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桢却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他幽幽地看着前面烛台上的灯火,眼中烦忧剪不断。
“那天在鹤颐楼,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星沉微微一怔,好久才反应过来大人在跟他说什么,以往的日子,大人就像在身前竖起一座高墙,无人可探知他的心事,他也不会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私事,他常常觉得大人过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了。
如果鸣玉在这,恐怕直接就否定了,可是星沉性情内敛,他话少,却总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大人如果不生气,属下便说了。”
“说。”
星沉动了动身子,准备好说辞,才躬身道:“夫人虽然年纪小,却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那日在鹤颐楼,夫人情绪如此激动,也许只是长时间的积压,一并发泄出来而已。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屑于解释的那些,恰恰是夫人最关心最在意的,大人将夫人娶进门后,夫人进了厨房,绣了香囊,嘘寒问暖,什么都做了,然而大人却一如既往。”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释怀的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意识自己长篇大论说了许多,都是在贬低大人,遂绷紧身子,等待大人降怒。
然而谢九桢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前方,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些她不愿思及的过去,如今细细数来,似乎都变成了他铁石心肠的罪证。
“后院的绵绵,杀了吧。”他忽然开口。
星沉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杀了,再送回宫里。”
“大人——”
谢九桢伸手制止,一副不再多说的模样:“你先下去吧。”
星沉欲言又止,可也知道大人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他只好领命退下,出去时将房门关好。
谢九桢坐在软榻上,轻轻闭上眼睛,眼前忽然晃过了许多虚虚浮浮的画面。
嘉安三年,朝中组织进学,所有世家子都要前往翠松堂听学。
那日檐外丝雨缠绵,淡薄日光透过云层,他是看着晏映抱着衣服躲到里面去的。
翠松堂三千学子,每日过目之人数也数不清,但他却记住了她的背影。
平阳晏氏啊,早在最初牢牢记在心中。
犹记得黑暗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有人按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轻述:“魏王赫连嵘,淇阳郭氏,平阳晏氏……你一一记着,将来定要以血还血,为萧氏报仇雪恨!将他们统统杀了!”
忠心的奴仆在他耳边说了三天三夜,像是唯恐害怕他忘了家族的血海深仇一样,说到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最后在他身侧气绝而亡。
这样的因缘,他怎么可能忘记。
但翠松堂初遇时,他也只不过敛了一身郁气,淡淡瞥了晏映一眼,然后擦身而过。
可在书阁前,他却迟疑了。谢九桢发觉她不像在书堂上一样安静沉稳,抱着衣衫鬼鬼祟祟潜入书阁的模样,瞧着着实有几分……几分诙谐。
鬼使神差地,谢九桢走了过去,他打开房门,一下便看到屏风之后那道玲珑有致的身影,心头震颤。
的确是在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她是女郎。
把身后跟着的学生挥退,谢九桢抬脚走了进去,那人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连影子都在发抖,他不知她怎么胆子这样小,却还敢女扮男装来皇宫里进学。
谢九桢的语气便加重了些:“还不快把衣裳穿上!”
那人一激灵,而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谢九桢听到她情急之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像个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崽,嘴角忍不住牵起。可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他忽然僵住脸色,而后背过身去,抚平自己那一刻忽然松懈下来的心。
许久之后那人才抱着衣裳出来,谢九桢嗅觉极好,在她走进时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心中恍然明白她为何会藏到此处换衣裳。
他心血来潮问了一番话,她答得哆哆嗦嗦,可仍旧要将心中所想尽数相告,谢九桢一时也不知她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小如鼠。
谢九桢忽然不想再跟她共处一室,推门而出时,晏映却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先生!”
