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无语,又见她殿中冷清,问了些话,道:“我记得父皇之前派了位太医留在你宫里当差,你眼见要足月,怎么不见那人了?”
“你说许太医吗?”徐湘戳了戳围炉上的番薯,还没熟,“他前一阵子告假回去了,还没回来。”
这人简直心大,定安是又气又笑。徐湘这样的性子真不适合在宫里,若不是从前她好心替她指了条明路,只怕她现在都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已近临产,如今正是凶险的时候,宫里自来有多少嫔妃死在这鬼门关,你倒是好,一点也不在意。我问你,若那许太医不是因故离宫,而是被有心人叫走的,你这里万一有个意外闪失,当如何是好?”
徐湘怔怔看向定安:“太医院不还有其他御医大人在吗?”
定安摇了摇头:“那是虚的,不作数,若到时候真急起来,他们有正好被指派到了别的地方,你又能怎么办?”
徐湘讪讪:“总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吧……”
定安冷笑:“明枪暗箭,怎么不可能?我小时候险些被人这样算计地死掉
。”
徐湘一愣,方才感到后怕。
“宫里能这样对你的,不外乎两个人,皇后或者静妃。你仔细着想想,最近她们两个可曾有什么异样?”
徐湘想了想,摇头道:“这段时间静妃娘娘倒是不大爱找我麻烦了,见了我也总是视若空气。皇后娘娘不必说,表面上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至于私底下我也揣测不透。若说异样,倒是有一件事……”
“何事?”
徐湘看了看定安,迟疑半晌,道:“我听下人们议论,也不知真假。景阳宫的那位婕妤娘娘有了,只是胎位不稳,静妃娘娘召了御医来,现下正日日在景阳宫保胎呢。”
第69章 、69
定安听罢怔了怔, 这事她倒没听林璟说起过, 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定安道:“不管是不是静妃动的手,你好歹自己留心些, 若是那位许太医迟迟不回, 你不如趁早去见父皇,让他另指一位给你就是。”
徐湘对永平帝没什么感情在, 争宠的心思也不大,有孕后除了顾着邵皇后筹谋见了他几面,旁的时候均是能避则避。因而她眨眨眼, 问说:“这事去找皇后娘娘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怕就怕她不会上心去管。”定安道,“对她有用的是你这个人罢了, 肚子里的那一位可有可无,皇后自己有儿有女, 何须再用孩子来稳固君心。”
徐湘想了想也是, 拿定主意, 道了谢。
定安陪着徐湘待了片刻, 走时徐湘极力挽留她:“这番薯就要烤好了的, 殿下尝一尝再走也不迟。”
定安瞥了眼暖炉上被烤的焦黑一片的番薯,静默片刻, 道:“还是不必了。”
徐湘略有点失望, 劝她道:“殿下别看这玩意儿长得难看,味道其实不错。”
定安还是满脸嫌弃,徐湘无奈, 只好让她走了。
徐湘身子不便,是含烟送着定安主仆出去。走时定安道:“你们家娘娘心太大,有些事她自己看不到,你多帮衬着些提点着。若有什么旁的事没办法周转,就来含章殿寻我。”说着她将自己的牙牌给了含烟,又略略叮嘱她几句。含烟一一记下,道了谢,定安方才是离去。
含烟回去后眼泪汪汪道:“小殿下人真好。”
徐湘看她手里拿着十六的牙牌,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叹口气:“若我也能帮到小殿下就好了,她比我小几岁,总不该全让她照顾。”
“娘娘?”
徐湘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招呼着含烟过来。她将烫手的番薯掰成两半分给含烟,两个人分吃着,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爹娘都在的时候。
*
除夕过后,各宫各院俱是忙碌,京中命妇进宫朝见,一时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少见的热闹。
定安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同谢司白一道南下。她担忧多,瞻前顾后,好像怎么选都无可避免会有错漏之处。
正在犹豫间,
宫中传出一件事,使得南下之行被推迟到一月后。原是太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想要去普济寺进香养歇,其实就是为自己身后事开始做打算,永平帝再怎么说还顶着个孝子的名头,再加上他虽不是邵太后亲生,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自然要去陪上一程,邵皇后不必说,这样的大事自也是要跟着同去。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打乱了不少人的计划,就是谢司白也不曾料到。
定安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习字,她已及笄,照理说不必再去国礼院习课,这习惯不过是跟着谢司白学来的。听到这话,定安手微微一颤,笔下字就此错了形。
静竹见状很是担忧:“殿下?”
