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定安一没留神喊出了以前的称呼,说罢两个人都是怔了怔。
谢司白没办法回答。她小时也常常这样,可毕竟是小时,长大了就全都不一样了。
定安不安分地眨着长睫,蹭着他的掌心痒痒的。谢司白定下心神,方道:“你若还记得在梅园的约定,就将你的计划原原本本告给我。若行得通,你要见他也不是不可以。”
定安也没想到谢司白会这么快松口,她将他的手取下来,雀跃道:“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这本就是百利而无一害,况且和从前不一样,定安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她将自己与林璟商议下的事告给谢司白,其中曲折,甚至比对林璟说得更加详尽。
谢司白听罢蹙眉,他看定安:“林璟同意了?”
“这样好的法子,他没道理不同意。”
“不。”谢司白打断她,“我是说他竟然同意了。”
定安一愣,谢司白接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是林家人,哪怕与邵家勾结贪图名利,也不至于会赞同你这样的法子。局时火候拿捏不好,他亦是引火烧身。”
“那若是他也因故恨不得林家父子去死呢?哪怕玉石俱焚。”
谢司白看向定安,定安道:“这也只不过
是我猜测罢了,做不得数。”林璟此人诚如谢司白所言,太过深藏不露,与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是真正的千人千面,对外是穷奢极糜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对内是林家兢兢战战的过继子,以林咸唯首是瞻;对邵家又是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为得高位,不惜背信弃义。但定安觉得真正的林璟与上面哪条也不沾边,他着实隐藏得太深,连定安都没有把握看清这样一个人,也不外乎熙宁会栽在他手上。
谢司白盯着定安:“你信他?”
“我不信他,但是我信他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骗我。”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定安信誓旦旦,全然拿自己做担保。良久谢司白偏开头,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拿得准,那便见一见罢。”
定安也没想见会这样顺利,她大喜过望,一时得意忘形,道:“多谢先生。”
谢司白看她这样开心,略有点无奈。先前他极力避免她涉身险境,她待他如仇人,如今倒是反了过来。
“只一样。”谢司白道,“你要应我。”
“何事?”
“你们见面须得在我见得着的地方。”
定安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谢司白不冷不热道:“免得帝姬再被轻薄了不是?”他说这话时不带着什么情绪,定安却听得出他话里的不爽,想来上次的事他已从绿芜那里得知。
定安笑起来,盯着谢司白,揶揄他:“国师大人倒是比我还要在意。”
谢司白冷笑一声,嘴上功夫一点不留情:“自己家养的白菜,再怎么样也不能被野猪糟践了。”
定安:“……”
不管怎么说,一桩心事告解,定安对着谢司白也没有往日的苦大仇深。说过正事,定安留了片刻,要告辞,走时谢司白将她送出去,想起什么,道:“王颜渊留在你那里?”
定安点头。
谢司白没有再问下去。
王颜渊虽然说着要定安同他说说谢司白的事,但这几日定安里外忙碌,根本腾不出空。反是徐湘病好,对救她孩子一命的王颜渊十分感激,常常与他闲聊。她在家时性子虽野些,可到底也是个闺秀,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王颜渊随随便便讲一讲他过去的事,就引得徐湘神往。
谢司白的行事效率很高,刚应下,第二天林璟就进了宫。他先到景阳宫请了安,将林咸交代的事情说清楚,临走前才悄悄往含章殿去了一趟。
定安邀他在花厅碰面,林璟先等在其间,定安后到。她进花厅,不经意往旁边的倚香楼望了一眼。
林璟听得声音,放下茶盏回头,见到是定安,他笑起来:“一月不见,帝姬闹出好大阵仗。”
定安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斟了茶,漫不经心:“这不是迟早的事,你何必装得惊讶。”
定安对着他自来这么咄咄逼人,林璟碰了一鼻子灰,不过他早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反是懒洋洋笑道:“帝姬此举,惊天动地,我便是有心想娶帝姬怕是也再无门路了。”
他说话一向是半真半假,定安并不往心里去,她捧着茶盏暖手,抬眸打量他:“你们那位婕妤娘娘可是有了?”
林璟没打算否认,点了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林璟似笑非笑看着她:“讲不讲有什么所谓,索性这胎是保不住的。”
定安愣了下。林璟看她这样,起了些逗她的心思,挑眉道:“帝姬难道不知,她们为了争宠用的一些手段?那种药吃多了,身子远就不好的只会更不好,即便怀上了也无济于事。”
定安不清楚其中底细,果真上当,好奇问道:“药?什么药?”