谢九桢的手停在门上。
“先生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我还想……继续在翠松堂听先生日讲。”
谢九桢蜷了蜷手指。
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破例收了一名女郎,也没人会说什么,然而回应的话却被他咽了回去,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推门离开了。
此后,晏映每日提心吊胆,恐怕他公布自己的身份,害得她没学上,于是自己书房三天两头出现新奇美味的水果糕点,都是她故意讨好奉上的。
那时只要一踏进皇宫的翠松堂,那抹身影总是毫无预兆地落到他眼中。
在堂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她不逊男儿,甚至要比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出息得多。然而堂下,她又会变成一条灰溜溜的泥鳅,无孔不入,倾尽一切讨好他。
或者说是贿赂,更准确些。
其实后来她都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暴露她的女儿身了,可她仍乐此不疲。
谢九桢从没想过自己黯淡无光的人生会猝不及防地闯进这样一道身影,进而沉溺在普通人的欢喜里,忘了她姓什么。
嘉安六年,孝文帝赫连珏病逝,日讲停止,看着空寂无人的翠松堂,谢九桢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天意如此,好像他人生中根本不该被照进阳光。
回京守孝是早有准备,隐龙山再遇却是始于偶然,看她哭着喊着拍打将她掳走的歹人,谢九桢眉目染霜,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杀意。他杀了歹人,救下她,怀里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回京的马车上,听到她急喘的呼吸,谢九桢才知她被喂了药,他只知道自己目光微乱,掌中捧着的书,上面的内容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可她睡去时,他又莫名感觉怀中冰凉。
谢九桢将她送回府,在晏氏牌匾下站着时,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耳边一遍遍重复的呓语声又再次响起,牵扯着他血液里流淌的无尽杀意。所以当晏道成求他护住晏映的名声时,被他一口回绝了。
可是他回去后,却整夜里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柔软的身躯,吐气如兰,她身上滚烫,眼波里荡着水纹,她倾泄的发丝好像就落在肩膀,微凉的指尖在慢慢划过脖颈……
谢九桢忽然睁开眼,闯到耳房里浸入凉水才慢慢冷静。
冷静后,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他早该知道的,细雨缠绵,瞥见她抱裳钻进书阁那日,他便不该推门进去。
如此,是不是就可以少了这许多烦扰。
第二日,他亲自上门提亲,只是没想到姚妙莲也会颁下赐婚的懿旨。
那日过后,他像是被漩涡吸住,无法挣脱,此后夜夜不再被她娇影束缚,却总是梦见黑暗洞中那个腐朽的尸体,血肉模糊地扒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忘记萧氏流过的血。
直到有一日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差点割了鸣玉的脖子,魏济来看他,看他狼狈的模样,还有心情调侃他,说他们母子两个,一个傻,一个疯。
谢九桢疯不疯,他自己是知道的,大多数时候都能克制住杀人饮血的心,可是晏映,他却不敢拿“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话来下注。
他有些后悔了,却又不愿意松手,想着便是为保全她的性命与声名,护她在侯府安安稳稳过后半生,无人敢欺她辱她,这样也好。
然而成亲之后的日子,却并非他所想。
她仍旧像从前那样,一边敬畏他,一边不懈地伸出爪子招惹他,他退一步,她进三步,从来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她从舒氏那里取经,让晏归麟给她准备医治男人的药,给他做饭,绣香囊,说喜欢他,在夜里抱着他,扬言要做他黑暗中的光……
谢九桢不可能长此以往的继续忍下去,以致原本的打算再次落空。
他偷偷跟魏济要了镇定心神的药,想要在她面前稳住情绪,虽然常吃对身体不好,可他也不想伤害她……
他以为做这些就够了。
然而星沉说他做得过分。
他独坐于室,闭眼时掠过她摔伤昏迷的画面,手指骤然抓紧了膝盖,心里痛得一滞,她在翠松堂时最喜欢笑,害怕时笑,高兴时也笑,欢喜地叫他“先生”,笑容如春花般灿烂。
可那些日子,她的确常常愁眉苦脸。
谢九桢知道了,是他不够疼她。
或者他在害怕什么,而刻意躲着她。
鹤颐楼她大骂他时,自己也不该说重话,原以为事后总能解释清楚的,他要将他年少时,归京后,所有她不曾参与的时光都悉数告诉她,让她不要再那么患得患失。
然而她摔伤后,一下子将他忘记了。
什么解释,什么误会,什么迂回曲折,她都不会再听,也不会在乎。
谢九桢手上就握着这么一根稻草,即将脱手的时候,所有理智和沉稳都尽数崩塌。
没有他的存在,晏映依然是府上最无忧无虑的二小姐,有家人,有挚友,有兴趣爱好,有所有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谢九桢却忽然发现,没有晏映之后,他的人生里再次只剩下黑暗和仇恨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推门而出,星沉守在门外,被一声巨响拉回思绪,然后他便看到大人跌跌撞撞地闯入风雪中。
嘉安六年的除夕,入夜后又下雪了。
谢九桢出了侯府,在阶上顿住脚步,周遭的声音全部消失,他只看到晏映捂着耳蹲在墙角,等待烟花在天空中绽放。
她将漫天飞舞的雪都染上了颜色。
谢九桢一步步走过去,脚步逐渐加快,快到近前时,他几乎是一下便将站起身的晏映搂入怀里。
之前在晏府留下的话,他食言了,谢九桢无法如他们所愿。
合离,放她离开,都不可能。
回去拿炮竹的兄弟二人刚刚出府,就见到这一幕,晏归麟认出谢九桢的背影,扔了炮竹便要冲上去,却被晏归宸按住手臂。
晏映觉得脑中晕乎乎的,突然站起身后,她气血上涌,眼冒金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人拥着一身风雪将她揽入怀中,冰冷刺骨,晏映被冻得回过神来,发觉有人抱着自己,一把将他从身上推开。
“你……”晏映自知被人占了便宜,脸色发白,用了吃奶的力气推人,谁知道看清那人的脸后,却着实怔了怔,“你怎么……是太傅大人!”
