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妃病重,何时由得你来此闹事?贱人,当真以为有父皇疼你就无法无天了吗?!”清嘉气势汹汹,抬手欲掌掴定安,然不等她这一掌落下,绿芜已是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拦了下来。
一时间庑廊庭前安静极了,连风声都应景似的止住。宫灯半明半暗,定安静静望着清嘉,有光影在她眸中轻跃,星星点点,底端却是极深极深的寒意。恍惚间清嘉想起了小时在仪门掌掴定安,那时的定安也有一双这样的眼。清嘉至今还记得,并且印象深刻,那是她头一次产生类似于恐惧的感觉,也是唯一一次。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重蹈覆辙,或者说一直没有离开过,自仪门那日起就潜伏在她身上,终于是重见天日。
清嘉羞愤交加,咬咬牙,一巴掌又要朝着拦她的绿芜打去。绿芜和普通宫女不一样,她是谢司白派来保护定安的,有练家子的功底,往后退一步即是不痛不痒躲过了。
清嘉又一次扑了个空,她气急败坏:“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这里是景阳宫,何由你们生事!来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把她们给我带出去!”
清嘉话一出,景阳宫的宫人迟疑着要上前,定安没有半分慌乱,她厉声道:“我今日擅闯景阳宫为得是龙嗣安危,你们一个个的且想好了,谁敢动我,谁就是怀着谋害龙嗣的心思,大逆不道之罪,来日父皇母后回宫,如何轻饶!”
那些本就迟疑的宫人因言更是踌躇不定,一时是僵局,自
然没人敢动。清嘉见状愈发气极,指着他们:“好,好!吃里扒外的东西,不中用,都不中用!”她当真是气坏了,劲没处使,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宫人们狼狈不堪,更是不敢多言。
清嘉那边一团糟,定安懒得管她,她看向素心:“冯院判何在?”
素心犹豫了一下,定安便是看也不看她,转头直接让绿芜带着人一间一间去找。
清嘉那头劝不住,定安这头拦不住,林悠歌本就有病在身,直是急得咳嗽起来,险些昏过去。场面一度失控,正当时主殿殿门被推开,一宫女持灯,一宫女扶着静妃走出来。静妃看着眼前的状况,简直要背过气去,她道:“反了,反了,到底怎么回事?!”
定安站定阶前,身上披着件银色滚边竹叶暗纹的绸面斗篷,在夜色中尤为瞩目,微风拂过,将她衣角轻轻卷起,定安迎风而立,孑然一身,却不见分毫惧色。
她将先前同素心说的话对着静妃重复一遍,一字不差。静妃自是恼怒,不过多少比清嘉沉得住气。她冷冷看着定安:“十六殿下素来识大体,如何也做得出这般不成体面的事来!本宫好歹身居妃位,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即便这样殿下也不曾将我放在心上!夜闯景阳宫,难不成还要造反不是?!”
她话说的严重,定安未出阁,传出去无论是非好歹总对她清誉有损,毕竟哪家也不愿娶个如此做派的儿媳回去,哪怕有帝姬之尊。但静妃错就错在误料了定安,定安自走上这一条路,早已是什么都不在意了。现今她既是出了头,就没想过再圆回去。
定安微垂着眸子,清清冷冷的模样,着实如静妃自己所言,是半点不将她放在心上。定安冷声道:“娘娘既然以为是造反,那就姑且是造反,仍由娘娘编排教训,但无论如何,今日冯院判都得跟我走一趟。”
饶是静妃也被她的不讲理气到了:“你,你……”
“接着找,找到为止。”这一句是定安对着绿芜她们说的。
那冯院判就在当值的院落中,并不难找。绿芜到时他已是歇下,后被砸门叫醒,恭恭敬敬请着他到长乐宫去一趟。找到了人,定安对着静妃欠了欠身子,就打算离开。静妃
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在她身后冷笑道:“帝姬如此强势,连本宫都这般冒犯,难道就不怕陛下回来处办含章殿?”
定安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寒风凛冽,她身影清寂。定安回眸看向静妃,眼中是平波无澜,无悲无喜,仿若这世上无论什么,俱是不可撼动。
定安唇齿轻启,不咸不淡,只留下一句话:“那便由我担着。”
语毕她即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她后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坚若磐石,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只有寒风猎猎吹动她衣衫,除此之外再无人可惊扰。
静妃看着,竟是脸色煞白。她身子软了些,旁边宫女赶忙将她扶住,才不致摔倒。
陈妃。
是陈妃!
陈妃究竟还是阴魂不散,是她回来了吗?换了个模样,换了种身份,是她,是她又回来了!定安离去的身影简直像极了陈妃那一日从承乾宫出来的模样,不,不是像,就是她!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快,快。”静妃托住身边人的手,她自来是声色俱厉的一个,哪见还有这样软弱的样子,“去拿纸笔来,给国舅去信,要他即刻进宫!”
