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疹?”
定安轻轻嗯了声,揣摩着永平帝的心思,不紧不慢道:“若我没有记错,昔年颖嫔娘娘出事前似也曾出过花疹。”
定安没有挑明,效果却是比挑明更好。永平帝果然往着她引的方向去了,他微微眯了下眼,声音冷下来:“这是何意?”
定安道:“儿臣只是觉得,乐嫔娘娘这次惊胎虽说是因着芳才人那只猫,但也许不是没有旁的缘由。”
定安这话说得足够委婉,永平帝脸色瞬时变得铁青。颖嫔之死是他始终心上过不去的一道坎,这些年还没人敢在他面前主动提起。
永平帝不说话,定安亦是不言。永平帝疑心深重,这种时候越说他反是要多想,不如由着他自己去怀疑。
沉默良久,永平帝问:“乐嫔现在暂时住在你那里?”
“正是。长乐宫人多眼杂,已经出过一次事,难免不会出第二次,儿臣自作主张,还望父皇勿要见怪。”
永平帝点了点头,颇有些欣
慰:“吾儿到底是长大了。”
定安轻轻笑了笑。
“那就让她暂且先留在含章殿,至于花疹一事……”说着永平帝微微皱了眉。定安的话让过往重见天日,当年永平帝选择息事宁人,不过是因着还没完全摆脱林家的影响,今时不同往日,林家式微,他扶植起青云轩独当一面,不必再事事依托林咸,自然没了那么多顾忌。
定安终于是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话。她毛遂自荐:“若父皇相信儿臣,不如将这件事交由儿臣查探。”
永平帝惊奇:“你?”
定安颔首:“当年儿臣尚且年幼,颖嫔娘娘曾多番照顾我。她去的不明不白,始终是儿臣的心病,若能借此机会查清楚,也算还了她旧时恩情。”
她说得有理有据,永平帝沉吟片刻,不觉是动摇。颖嫔之事何尝不是他的心病,不过永平帝既为一国之君,不能全凭喜恶做事,要考量方方面面,当年不是不清楚实情,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现在翻案,亦是有旁的考量,林家一天在,便是一天提醒他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铲除之心早已生起,要的不外乎是合适的时机。因而这件事若是定安办得成便是了,办不成也不啻于是给林家一个警告。
思及此,永平帝看向定安,眸中是揣测不清的深意:“这事说来轻巧,做来并不容易。你要想清楚了。”
定安点头。她性子沉稳,又素来有胆识谋略,在这一方面永平帝自是信得过她。
永平帝思虑片刻,最终同意下来。他屈指点了点案几,又道:“不过这事交由你一人总归是不放心,宫里事倒是尽可由着你,宫外就不一定了。不如让国师同你一起,你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去青云轩找他即可。”
定安一怔,永平帝不疑有他,只以为她在担忧,道:“放心,昭明做事自来有分寸,有麻烦他会帮得上你。”
定安谢了恩。永平帝又略略叮嘱她几句,将走时,永平帝一晃眼瞥见她发上镶白玉金累丝发簪,稍一怔,叫住了她:“你……”
定安回眸,不明所以:“父皇?”
永平帝望着那发簪片刻,才是收回视线,他语气中似有些怀念,又似乎没有,说了句:“无事
。”
定安款款行过礼,转过身时面上带了些冷冷的嘲弄笑意。她当然知道永平帝想说的是什么。
她当真像极了她母妃。
回到含章殿,定安将进展告知给徐湘。徐湘脸上犯着红斑,并不严重,用面纱遮面,反是有种特别的美感。当晚永平帝来含章殿探望徐湘,徐湘在定安的提议下穿得比往日素净不少,月蓝绣木兰纹小衫,发上仅戴了镶绿松石的珠花,同往日里不大一样。看得出永平帝对这样的徐湘很感兴趣,反是徐湘不怎么自在,永平帝几次想与她独处,她均是装作听不懂,最后永平帝开了口,定安才不得不离开。
定安莫名低落起来,总觉得对不起徐湘似的。她低着头出了偏殿,没走多远看见垂花门边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定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谢司白闻声亦是看来,见是她,点漆黑眸中才隐约带了些温和。
定安这才想到,谢司白估计是跟着永平帝一道来的。
做惯了偷偷摸摸的事,冷不丁这样大大方方地在含章殿见到他,定安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她屏退了身边人走上前去,顺着谢司白将才的视线看向影壁的壁画,问道:“国师怎么来了?”
谢司白敛眸,慢悠悠道:“陛下的旨意,殿下行事,臣自是不敢怠慢。”
看来永平帝已经告给了他。
没有旁人,在谢司白面前,定安也不必时刻紧绷着,是以松散不少。她漫不经心道:“倒是凑巧,许是命里注定要我同你一起做事。”
她虽是这样说着,谢司白却听得出她的心不在焉。谢司白垂眸看她:“你怎么了?”
