不过是直言劝诫。”
陆斐微微扬起下颌,说道:“你凭什么来跟本王说这些话?你可知晓,若本王将你今日所言尽数告诉皇兄,无论他如何宠你,都是要罚你的。皇兄是断断不会容许,你擅自接近外臣。”
苏若华说道:“奴才知道,但奴才并不惧怕。奴才一无所有,所能的不过是对皇上的一片心罢了。只要是为了皇上,什么事奴才都肯去做。”
陆斐只觉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已然退下的热度,似又升了上来。他双手紧紧的攥着薄被,甚而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他沉声道:“你就对皇兄如此死心塌地么?!”
苏若华颔首言道:“王爷既然明知,奴才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那奴才对皇上死心塌地,又有何不对?”说着,她自袖中将那块羊脂白玉的并蒂莲花佩取出,送到陆斐眼前,说道:“王爷,这份恩赐太重了,奴才承受不起,今日物归原主。”
陆斐看着那玉佩,眸光之中似有波动,他说道:“本王从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不喜欢,砸了也罢。”
苏若华瞧着陆斐满脸郁结的神情,似是看见了闹脾气的陆旻,这堂兄弟两个,执拗起来仿佛如出一辙。
她微叹了口气,说道:“王爷,奴才观这玉佩已是年久之物。王爷既在身边带了这么许久,想必是极要紧的物事,奴才怎能随意处置?奴才承受不起王爷的厚意,还请王爷收回,将来再送给相配之人。”说着,便将那玉佩放在他枕边。
玉佩才脱手,她的手腕却被陆斐猛地攥住了。
苏若华吃了一惊,本能就要抽回手去,却惊觉陆斐五指如铁箍,死死的扣住了自己,怎样也挣脱不得。
只听陆斐沉沉问道:“皇兄当真值得你如此对待?你之于他,说好听的是心尖上的人,说难听的,不过就是一时的新鲜!先帝在世时,有过多少心尖上的人?喜欢时,捧上云霄;不喜欢了,就任凭她摔入泥淖。你是前朝旧人,这些道理,该看的分明才是!”
苏若华有些生气,低声斥道:“那又如何?皇上后宫事宜,是王爷可以议论的么?皇上待奴才极好,奴才也想报答皇上,与王爷有何相干?”
陆斐似乎比她还要生气,几乎喝道:“他若是真心待你,为何还不给你位份?让你这样没名没分,以宫女自居,见了人还要自称奴才?!他不过当你是个玩物,任凭你被那些嫔妃们的谣言中伤,这是待你好么?!你为何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苏若华听得瞠目结舌,但看陆斐的神情,那苍白的俊容上倒满是极慎重认真,全无半分往日里的荒诞戏谑,她吃吃说道:“王爷……”
两人相对无言,屋中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谧。
良久,苏若华垂眸,避开了陆斐如炽的视线,低声说道:“王爷,奴才是皇上的人,您这是在唆使后宫女子私通外臣么?”
陆斐握着她的手腕,说道:“你是宫女,不是嫔妃。若你当真是皇兄的妃子,那也罢了。但赏赐一名宫女给我,于皇兄而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过,皇兄早晚是要立后的,他还会继续选妃来充斥他的后宫。待他握稳了皇权,他就会需要许许多多女子来替他繁衍子嗣。我不同,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王妃。从此以后,我也只要你一个。”
苏若华心中烦乱,且颇为恼怒,但看着眼前这张与陆旻神似、满是病容的脸,却说不出重话。
陆斐甚而还比陆旻小一岁呢。
她将鬓边垂下的发丝,重新别在耳后,这样寻常的举动,看在陆斐眼中却是别样温柔婉约。
片刻,她说道:“王爷,放开奴才吧。您今日的言语,奴才不会放在心上。奴才自知身份不配,也从不敢奢望什么。但……人心便是如此,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奴才伺候皇上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名分,也是甘愿的。王爷身份尊贵,王妃必也要是名门淑女才能匹配。王爷虽如此说,只怕宗室也不会由着王爷任性。”说到此处,她见陆斐口唇微动,似有话说,便抢先说道:“给皇上当宫女,奴才是心甘情愿的。可做王爷的正妃,怕奴才并不甘愿了。”
苏若华的嗓音柔和婉转,然而却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撞在陆斐的胸口上。
所谓千金难买我乐意,便是如此。
陆斐就如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般,顿时萎靡在了榻上,握着苏若华手腕的手,也渐渐松开。
苏若华忙退开一步,看着陆斐那满面颓然的样子,不觉添了一句:“无论是皇上还是王爷,对奴才其实都是高抬了。奴才委实不算什么,待日后,王爷必定能遇上一位品貌双全的淑女相配。”
陆斐将手一挥,自嘲一笑:“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纠缠不放的惫赖之徒。你既如此爱重皇兄,我当然也不会勉强。然而……”他抬头,看着向她,莞尔道:“你能为我倒杯水来么?”
苏若华一怔,旋即嫣然一笑,走到桌边,提起梅花天青提梁壶倒了一盏温水,双手递给了陆斐。
陆斐没有接,竟就着她的手,把那盏水喝完,方重新靠在榻上,向她说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就当本王病昏头了。”
苏若华看他倒也算凯然磊落之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向他福了福身子,便要离去。
出门之际,却听陆斐自身后忽然说道:“那戏子,并非本王的外宅,不过暂且收容她罢了。”
苏若华回首,有些诧异道:“王爷为何同奴才说起这个?”
陆斐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
苏若华心念一动,并不敢再多问,打起门帘,出门去了。
陆斐靠在软枕上,望向窗外,看着那婀娜窈窕的身影逐渐远去,满心皆是落寞。
她进来时,他也在窗子里望见了。
那时,他满心都是欢喜与期望,盼着她是惦记自己,自己想要来探望,虽明知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妄想,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人发起痴来,便会萌生许多不切实际的企盼。
她固然生的美,但他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人,并不会轻易就为美色所迷。
只是,每每看着她,极温婉极柔软却又极坚韧,这样几种品性竟能糅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她对皇兄的痴情,为皇兄的事去奔走,都令他羡慕不已,生平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掏心掏肺的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