林璟好整以暇:“还能是什么药,闺房之乐助兴用的。帝姬这副性子嫁到夫家只怕也是一心盼着夫婿早死,断然用不上,何必问得清楚。”
定安这才后知后觉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脸刷的一下发烫起来,一路红到了耳根。定安再怎么虚张声势,也不过是将才及笄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林璟。她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恼羞成怒:“你故意的。”
林璟扬了下眉毛,不以为然,连句道歉都没有,坏也坏得坦荡。
定安着实恼他,但她知道谢司白在楼上,再怎么样也只得忍住了。
林璟略有点意外,他本来还等着看她炸毛,没想到小殿下今日的脾气倒是格外好。
定安清了清嗓子,不看他,道:“休得胡言。今日见你有正事要说,你若是不诚心,那这笔买卖就算了。”
林璟敛起坏
笑,这才稍稍正经些。
“我已同乐嫔娘娘商议好,父皇还有几日回宫,你那边若是准备妥当,我这边自是万无一失。”
林璟颔首:“我也没什么问题。”
定安看向他,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当真?你要知道若是做了,再没转圜的原地。”
林璟稀奇地看她一眼,笑道:“从前劝我的是殿下,如今问我的亦是殿下。”
定安道:“我怕你临时变卦而已。”
“殿下从前说‘狼子野心’,我深以为然。”林璟不紧不慢道,“再拖下去对我确实没有好处。”
第75章 、75
定安微觑着林璟, 林璟亦是回望着她, 两相之下看不出什么端倪。
定安先是收回视线,懒得揣测他心思。她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当日南苑之中, 那只由着你们驯养的虎兕为何单单冲着我与小郡王来了?”定安问道, “我始终拆解不透。”
林璟嗤笑一声,漫不经心:“这有何难, 林家集揽天下异人术士于府邸之中,旁的论不上,歪门邪道没一个能比得过。那日殿下和小郡王身上的荷包早是被人掉包了一份, 其中香料发散异香,那些虎兕经过训练,若被他们近了身, 只有撕碎的份。”
定安微怔。林璟看她一眼,奇道:“事情过去这样久, 殿下还打听这些做什么?”
定安没有回答他, 只问:“那香料真有这么灵?当日若我没记错, 小郡王与父皇站得近, 你们若行事, 倒也不怕误伤。”
林璟微眯了眯眼,这事有关永平帝, 实为阴私, 不过他同定安自来无话不可说,也不屑瞒着她。他道:“早在秋狝之前两月,那些虎兕已从京外送来, 由着府中专人调.教,为了确保无虞,折损几多,死了那么些人,若还出不了成效,林咸怕也不配其位。”
林璟说起这些事来风轻云淡,似乎早是司空见惯。定安却觉得不适,她轻蹙眉头,没再问下去。
想问的事大致都得了答案,林璟要走,定安顾于礼数起身去送他。出了花厅,两人站在庑廊下,下了几日的雪,适才放了晴,一洗如尘的天是许久没有见到的。定安仰头望着,喃喃说了句:“终于要过去了。”
林璟没听清,瞥她一眼:“什么?”
“开了春,一切都会有个定数罢。”定安仍是自言自语,说着,她想到什么,看向林璟,“十三姐姐就要出嫁了。”
林璟哦了声,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
定安不免替熙宁惋惜。心心念念她的人她弃之如敝履,她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冷心冷情。定安问了一个从前一早就很想问的问题:“十三姐姐接近林祁是你授意的吗?”
林璟不语,定安也没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她正打算借此别过,林璟忽然笑起,他看了看定安,
说道:“帝姬问这些莫不是在故意试探我?难不成殿下已对我芳心暗许?”
定安闻言是一脸的嫌弃:“你怕是多想了。”
林璟不以为意,他想见什么,悠悠道:“说来殿下同我结缘,皆起因大昭寺中你落下的帕子,可惜那帕子不小心被我弄丢了,若早知有这一日,我定然得好好留着才是。”
定安冷哼一声。他哪里知道那帕子是被九砚顺手牵羊带了回来,早已是完璧归赵。
“那不如帝姬再许我一样东西吧。”语毕林璟略一挑眉,目光顺着下移,不等定安反应,伸手扯取了她腰间配着的香包。
定安反应过来,一时羞愤交加:“你!”
