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神色漠然,看着地上未及扫去的杏花瓣,半晌才道:“他根本没有问我,我若主动去分辨,那才是做贼心虚。”
春桃急的直跺脚,连声道:“这可怎生是好?”
苏若华淡淡说道:“皇上不是说了,晚昔回来用膳么?待到那会儿,再做分晓。”
春桃见她不慌不忙,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再说话,出去传人进来扫地。
露珠将书放好,未及出来,便听见苏若华与春桃的一番对话,心中亦是一震。
她面上装作全不知情,转来笑道:“姑娘,书放好了,保管谁也看不见了。”
苏若华却自嘲一笑:“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话未了,便又道:“你也出去吧,让我独个儿静静。”
露珠听着,也欠身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下苏若华一人,她将臂肘放在炕几上,身子微微颓软了下来,心中暗道:其实我知,满宫之中必定广有你的耳目。然而出了这样的事,我非如此不可。
露珠出了寝殿,却见春桃正立在庭中一株冬青树旁,一下下的扯着上面的树叶,地下已落了一片了。
她赶忙上前,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树,都要被扯秃了。”
春桃说道:“皇上当真是识人不清,有眼无珠!若华姐姐服侍了他多少年,他还看不出姐姐的心性人品么?才出了些什么事,竟然疑心姐姐的为人!再说了,姐姐当初满心是想着出宫的,从未想过要攀龙附凤,是皇上硬要姐姐留在身边伺候的。如今,却又疑神疑鬼!我心里生气!”
露珠唬了一跳,忙道:“姐姐噤声,怎能背后这样排揎皇上呢?”
春桃又拽下一把冬青叶子,丢在地下,忽然对露珠道:“露珠,你敢不敢同我一道去太和殿见皇上?”
露珠讶异道:“姐姐难道是想……”
春桃咬着嘴,说道:“我也怕,但是我不能任凭皇上就这样猜疑姐姐。姐姐不能去,就我去。有什么祸事,我一人担着。”说着,忽见芳年端着茶盘,正快步走来。
春桃上前,问道:“芳年,你拿的这是什么?”
芳年还不知屋里的事情,笑道:“姐姐,这是若华姑娘吩咐让蒸的枫露,说要与皇上沏枫露茶的,已然好了。还有姑娘走前放在蒸屉上的鸽蛋膏,这会儿也好了。这都是皇上爱吃的,姑娘特特做好,等皇上来用呢。我听说皇上回来了,紧赶着送来。”
春桃看着茶盘上的吃食,果然十分精致考究,心中念头一转,硬将茶盘接了过去,说道:“交给我吧,我有大用。”说着,便往膳房走去。
露珠忙说道:“姐姐等等,你一个人不能外出,我跟你一道去。”便跟了上去。
芳年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立在原地发怔。
春桃自作主张,选了一方上用的紫檀木龙凤呈祥食盒,将吃食一并盛装好,便同露珠去了太和殿。
走到太和殿外,果然见李忠守在门上。
李忠一见两人到来,有些讶异,问道:“哟,两位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啦?可是若华姑娘有什么事?”
春桃微笑道:“李公公,姑娘知道皇上朝政忙碌,特地与皇上做了茶点送来,让皇上繁忙之余,也记着歇息。”
李忠顿了一下,便道:“二位且稍候。”遂进去通传。
进得大殿,殿上却只有皇帝一人。
原来,旱情牵扯面广,一时半刻也商议不出个好对策,暂且只由朝廷出钱从左近调水,出粮安置百姓。户部得了圣意,户部尚书此刻已然出宫。
陆旻不过是独自枯坐太和殿,望着桌上那翠瓶杏花,怔怔的出神。
李忠肚子里叹了口气:心里真疑惑,就问去啊,何必这样自苦。面上恭敬禀道:“皇上,若华姑娘差遣了春桃、露珠两名宫人,来与皇上送茶点。”
陆旻冷淡如水的脸上,忽的泛过一抹喜色,他咳嗽了一声,蓄意说道:“这不早不晚的,送什么茶点,也就是女人多事儿。让她们进来罢。”
李忠应声,出去传话。
春桃与露珠进殿,下跪行礼已毕,便将茶点送了上去。
陆旻看着眼前的茶水点心,那枫露茶也罢了,鸽蛋膏却是宫中少见,是以鸽子蛋和以酒酿、蜂蜜、桂花一道蒸制而成,用料不算贵重,烹调起来却颇为麻烦,要过少许多次筛,方能蒸的滑嫩如脂,宛如婴儿脸颊。他胃口不好或心中烦闷时,苏若华便会做这道点心与他吃,今日她又做了。
他并没动用,只是淡淡问道:“当真是若华差遣你们两个来的?”