定安这才回神,她摇了摇头,片刻才是问道:“上次进宫替徐湘看病的那位王先生……他可还好?”
听她突然提起王颜渊,谢司白轻蹙了眉:“问他做什么?”
定安不好直说徐湘的心意,支吾半晌,只勉强道:“……总归是欠他一个人情,自当要关心一下。”
谢司白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是错开眼:“我同他也不常见面,想来应当不差吧。”
第78章 、78
定安没有察觉到谢司白的冷淡, 仍问了他许多有关王颜渊的问题, 谢司白意兴阑珊,总是回答得不大热心, 久了连定安也发现, 她回眸看他一眼,有点奇怪:“你又怎么了?”
谢司白微垂着眸子, 懒洋洋摇了摇头,似乎提不起什么精神。
在外头站得久了,风头大, 有些冷,定安拢了拢手中凉下来的暖炉,谢司白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道:“回去吧,他们差不多也该出来了。”
定安点点头, 先进去了。不多时永平帝离开, 定安进去看徐湘。徐湘坐在大开的轩窗旁, 似是心不在焉, 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定安轻轻喊了她一声, 徐湘回神,方才露出些笑容。
若说定安不知道徐湘的心思还好, 眼下知道了, 断不能再像从前。
定安问:“父皇他……”
徐湘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伸手摸了摸,语气听不出如何:“陛下许诺, 若是保下这一胎,即晋我昭仪之位。”
定安愣了愣,徐湘笑道:“陛□□恤我,应当领情。”
话是这么说,语中不见得没有怨气在。静妃之事永平帝选择一笔带过,昭仪之位明摆着用来堵徐湘的嘴。静妃此番如此过分,若不是定安出面救了她,说不准就是一尸两命。徐家小门小户,自然无力与林家抗衡,人都没了,还不是凭着静妃说嘴,怕只怕她去的太冤,最后连个声响都不见,一如经年的颖嫔。
徐湘同永平帝说不上有多感情深厚,但还是寒了心。定安心知她所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不怕,楼塌不见得是一日的事,你且等着。”
得了永平帝允许,定安继续在暗中调查。但毕竟是陈年旧案,隔了这么多年,即便有谢司白帮着,进展仍是不多顺利。再加上夜闯景阳宫一事后,林家一反常态,不仅静妃收敛许多,连宫外的林咸也低调起来。他们做小伏低,永平帝原先的震怒淡去不少,追究的心思亦是消减。
这一切定安自是看在眼里。
眼见着就快随行南下,事情迟迟不见眉目,定安愈加心浮气躁起来,倒是谢司白浑然不在意。有了永平帝口谕,他是闲下来,宫外一应之事交由秋韵他们去打理,自己
则整日待在青云轩,甚至都不大往外面去。
书房中,定安将案宗翻得哗哗作响,谢司白望她一眼,淡淡道:“你急什么。”
定安闻言停下来,只是攥着卷宗的手微微用了力:“我如何能不急,等了这样久……”
等了这样久,终于只差一步,但这一步之遥,却是难如登天。
谢司白不以为意:“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你须耐心等着,免得乱中出错,反是被他们先寻到疏漏。”
定安听得茫然。她原以为只要让永平帝开口准许自己去碰颖嫔的案子就万事大吉,哪想得过了一关,其后还有千千万万关在等着。
“我同你说过的,静妃身边的人,你可有去找?”谢司白问。
“自然去了,可惜景阳宫铜墙铁壁,静妃又下了旨,轻易难见他们的人出来走动……”
定安当日夜闯景阳宫虽是情非得已,但后果足够明显,林家本就在风口浪尖,早有隐退之意,她此举打草惊蛇,反是给了静妃喘息的机会,还将自己彻底搭了进去,再难抽身。
所幸林璟那边进行得还算顺利。
及至卯月十五,大吉,宜嫁娶。
终于是到了钦天监定下的嫁期,驸马府也在宫外落成,对熙宁来说,能离开深宫到外面生活,许是这桩婚事唯一的好处。天不亮宫中即忙碌起来。定安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又兼顾着国礼院的功课,险些就忘了还有这一回事。幸而是静竹早做准备,替她打点好。定安着了新裁的衣裳,早早入坤宁宫去见熙宁。熙宁被拘了好些日子,整个人看起来愈加沉稳,定安到时她已梳妆完毕,早有宗里命妇替她束发,戴九翟四凤冠,金凤衔珠,珠翠华光,起身时玎珰作响。
她看定安来,打发了其他人退下,方是笑道:“多日不见你,你倒好,声名赫赫,我这儿都有耳闻。人人都说十六帝姬是个活阎王,整治起静妃娘娘也不手软,好一副架势。”
定安笑而不语,也不解释什么,只伸手把玩起她凤冠垂下的璎珞,许是大喜的日子,两人这些时日暗中所生的芥蒂倒像是消失了,又重回小时一般的亲密无间。
熙宁拉着定安坐下,定安望着镜中的身着嫁衣的她,唇红齿白,连美貌
都艳上几分。人人都说嫁作新妇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可见所言不虚。
“驸马府不远,你若得空,该时常来看看我,免得留我一人,常常惦记着你。”熙宁亦是生出几分唏嘘,竟也有些恋恋不舍,不像她性子所为。
