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皇帝寝殿中常有后妃侍疾,皇子公主听训,哭成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团,年纪尚小的嚎啕大哭,稍大的不停抹眼泪。
谁都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
御医说皇帝还能撑半个月,但皇帝连几天都没撑下去,在李煦赶回京城的第五日中午,驾崩而去。
在场的妃子哭成一团,哭声刺耳。
李煦跪在他的床前,手紧紧握成拳,遗诏放在一旁。
皇宫笼罩在低沉的气息之下,礼部发讣告举国哀悼。
其他各州郡作壁上观,在等别人的动静,并无太多表示,京城只来了几位新刺史,是李煦夺回那些地方来的。
而青州传来消息,钟世子启程赶往京城。
皇帝驾崩乃大事,底下臣子素服悼念,扶棺椁泣泪出殡。
照祖制太子要在一月之后即位,诸侯进京恭贺,可连皇帝驾崩来的人都没多少,新帝即位更加不会有太多人。
朝中官员大多为李煦的人,依旧在用心准备事宜,非常快速,终于赶在一个月后完成。
浩浩荡荡的即位大典在皇宫,祭祖颁礼,恭迎新帝登基。
等钟华甄到京城时,李煦已经登基,京城百姓都在议论别州的反应。
南夫人掀帘往外看一眼,回头对钟华甄说:“隔了这么久没回来,京城还是一样热闹。”
钟华甄轻倚小几,微微颔首,她其实很困,从青州到京城,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马车一路前行,周边嘈杂声不断传进来。
她从马车回到侯府时,甚至有种昨日才离开的熟悉感。侯府的大门宽敞,红柱高立,同从前一样威武。
她才刚下马,便有早就等候在侯府大门的御林军上前,手捧圣旨,恭敬对她道:“世子,陛下召见。”
钟华甄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她走那天李煦还是太子,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挽留朋友,干巴巴说出了喜欢,拿出最城的事来威胁,被她给说了一通,没想到再一次回京城,已经变了样。
钟华甄并没有回京的打算,但卢将军说不行,威平候忠君,长公主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
皇宫比往日要肃静得多,宫人见她回来,纷纷对视一眼,钟世子与太子关系比谁都好,太子登基,她回来一趟并不稀奇。
皇帝才刚走,京中不得大兴各种事宜,后妃已经搬离,太后忧心伤神,回母家一趟。
钟家得皇帝宠爱,钟华甄小时候经常入宫,对皇宫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天色阴沉,乌云积成一片,没多久可能就要下次雨。钟华甄随来老总管去李煦寝殿,刚上台阶,一颗小豆子便从上打到她肩膀,让她步子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到李煦盘腿坐在屋檐上,撑着下巴。他一身玄袍低奢贵气,剑眉挑了挑,没见悲伤之色。
钟华甄方才进来时打了一肚子草稿,看他现这副百无聊赖样,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揉着肩膀问道:“你在上面做什么?”
“方才见你一路过来紧锁眉头,是不是在想什么话安慰我?”
即便钟华甄错过了他的登基大殿,但也知道他现在是大蓟的皇帝,这般随便,倒和他从前没什么两样。
“你下来吧,我看着危险。”
老总管退到钟华甄身后,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要说。
他撑头,另一只手里拿着草,说:“我下去没意思,倒你不如上来。”
钟华甄顿了顿,拢住披风道:“我长途跋涉,一路没怎么停,想休息会。”
李煦思索片刻,觉得她确实应该累了,直接起身从屋顶下来,把在场的侍卫都吓一跳。他则摆摆手让人退下,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走到钟华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走吧。”
钟华甄嘴微微张,只得随他一起。
她还以为自己与他重逢时会是沉默安静,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没想过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性子。
宫殿门前是宽阔的平地,铺有石板,由御林军紧密把守,钟华甄踏进殿内,突然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回来吗?”
李煦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总归父皇有错,长公主不来也没什么。”
钟华甄微微一顿,沉默不语,她坐在罗汉床上,看这间寝殿的摆置。李煦大概没怎么在这里住过,他注重实用,这里面有些花里胡哨。
“看出来了?我这些天一直住在东宫,方便处理事,”李煦从红木圆桌上提一壶茶来给她倒茶,“我把函青召回来了,边疆那边传来消息,突厥内斗似乎还没停,不知道鹿死谁手,我往里插了一脚,被人发现了,没什么用处。”
钟华甄坐得端正,接过茶,垂眸轻轻喝一口,问:“你又要出征?”