春桃当着皇帝面前心跳如鼓,却还是强作镇定,微笑回道:“回皇上,是姑娘差奴才们来的。姑娘万分担忧皇上,仔细叮嘱奴才告诉皇上,要以龙体为要。再如何忙碌,这膳食却是不可耽搁的。”
陆旻听在耳中,笑了一声,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春桃与露珠便又退了出去。
李忠在旁端倪着皇帝神色,小心陪笑道:“皇上,这若华姑娘还是很惦记您的。”
陆旻笑了一声,说道:“你真当这是她叫人送来的?”
李忠一阵诧异,不由问道:“难道,还能是这两个宫女自作主张?”
陆旻执起银汤匙,舀了一勺鸽蛋膏送入口中,方才缓缓说道:“倘或她真有这个心思,以她的性子,便会亲自过来,而不是假手于人。朕……”一语未休,却说不下去了。
李忠便道:“皇上,不是奴才说项,这若华姑娘贤淑端庄,皇上宠爱了她这么久,也不见她有半丝骄横之态。皇上,这没影儿的事儿,就别拿来折腾自己了。”才出口,他便见皇帝冷冷瞪着自己,打了个哆嗦,忙跪在地下打着自己的嘴,连声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陆旻收回了视线,淡淡说道:“她是当了皇后,都能胜任的人。”
李忠心底一惊,只说皇上如此盛宠苏若华也罢了,竟还当真想立她为后!
陆旻深深叹了口气,他也知自己如此大约只是自寻烦恼。然而,事情牵扯到她,他便不能不多心。
这后宫之中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四处都有他的耳目眼线,他方能将后宫中的所有动静握于掌控,更何况是她的一举一动。
他当然明白,苏若华不会干出什么背礼之事,但他心底却始终都在疑惑一件事——苏若华自从十一岁入宫,几乎是长于深宫内廷,差不多就没见过除己之外的年岁相仿的男人。她跟了自己,固然是有两人的旧情,但也是自己强求而来。她待他的确很好,却从不见她有什么热切的表达,那些诗经中女子爱恋男性的种种举动,在她身上都不曾看见。她对他始终都是温柔的、恬淡的,起初他也知足,可渐渐的他便想要更多。
倘或真有一个风流倜傥、俊美多情的男子追求于她,她哪怕不会乱性,但当真不会动心么?
这是陆旻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苏若华的心只能被他一人占据。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个陈平盗嫂的典故——但这事应该是假的。
第七十三章
心头烦躁如斯, 连吃在口中的点心都不觉香甜了。
陆旻又吃了两口鸽蛋膏,便放了汤匙,便吩咐道:“撤下去吧。”
李忠吃了一惊, 这自来苏若华亲手烹饪的吃食, 皇帝从来是吃得一干二净,何曾剩过?今日竟只吃了一半不到, 余下的就要撤, 足见皇帝仍是心有芥蒂。
看着陆旻神色郁郁,李忠也不敢多劝,应了一声,将茶碗并点心都撤了下去。
走到殿外, 却见童才人摇曳走来。
李忠向来守礼,饶是童才人并不受宠,位份也不高, 还是欠身恭敬道:“见过童才人。”
童才人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托盘,微笑道:“李公公忙着办差呢?这点心看着倒是精致,皇上竟剩了这么多, 可是不合口味么?”
李忠陪笑回道:“朝政繁忙, 皇上心里烦,没什么胃口,叫奴才撤下去。”说着,又问道:“童才人这会儿过来,可是要见皇上么?皇上正忙着看折子,这会儿怕是不想见人。”
童才人摇了摇头, 微笑道:“公公误会了,我听说这左近有不少槐树,想摘些槐花回去蒸槐花露。”说着,神色之间微有几分暗淡,怅然笑道:“如今皇上是不待见我的,我自也不会来招惹皇上厌恶。”
李忠听在耳中,只觉这话极酸,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笑道:“才人说哪里话。近来朝廷上事实在多,皇上一时不得闲暇,顾不上后宫也是有的。才人别往心里去。”
童才人心里暗道:说的好像皇帝闲了,就会进后宫了一样!嘴上笑道:“公公说的是,我这也不过是随口的牢骚罢了。”说着,用帕子擦了擦脸,又道:“不耽搁公公办差了,我往槐树林去了。”言罢,便令宫女搀扶着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李忠嗤笑了一声:“糊弄鬼呢,这槐花还要俩月才开,这会儿过去摘树叶啊?分明是过来打探消息的,还要装模作样。”言语着,摇了摇头,端了茶盘子往茶房去了。
童才人走了两步,忽然低声道:“不对。”
搀扶她的宫女琳琅问道:“主子,怎么了?”
童才人沉吟道:“你瞧适才李忠端着的茶点,像御膳房出来的东西么?”