林璟笑吟吟:“登徒子。这句话我替着帝姬先说了罢。”
定安戒备地退后一步,气咻咻瞪着他,还不及她开口,林璟先笑道:“毕竟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帝姬防着我,我也不能一点都不防着帝姬。”
他这理由用得好,哪怕是定安也哑口无言,争辩不得。林璟着实喜欢逗着她,见她如此,他方是心满意足,走时还煞有其事说了句:“回去的路我记得,不劳帝姬再相送。”
定安:“……”
直目送着林璟走远了,定安仍是意难平。她闷闷不乐地往回去,还没几步,有人即挡在她面前。定安愣了愣,知道是谁,顿时心虚起来。她下意识调头就走,然而没多远,就被身后那人提着领子带回来。
定安尴尬万分,有种做错了事被先生当场抓包的感觉——哪怕现在名义上他已不是她的先生。
“国,国师大人。”定安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
谢司白看着她,面无表情:“该说的都说完了?”
定安点点头,心下局促不安,不过面上尽量装得冷静:“已经交代完了。”
谢司白略一颔首,盯着她:“你见了我跑什么?”
“我……哪有跑。”定安越说声音越小。
谢司白打量她一眼,收回视线,提的是另外的话:“颖嫔当年的卷宗都整理出来了,你若想看,随时来青云轩。”
定安点点头应下,谢司白又看她一眼,停了停,仍是道:“林璟到底不是个普通人,你还是少见他为妙。”
定安微怔,还没想明白他言下之
意,谢司白先已是离去。
琐事暂定,徐湘交给王颜渊照看着,含章殿的戒备又向来森严,定安不担心她再受什么陷害,全副心神都放在昔年颖嫔一案上。谢司白倒是一反常态,不再是忙得不见人影,反而时常留在青云轩,定安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对。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多,永平帝沿途接到宫中消息,命人快马加鞭返回京中,将有两三日便要抵达,定安却是一点头绪都理不出。
林家旁的不论,做事却是干净利落,绝不留后患。当年替颖嫔诊脉的刘院判去的蹊跷,他死后他的家人一夕之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牵连甚广,甚至连九族之内的亲眷都找不出一个。至于做了替死鬼的那位才人娘娘更是被抹去得一干二净,宫中但凡同她有过联系的人全部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现在宫中当差的,不说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只怕连当年颖嫔的事都不甚清楚。
眼前阻碍重重,哪怕有林璟和谢司白借势帮着她,定安仍旧举步维艰,偏生她又堵着一口气,不想被谢司白小看了去,遇到问题只自己闷头想,打死都不肯主动求他帮忙。
定安整日待在青云轩,就差搬过来住下。永平帝回京的前一晚,定安一直是忙到掌灯时分,她几乎一天一夜没合过眼,这时终于撑不住趴在案几上睡去。谢司白原本忙着处理自己的事,久久不再听到翻动书页的声响,他回头,方是看到沉沉睡着的定安。
定安睡着与醒着完完全全是两个人,至少不会张牙舞爪总与他处处作对。谢司白瞥了眼她伏案时刚巧翻到的那一页。其实定安的心思谢司白再了解不过,她是执意要自己解决,自尊心作祟,不愿让他出手,因而她不提,他也就不问,以为她穷途末路了总还是要找他,没想到定安就是不肯服软硬生生扛着,一直扛到现在。
谢司白伸手抽过她旁边的一叠卷宗。当年颖嫔一案虽是谢司白经手,但与定安不同,他与颖嫔素不相识,这案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在宫内安插自己人手的好机会,过了便过了,从未放在心上,这么些年过去,其中细节究竟基本上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他大致翻看一遍,又取过定安放在手边的纸笺,
上面记着她的思路。谢司白看着不觉蹙眉,定安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林家自来替永平帝办事,最擅长的就是斩草除根,要在这方面下手,简直难如登天。
谢司白替她圈了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定安睡得并不安稳,她悠悠醒过来,看到身边的谢司白,恍惚间没留神,怔怔唤了他一句“先生”。
谢司白闻声看向她,定安瞥见他手上拿着的卷宗,彻底清醒,她的脸瞬间通红,忙是伸手去够。谢司白没有半点私自偷看她手稿的愧疚可言,反是气定神闲,他稍稍往后靠了些,定安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是迎面扑着摔倒在地,幸而谢司白伸手揽住了她,堪堪将她抱在怀中。
定安倒在谢司白怀中,鼻息间全是他衣袖皂角的清香,她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连带着耳根子也发烫起来。定安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怀里爬起来,匆忙中却是无意间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谢司白蹙眉,揽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声音也多了几分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