他没对她隐瞒,站在她面前,只道:“已经让大军准备,这两天可能就要走,我是想打突厥,但中间隔着昭王,打不过去。”
冀州边境倒有块地盘与突厥接壤,但地方太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人察觉,大军从那突袭,容易打草惊蛇。
钟华甄揉了揉额头,她手撑在小几上,同李煦说:“你难不成打算要动昭王?现在应当还不是时候。”
“我倒有信心同他来个两败俱伤,只不过现在和他硬碰硬,绝对赢不了,不划算,”李煦看她眼中困倦,顿了一下,“困了?”
钟华甄点头回他:“有点,还撑得住,你继续说。”
她回京城呆的时间也不会长,以后还是要和他错过,此次回京已经算是意外。
李煦突然问:“你学了医,还怕血腥吗?”
他上次看她给一个守药田的人上药,见到铁青放血时没露半点怯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以前毛病治好了没有。
钟华甄抬头:“我只是不太喜欢,你要做什么?”
他微俯身,撑着小桌道:“你定是不愿与我分开,所以我想绑架你。”
她皱眉看他。
第77章
李煦的这句绑架让钟华甄皱了眉, 她倒不傻, 他才说过没两天就要出征,带她出去做什么, 她猜得到。
他离她太近, 呼吸都喷在她鼻尖,钟华甄转过头道:“如果你想我以世子身份进去,那不可能,钟家可以助你,但母亲一定不想我亲自帮你, 军营也不可进女子,有人会认出我,你自己去就行。”
她没有抗拒,只是单纯知道不可能。
而李煦则觉得不行。
他这次出征,是想对益州出手,打镇仁侯一个措手不及。
在临州时镇仁侯派兵援助齐家, 对他下狠手, 想让他以为那群不知踪影的人是昭王派来的,这点账还没跟镇仁侯清算。
此仗如果真打起来, 耗的时间会很长,昭王前期或许会想坐收渔翁之利在旁观战,但到哪天他发现镇仁侯可能会输时, 届时就算是为了他自己, 他也一定会参战。
他有信心赢, 但没信心在短时间内解决, 若是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她,他一定会特别想她。
那不行,万一哪天被别人发现自己总在想她,让他脸往哪放?
李煦开口道:“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钟家宣旨,说你犯病留在宫中,以后你就安心随我出去,隔个一两年回青州也没问题。”
钟华甄抬起食指点他的额头,让他离自己远一点,道:“你若真敢这么做,以后惹了麻烦自己负责,别让我帮你解释。”
李煦在生死方面看得淡泊,他的想法总和别人不一样,但钟华甄做不到他那样。皇帝已经入殓安葬陵寝,即便钟华甄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时候,她仍旧觉得太快了,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回京一路甚至没几个人在叹息。
大家日子照样过,就仿佛这只是平常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或许几年之后,就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
皇帝有愧于威平候,但对百姓,他应该是无愧的。
钟华甄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嘴角突然被偷亲了一下,她回神,脸又被碰了一下,顿时无言以对,只好道:“陛下才走没多久,你这脑子里便开始想这种下三流的事,若他老人家在这,该被你气一顿。”
“生死有命,父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最愧对的人便是你们钟家,我把我的一切给你,父皇心里应当会好受些,至于威平候,应该也不会怪你和我在一起。”
钟华甄抬头看他,她似乎没提过在一起的事,为什么他这般信誓旦旦,觉得连已逝的皇帝和威平候都能他们二人在一起?
“威平候性子我听过,他对别的女子怜香惜玉,对你肯定宠爱至极,我是他女儿喜欢的人,他会对我宽容,”李煦身体站直,“我这次去攻打益州,你随我前去,若是哪天心情不好,我也可以派人直接送你回青州,比起真被我扣留在京城,你该会选择。”
“我……”
他突然说:“华甄,人生苦短,你就不想陪我看看天下吗?”