琳琅思索了一阵,摇头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这方察觉,看那器皿、点心规制,都不像御膳房出来的。御膳房的东西,从来规规整整,四平八稳,挑不出什么错儿,却也没什么意思。可那碗茶还有鸽蛋膏,显然都是用了心思的。”
童才人抿嘴笑道:“既不是御膳房做的,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把茶点送进太和殿?”
琳琅立时明白过来,说道:“必然是那个宫女苏氏了。”
童才人顺着宫道缓步走着,一字一句道:“皇上剩了那么多没有吃,足见她这一套是失灵了。程咬金三板斧,总要耍到头的时候。再则,我心里猜着,必是发生了什么事,皇上跟她生气了。所以,她做了茶点特特送来,想要讨好皇帝。”言至此处,她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甚是甜美畅快。
琳琅甚有眼色,虽明知她因何发笑,还是顺势问道:“主子什么事如此高兴啊?”
童才人嘴角上扬,说道:“我虽不知苏氏何处得罪了皇上,但明摆着皇上厌了她。她故技重施,还想用那些小把戏来取悦皇帝,然而事情哪有如此简单。往常他们如何相处,我是没亲眼瞧见。但如今皇上已是皇帝了,再不是那个她熟知、不得势的七皇子,寻常无事倒也罢了,真龙颜大怒岂能轻易就被她收买了?这贱胚子就是贱胚子,没半点见识的。”
琳琅却觉此事有异,说道:“可是,主子,皇上倘或当真生气,该一口不吃才是。怎会吃一半,余一半呢?”
童才人嗤了一声,说道:“皇上的心意,谁能揣测?”说着,她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皇上不喜歌舞,仿佛也不好女色,于琴棋书画也是淡淡,甚而对饮食也不大上心,不过是高看那苏氏一眼。这后宫之中,谁敢说知道如何取悦皇上?苏氏此番,大概也要弄巧成拙了。”
琳琅虽觉此事古怪,但看童才人兴致勃勃,也不敢扫她的兴致,便笑问道:“主子,咱们的时机是不是到了?”
童才人浅笑着:“不急,不是有那个毛毛躁躁的李选侍么?”说着,又问:“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琳琅回道:“慧儿回报说,已经送去了。只看她什么时候动手。”
童才人点头道:“淑妃娘娘做事啊,双手从来干干净净,这个本事我必要学上一学。”
主仆两个轻轻说着,便走远了。
苏若华在寝殿之中坐着,看着立在眼前的春桃与露珠,沉沉问道:“为何自作主张?”
露珠嗫嚅道:“奴才、奴才是担忧姑娘……”
她话未说完,春桃便抢着说道:“不关露珠的事,是我想替姐姐出份力。姐姐不好意思,那便我去。姐姐,两口子生了口角,必得有个人先低头下气儿服软的。然而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怎会率先低头呢?皇上之前宠着姐姐,倒还没事。如今出了龃龉,后宫众多嫔妃都在虎视眈眈,姑娘若不赶快笼着皇上,就要被人趁虚而入了。”
苏若华看着她年轻而略有几分稚气的脸,说道:“难道我让你们送点心去给皇上,皇上就不会生气了么?”
春桃急切说道:“姐姐啊,你这样撑着,那不是把皇上往外推么?”
露珠在旁猛点头,说道:“姑娘,昔年先帝在世时,奴才看着那些后宫的嫔妃们,再如何得宠也都是紧贴着皇上的,三五不时的就往养心殿送点心送各种绣品,就怕一个不察,被人钻了空子。皇上眼下虽与姑娘不合,但余情仍在,只要姑娘肯,略施些温柔软款,依着皇上待姑娘的情意,那点子气必定就消了。”
三人正说话,李忠忽然来了,见礼过,他说道:“若华姑娘,皇上令奴才捎句话给您。因政务繁忙,皇上今晚就歇宿在太和殿了,请您不必等了。”
苏若华听着,竟不知说什么为好,停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皇上忙于国事,还望他以龙体为要,还望公公好生照料皇上。皇上年轻,有时便会任性,公公多多劝着些。”
李忠连忙答应道:“姑娘放心,奴才都知道。”言罢,看了苏若华一眼,微有不忍,又道了一句:“若华姑娘,皇上这就是一时的气恼,过了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苏若华微笑道:“李公公,我都明白。”
李忠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李忠走后,春桃与露珠越发急了。
春桃急道:“皇上怎么能这样呢?这茶点不是白送了吗?”
露珠亦说道:“自从姑娘服侍了皇上,皇上可没一日不与姑娘同寝的,这是怎么了啊?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就要生分到这个地步。所谓见面三分情,这都见不到面了,还怎么有情?”
苏若华看了这两个丫头一眼,笑道:“明白了?你们张罗演了那出戏,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