*
宫中这一事闹得声势浩大,谢司白原本不在宫中,接到春日消息,亦是赶回来了。青云轩中,他负手而立,听着春日将前前后后能打听到的事一一禀来,难得蹙起了眉,罕见地神色外露。
“大夫请去了吗?”谢司白听罢问道。
“早已是请去了。”
“去把王颜渊王先生一并请进来,不可怠慢。”
春日这倒是愣了愣,没想到谢司白会这么重视。
谢司白垂眸,眸中晦暗不明:“我大致想得出来她要如何做,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旁的,那位乐嫔娘娘和龙胎均是得保住。”
春日应下,戴好了遮面的帷帽,知道耽误不得,即刻离去。
春日走后,谢司白站在窗棂前静默不语。秋韵清楚他还有旁的事要交代,也不急着退下。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终于是定下主意,他道:“你去通知九砚,今晚就动手。”
秋韵一怔,比春日方才还要不可置信。这事他们筹谋几年,不久前谢司白还因此受了重伤,即便谢司白之前有意为了定
安想快点解决,奈何天不遂人意,天时地利一个不占。如今谢司白下令,却是连准备时间都不给。
“今夜出了这事,静妃定然要见她兄长。若是林家有车来,你传令下去,大可‘通融’。林咸入宫,城外势必会放松戒备,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况且……”
谢司白说着,稍稍一顿。这个原因倒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定安。她今晚如此行事,是势必要撕破了脸自己站在明面上。
秋韵久久等不来他下半句话,迟疑道:“公子?”
谢司白定下神,他回身,眸中一片清寂。
“况且她已是置身险地。”谢司白道,“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72章 、72
事实上这是谢司白能预料到的最为糟糕的发展, 即定安直接与静妃正面冲突。不过这种糟糕只针对她个人, 对整个局势未见不是好的。凡事有破才有立,定安一闹, 僵持大半年的局面才终于有了突破口。谢司白原先不愿让定安参与进来正是担心如此——她会为着所谓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来做靶子。没想到千防万防, 定安是防住了,她并不知道宫外的纠葛, 却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殊途同归而已。
长乐宫中,让青云轩去找的大夫还没来, 冯院判先至。他替着已是奄奄一息的徐湘诊了脉,开了道方子递去。那方子原是要递给宫女去抓药,定安先是伸手接过来。她打量一眼, 冷笑道:“我知院判是静妃娘娘那处的人,但今晚既然是你接了手替乐嫔娘娘诊断, 保不住她, 大人自己也得陪葬才是。”
她不咸不淡地撂狠话。冯院判将才在景阳宫早已见识过这位十六帝姬的胆色, 知道她决不是说说就过了。冯院判一面擦着额上沁出的冷汗, 一面收回那方子:“容臣再看一看。”
冯院判稍作修改, 又加了道成药在。他让随侍的药僮将医箱带来,从中取出一锦盒, 里面放着一粒丸药。他拿了给宫女, 让研碎了给乐嫔服下。这丸药是压箱底的东西,急救保命用的,若不是定安这一吓唬, 不定能让他拿出来。
之后冯院判又替着徐湘施了针,好歹下红之症止住了。冯院判做好这些,立于一侧,兢兢战战袖手道:“娘娘姑且再无大碍,若是过了明日仍大好,则腹中龙胎亦可保住。臣,臣当真是尽力了……”
定安扫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假,遂懒洋洋道:“既如此,劳烦院判大人了。院判即刻回去罢,静妃娘娘尚在‘病中’,若是晚了,不定出什么状况。”
冯院判一愣,方是诺诺应了声。他原以为定安会留他下来当值。
定安赏罚分明,赏赐过后,她让含烟送着冯院判下去,才问身边的司琴:“青云轩的大夫请来了吗?”
“刚到,现下等在花厅中。”
定安让她去请。不多时,含烟引着绿芜和那位大夫进来了。大夫替着徐湘又诊了脉,所言与冯
院判没什么出入,给他看过方子,也只道:“方子是正常方子,求稳而已。施针才是救了命,先前那位大夫的针法独到,又来得及时,再晚些怕是一尸两命。”
定安这时才堪堪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那她腹中胎儿……”
大夫摇了摇头,轻叹道:“这就不好说了。”
定安心下一沉,她看了看徐湘,没有说话。
绿芜亲自将老先生送走。徐湘精疲力竭,终于是沉沉睡下。定安坐在中堂,揉着额角。折腾了一夜,外面天色渐亮起来,却还远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定安这时才有空问含烟:“昨日是怎么回事?你们娘娘好端端如何就惊了胎?”