“你的好日子,何必说这些。”定安道,“你离了宫,可不是如鱼得水,没了母后约束,自该快意才是。”
熙宁稍有点恍惚,喃喃说了句:“但愿吧。”
按照惯例新妇出嫁前不能进食,因而熙宁从早上起来就一直饿到现在。定安特意带了一屉静竹做的芙蓉饼,熙宁见之笑起来:“难为你有心。”
未免蹭花妆,芙蓉饼皆是切做小份。熙宁同定安分吃完一份,邵皇后那边终于腾出空,定安过去请安,留下熙宁一人。
定安走后,熙宁仍是端坐于妆镜前,愈加百无聊赖。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春进来,打发了殿中旁人退下,方是俯在她耳侧说了一句。熙宁本是懒洋洋地半阖着眼,听她说完,她倏地抬眼,问道:“他来了?”
碧春迟疑片刻,方道:“林公子等在后面平日的那处……殿下可要过去?”
熙宁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碧春意欲劝阻,但想了想还是住了口。熙宁让她支开阖宫的宫人,绕过垂花门,靠近竹林子的一座暖亭,遥遥望着她心心念念那人站在亭中。熙宁不觉是慢了慢,停住了脚步。
“殿下?”碧春小声问道。
熙宁摇了摇头,调整好神色,方才走过去。
林璟原是背对着她,听到声音他回头,见她凤冠霞帔,姿容艳丽,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欣赏来。他拱手道:“许久不见,殿下可还安好?”
他们是真真正正有多日不曾见过了。
熙宁神色淡淡的:“有什么好不好的,嫁人不过是母后与阿兄的意愿罢了。”
林璟静默不语,并不接她话茬。
“你呢?近来如何?”熙宁漫不经心问道。
“从前如何,现在亦是如何,无甚不同。”他的语气照旧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端倪。
熙宁不再言语,敛起裙摆,就着在亭中坐下,自顾自斟了一盏茶。
林璟略一挑眉,问道:“殿下要见我,就为了问这一句?”
“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想见谁又有何不可。”熙宁所答非问。
林璟陪着她坐下。朝霞映满天际,金辉挥洒在四周,均染上一层金光。恍惚间熙宁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林璟,他虽是林祁兄长,却与林祁的待遇天差地别。静妃向来不喜欢林璟这个留着外人血脉的侄儿,平素能不见就不见,只在佳节盛宴时得以进宫朝拜。熙宁头次见他就是在除夕宴,他跟在林祁身后,还不如现在这样待人处事游刃有余,冷漠中带着几分羞怯,像一块坚硬不化的石头,浑身都是锋利的棱角。熙宁一眼就认出他,心想,哦,原来他就是林祁那个不受宠爱的兄长。
林璟同熙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闲适得就好像今日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熙宁心知已成定局,且她素来气性高,哪怕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是平波无澜。
倒是林璟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半阖着眼朝她看去,熙宁被他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林璟盯着她的耳垂不语,熙宁伸手去摸,除了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之外别无他物,她心生疑窦,不明所以。
林璟这时道:“别动。”
他倏地抬起手,熙宁吓了一跳,还不及躲,伸向她耳边的手收了回来。他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之中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佩,雕着繁复的花鸟纹路。
熙宁微微一怔。
林璟也不逗她了,笑道:“与殿下这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许是最后一遭了。往年间还多谢殿下的照顾,这副玉佩是我寻了好久才寻得的,就当做同殿下的贺礼罢。”
熙宁盯着他手中的玉佩,略微一晃神,眼眶已稍稍有些湿润,为了不被对方看出,她偏开头,淡淡道:“多少年了,还总玩这些把戏。”
以前交好,林璟着实爱都逗她玩,熙宁为此发了不少脾气。如今想一想,一时倒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林璟不以为意,只将玉佩放在玉台上。熙宁垂眸瞥了一眼,林璟不语,静等着她接过。他待她总是这样,若即若离,算不上差,也没有多好。熙宁曾一度以为他或许也有意——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