钟华甄顿了顿,她并不想看天下,但她确实有点想陪他,他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应当不会太多,可青州还有长公主和小七。
李煦看她一脸有所顾虑样,双手交抱,起了疑心,道:“长公主无忧,你亦无事,这番犹犹豫豫的样子,难不成是在青州有了牵挂的人?哪个狗男人?我去把他杀了。”
钟华甄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了解李煦的。
他能说出这话,就代表以后要派人去青州查探,怕他起疑,她便道:“我只不过是怕受伤,随你去可以,但你不能让母亲发现我在你身边。”
“这有何难?南夫人是你的人,自然会帮你瞒。”
……
新帝登基之后并未在京城安逸享乐,大军在外,他亦打算出征。
浩浩荡荡的军队整编完毕,前往冀州与驻营的军队汇合,旌旗用金线绣大字蓟,百姓知太子夺交州与万州,打下临州,有战功在身,当他从京城离开时,还有不少人在后相送。
而此时,谁也不会知道过半个月后的万州小城内会多一位姓李的姑娘,比大军提前几天到。
镇仁侯全名萧霖智,今年五十七岁,酷爱喝茶,府中备有各种茶叶,皆是上等好茶。他很久以前的是四皇子一党的人,四皇子妃的父亲,后来长公主嫁给威平候,先帝以绝对的优势登基称帝,他便回了封地,极少出来。
益州晖城,探子策马而过,扬起一堆灰尘。
“新帝胆子但不是一般的大,以为赢了齐将军便天下无敌,竟敢朝侯爷动手。”
镇仁侯摆手,让说话的谋士把信传给在场的幕僚。
底下十几位的幕僚纷纷传阅这张密报,有人出言道:“新帝胆子确实够大,但把矛头直指益州,怕是有备而来,纵使齐将军已经老迈,新帝能赢不足挂念,但交州庆王不是等闲之辈,侯爷不要放心警惕。”
李煦能在这年纪连夺几州,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将军,整个大蓟都找不出几个,便连威平候,也不定做得到这一步。
镇仁侯点头道:“他既然胜,自有他的优处。”
有谋士说:“鄙人猜新帝不会直攻,从京城到益州,绕不开万州,从万州先下手,或可减少损失。”
镇仁侯道:“本侯不想在益州地盘动兵,必须要先一步将他拦截在万州,但青州在益州边地,虽远离晖城,却也不可不防,昭王同样不是省油的灯,让本侯为一个黄口小儿损兵折将不值当。”
底下人纷纷对视一眼,有人出声问:“侯爷是想让昭王和新帝打一场?我是听说昭王家底被新帝一锅端了,但雍州距离稍微远了些,恐怕容易出现漏洞。”
镇仁侯端起茶杯,用茶盖拨弄两下茶叶,喝口清茶。
另一人道:“昭王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错大局的人,他守边疆,谁敢对他下手,便是自己先把骂名给背上,昭王若无万全之策,不会傻到自己出手,但若是用昭王拖住青州,不失为好办法。”
镇仁侯开口:“李唯知是聪明人,知道本侯被新帝和青州牵制住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上次青州派兵到汉水附近,本侯没阻止,把事情夸张传一传,青州意图不轨,有得来说。”
“侯爷,青州那帮人狡猾,不可能被轻易拖下水。”
镇仁侯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倒也不用他们真的打起来,只要两方对峙,新帝就算有求于青州,也求不到人……本侯今天这茶泡得好,诸位拿些茶叶回去试试?”
众人知道他嗜茶如命,自不敢要。
……
神武营随李煦一起打出了名声,被选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军中大夫缺少,李煦到万州征集大夫,男女不忌,又因女子不得入军营,便让人留在离驻地最近的一座小城之中,派侍卫守护,吩咐恭敬对待,以防战场需要大夫。
了解李煦的人都知道他性情冷酷,说一不二,神武营中的大多数人对他恐惧居多,因为他所定下的那些骇人训练,虽感受不一,但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他看不起女子。
神武营中有世家子弟,曾经还对营中兄弟说过世家女没几个是想嫁太子的,不管身份再高的人,一旦跟太子有牵扯,旁人总是先心生可怜,太子说话不好听,对女子挑剔更多,不留半点情面,还不如和钟世子相处。
他这番举动属实是让人震惊,旁人都觉他是变了性子,甚至还有人觉得他心有大局,不因偏见而待人不同。
钟华甄听到这种说法,还笑出了声。
这群女大夫里都是新招来的,有的人已经成亲,还有人已经有了孙子,年纪太小的李煦没要,大家都不怎么认识,只是一腔热血随神武营出征。
钟华甄带着面纱,遮住出众脸庞,细致眉眼更加好看,旁人都下意识以为她已经成亲,还问过她家男人是做什么的,让她脸都红了。
月明星稀夜,枝杈间的落叶纷纷,地上掉一块面纱,被落叶覆住,没人发现。
有几人从药房回来,锤肩按背说:“我丈夫已经跟过威平候,儿子现在在神武营里,这次特地跟过来看看他,希望这天下能早些平定,让我们母子尽早团聚。”
“我是闲来无事,一点不想跟我那男人过了,整天就知道酒,回娘家都不行,他要是胆子大敢跟来这里,我就向上面的将军禀报,让他进牢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