晏映涨红了脸,想起白日说过的话,她才叫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妻子,晚上就敢这么招惹她!
晏映几次张口,脸上满是忿忿之色,那些太过难听的话她都说不出,最后只是抱着手臂,朝他骂了一句:“你……你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晚了几个小时。
主要是码这章时涉及到前面的剧情,好多小天使是跳着看的,怕你们看不懂,所以来来回回改了好久。
就……如果还是看不懂的话,我也没办法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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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先生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那一茬的烟火都已在夜空中绚丽绽放,一纵即逝的热闹都归于沉寂,便显得那声娇滴滴的叫骂异常刺耳。
瞬息白昼, 刹那间降下浓浓夜色。
谢九桢被推得向后踉跄一步,风雪灌入怀,满目凝滞的神情笼罩在阴影里, 在空中搁置的双手久久没有着落。
那声叫骂却引来一声放肆大笑。
晏归麟也是反应好一会儿,才爆笑出声, 他拍着腿, 气恼一扫而光,倒是没想起来自己阿姐这样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没失忆前或许还对谢九桢旧情难灭, 隐而不发, 如今就当他是陌生人,怎么还能忍下这样的纠缠。
晏归宸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将他扯到身后,行下台阶走到晏映身边, 对谢九桢弯了弯身:“先生。”
晏映一看大哥来了, 急忙跳到他身后,拉着大哥手臂偷偷探出头来, 皱眉望着谢九桢。
雪簌簌下落,天空中的烟火时而绽放, 寂静过后, 热闹一遭追着一遭,却都好像跟谢九桢没有关系,他缓缓垂下手,长袖遮住了微不可见的颤动。
他上前一步, 并未理会晏归宸的礼节,而是直直看着晏映,眉头轻纵,低声问道:“吓到你了?”
当街抱了未出阁的女郎,那是多大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名节尽失,怎地转眼间他就能这么冷静?晏映不满地瞪着他,紧紧扯着大哥的袖子,她平时是任性张扬了点,可不代表谁人都可占她便宜!
谁知谢九桢却不等她回答,闭上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是我认错人了。”他哑着声音说道。
三人都是一怔,兄弟两个下意识交换眼色,内情他们都清楚,他们只是惊讶权势滔天的太傅大人竟然会低声下气地跟晏映说对不起。
晏映更在意的是他解释的那句话,任是谁听了这样的理由都会觉得可笑,甚至觉得他是在故意推脱。可是她一向上看,在门前红灯笼的映照下,撞上那双眼眸,她忽然发现他眼眶红了,伫立在那,像隐入无边的落寞里。
他神情这样悲伤,眼中有失望和疼惜,倒真像深情不悔地抱住心爱之人,分开之后却发现那人不是时该有的表情。
晏映咳嗽一声,慌慌张张低下头去,被这么哀怨的神色一弄,反倒让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明明被占了便宜的是她来着!
好在这条寸土寸金的地界没什么人,应当也无人看到这个画面,晏映垂头哼唧几声,不看他,却朝他摆了摆手,含糊不清道:“既然是场误会,那就让它过去吧,咳咳,雪下大了,大哥,麟儿,咱们回府吧……”
说罢拉着两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谢九桢便静静站在雪中,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良久,直到肩上落满了雪。
星沉一直在侯府门前站着,终于看不下去,撑伞走到他身后,规劝道:“大人,咱回吧……”
他出来时没披衣裳,穿得单薄,在外面站久了肯定会染上风寒,以往发生这样的情形时,夫人就会来给他送厚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