不管胎儿能不能保住,好歹徐湘是性命无虞。含烟相比之前镇定了不少,有了主心骨在,说起话也不再颠三倒四。她答道:“昨日娘娘在院子里散步,听声檐下像有鸟筑了巢,娘娘就过去看,结果刚到了围栏下,有只花猫从墙头上窜下,直直朝着我们娘娘扑过来。奴婢心急挡了一下,幸好是没挨着。娘娘虽吓得不轻,但并无大碍,谁知到了晚上就不好起来。”
定安听着,莫名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很。她问道:“那花猫是打哪来的?”
“是住在偏院芳才人养着的。芳才人与我们娘娘的关系不错,都是打一处进来的。因而娘娘单以为是意外,没多计较。”
“那花猫何处去了?”
“事发后芳才人来道歉,娘娘就让她接走了。”
定安觉得没这样简单,若当真是意外,未免凑巧的很。长乐宫值守的太医刚一走,下午就发生了这事。而且定安了解徐湘,那样心大的一个人,哪能单单因为被这么一吓就不得了的,可见还有什么旁的原因。
定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心寒。她屈指敲了敲茶盏,方是道:“你主子这里,除了你只怕一个人都不能信了。你且传我的令,这日在这儿的人一概留在此处,哪儿都不许去,事情论断,须得等着父皇回来再做打算。”
含烟一愣,应了声,嗫喏道:“殿下的意思是……这里有人要害我们娘娘?”
定安点头:“事情没有查出前,这处不宜久留。父皇母后回宫前,等她身子
稍好些,就先搬去含章殿与我同住。”
含烟千恩万谢,定安挥手制止了,她让含烟先退下去,自己一个人在中堂静静待了半晌,方才进去看徐湘。徐湘似乎已经醒过来了,毕竟睡得不安稳。定安秉灯上前来,徐湘问:“几时了?”
“将卯时。”
徐湘讷讷点点头,恍惚着瞥了眼临近的轩窗,笑道:“劳烦殿下这一遭了。”
她虽笑着,但仍凭是谁都能看出其中的勉强。将才冯院判和那位老先生的话徐湘只怕都听到了。定安这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饶是她也不敢担保徐湘一定能撑过这次难关。
定安道:“你若是难过,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徐湘脸上果真没了笑,她收回目光,从枕席下摸索着取出一双绣了一半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她的杰作,若搁在平日定安肯定是要笑话她,如今却只觉得难过。定安伸手摸了摸,不语。徐湘盯着,良久才是开口:“也不是难过。许是同他缘浅,没福分。这小东西陪了我几个月,折磨了我几个月,还没见一见他什么模样就没了,怪心酸的。”
定安有些不忍心听下去。徐湘说这话时声音很克制,平静的犹如漫不经意聊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毕她静默片刻,又道:“不瞒殿下,从前几次身临险境,怕是怕,但也不过就那样。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求着能荣华富贵,更不求着万人之上,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混吃等死。可若真有什么,何不冲着我来?为什么偏偏要动我肚子里的孩子?他还那么小,甚至……甚至都没能见一见外头是怎样一副光景……”
说着说着,徐湘终于是哽咽起来。定安还是头一次见她哭,她这样一个人,怀着身孕被静妃罚跪着抄了一天经文,委屈归委屈,总也是一转头就忘了的。唯独这一次。是怎么都过不了。
徐湘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咬着牙哭,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满透着隐忍的愤怒。说不得求不得,化解不开。定安静静陪在她身边,也劝不了什么。渐渐地徐湘哭声低了下去,这时绿芜进殿中,依在定安耳边说了句话,定安略一颔首,让她先下去。
定安看着徐湘,缓缓道:“我
有样计划,原是想等你足月再商量,不至于有什么好歹,但现下保不齐却是她们先动手了。无论你肚子里那个能不能活得过今日,我都希望你能帮我,哪怕是为了自己。”
说完也不等徐湘回答,定安起身先走了。她至花厅,远远就望见谢司白的身影。她有几日不曾见他,不过早就习惯了。花厅中烧着火墙,不冷,定安替自己卸去厚重的斗篷,方是糯糯换了他一声“国师”。
谢司白垂眸看她,小姑娘面上笼着一层倦色在,怏怏的不大有精神。可不是,折腾了一夜,统共还没休息几个时辰。
谢司白看着这样的她,实在想象不出擅闯景阳宫的她是何等模样。他敛眸道:“闹了一宿,帝姬可是累了?”
定安一哂,有些难为情,她捧着茶盏错开眼:“国师打趣我做什么,再怎么闹也是闹我一个人的,丢脸也丢不到您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