定安回过些神来,勉强打起精神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去探望邵太后,邵太后着实不大好,眼见着行将就木,都是迟早的事。可即便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等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定安胸口堵得发闷。她垂着眸,将笔搁在笔架上,慢慢道:“我去见见皇祖母。”
定安到寿康宫时,邵太后才用过药。长日里缠绵病榻,且浑身发疼,邵太后能睡着的时候不多,因而她一听定安来了,已是转醒。习秋将定安引过去,体贴地把旁人都支走,留她们祖孙二人好好说说话。
邵太后苍老好些,比年前还要枯瘦,仿佛除夕宴上的那个她仅仅只是幻觉,又或许是回光返照,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来维持体面,此后便是一蹶不振。
定安坐在床榻旁的锦杌上,邵太后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她,可惜没什么力气。定安看得难过,先是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
邵太后握紧了她的手,才稍稍安下心来,她睁着眼打量定安,一点也不意外:“定安,听到消息了?”
定安点点头,轻声道:“我来见皇祖母,是想求皇祖母带上我一道去。我先前跟着皇祖母在寺里待过,熟悉那里的情况,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邵太后却是不肯,她笑了笑,有气无力道:“前年带你同去,已是耽误你不少,你才及笄,没几年要嫁人,要学的东西不少,不必再同我这老婆子作伴。”
定安眼眶一红,她抿了抿唇,笑道:“那些东西在
皇祖母身边也能学得,不会耽误什么。”
邵太后没有回答,只温和地笑着。她自年轻时就是个杀伐决断的女人,到老了仍是如此,也是近几年留在定安在身旁,才渐渐地眉目慈祥起来。
“可是……”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邵太后笑了笑,心意已定:“好孩子,这些年我做过最对的一样事就是把你接到了身边,我们祖孙两个能相顾着走过一程,于你于我都是福分,若是……”说到这里邵太后稍稍一顿,才又接着道,“你且好生顾着自己。”
她这交代后事的语气说来伤感,定安低下头,强忍着才没落下泪。
邵太后讲了这些话,已是累得稍有些喘气,她微微侧过些身来:“我的那些体己已经交代了你习秋姑姑,走前都一样样清点出来送到含章殿,日后你出嫁,压箱底的东西也好体面。”
定安一怔:“可是皇姐她……”
邵太后知道定安指的是熙宁。说到底熙宁才同她是血脉至亲,且她同熙宁的感情也一向要好,无论是定安还是旁人,都没想到邵太后会这么做。
“熙宁有她母后在,什么能短的。只有你,定安,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定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邵太后轻轻摸着她的头,不再说话。
御驾出发前,邵太后只见了定安。熙宁在前一天晚上来送过行,白日里不在,她要忙着为婚事做准备,是分身乏术。原本婚期就不宽裕,现在又得赶在旁的意外前先是定下来,毕竟邵太后此去有个好歹,婚期就不得不往后推迟三年,局时年岁大了,都不凑巧。
定安在仪门前恭送邵太后。打春时节,寒风萧索,她着月蓝并蒂莲纹小衣,披着件御寒的鹤氅,却仍旧显得身形单薄。车驾远去,定安一动不动。帝姬不起,身边跟着跪的人亦是不敢起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驻足停留,片刻他伸出手去,定安恍惚着抬眼,看到是谢司白。
“……先生。”定安没留神喊出了这个称呼,反应过来,她往身边看,却发现身边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先退下去了。
定安跪了好一会儿,腿有些发麻,她将手递给他,起身时险些摔倒。
谢司
白扶住了她。
定安眼眶微微泛红。邵太后走时对外宣称是到寺里进香,其实极大可能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虽然在最初祖孙两个都抱有其他目的,但是这么些年朝夕相处,定安对邵太后的感情并不亚于静竹。
定安问道:“……国师大人怎么在这儿?”
“陛下有旨,青云轩留守宫中,陛下回来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宫。”
定安哦了一声,心神不宁,完全没领会谢司白话中的意思。永平帝往普济寺小住,南下一行暂且搁置,这件事影响深重。京中大多还沉浸在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中,早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说。黄河以南一带遭灾严重,赈灾款虽然下拨,但数目实际是对不上的,赈灾粮有一半换做了谷壳,都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并州早已是怨声载道,知府都被人拦在家门外打死了,不过被镇压着,一时半会儿还没传进京中。永平帝是怕京中生变,才特意留下了谢司白。
谢司白敛眸,没有就这事多言。
等着能自己站稳了,定安抽回手,低低道了句谢。
谢司白心里一空,面上却不显分毫。他错开眼,道:“这里风大,殿下进去歇一歇罢。”
定安点头应了。谢司白走在前面,定安亦步亦趋。她微垂着头,是有些魂不守舍。和当年送别陈妃不一样,定安是眼见邵太后好好的一个人病入膏肓,一日比一日消沉,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开始的时候均是声色犬马,临了了往往曲终人散。熙宁,林祁,全都一早同邵太后般走散了。
定安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此景却也横生悲戚。她抬头,天边有失路的孤雁飞过,啼啼哀鸣,一声又一声,经久不停。定安抬手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衣袖,谢司白停下,回眸看她。
定安却没看他,她仍是定定望着天空,不知怎么的眼睛发涩起来。
“殿下?”
定安眨了眨眼,这才转眸,她望着他,缓缓开口:“国师可以再做我一天的先生吗?”
谢司白微怔,盯着她,不明所以。
“这样我就可以在先生面前哭了。”她道。
第70章 、70
身边的人早已在将才退下, 只剩着他们两个。定安说完, 只垂着眸,谢司白却是愣了愣, 片刻他偏开头, 尽量不去看她:“帝姬若想,自然可以。”
定安扯住他的袖子, 依着他的胳膊慢慢抱住了他。他身上一如既往是好闻的皂角清香,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定安原本也只有有点想哭,抱着她, 那种悲凉蔓延开,她低低地啜泣起来。邵太后走了,马上静竹也要走。从前她是一个人, 现在还是,一直留着陪她至今的, 也只有谢司白了。
定安哭得近乎是无声, 她不想让谢司白看见她的软弱, 偏偏也只能被他看见。谢司白看了看抱着他抽泣的小姑娘, 心下一软, 仿佛还在昨日,她尚未长出獠牙, 凡事仍需要依附于他, 还不会隐忍使计逃离他身边。
谢司白犹豫了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定安的头。温柔得几乎不像他, 可惜定安只顾着哭,完全没察觉到。
再等一等。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就够了。
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渐渐定安哭够了,哽咽着停下来。谢司白将手帕给她,定安攥在手中,擦干了泪,语焉不详地同他道了声谢,就是跑开了,一点也没有用完了就撒手的愧疚感。谢司白站在原地,一直见她跑得没影了也没喊她。
丢人是真丢人,不过心里的郁结算是疏散了大半。定安回到含章殿,静竹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定然不好受,让人煮了姜茶给她解乏,旁的不提。
太后皇后一离开,往日还稍嫌拥挤的后宫立时清冷不少,永平帝走前下过旨,如无必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皇宫,说是为了担保后宫女眷安全。定安前几日因着离别之情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慢慢觉出点其他意味。但她到底久居深宫,没有外头的消息,再怎么思量也不过是闭门造车。林璟进不来,谢司白见不到,永平帝也离京往普济寺去,一月才回。一时之间定安迫不得已闲散下来,手上的计划筹谋也只能暂且搁置。这些事统统急不得,天不遂人愿是常有的。思及此,定安倒稍有些敬佩起谢司白来,她确实不如他能忍。
闲时的日子,定安只能习字看书
好打发时日。熙宁忙着筹备婚事,且两人久不来往,见了面除了客套客套已经说不出其他话。徐湘还有两三月临产,正是最小心的时候,且皇后皇上均不在宫中,只好整日闭门不出以求自保。至于其余人,定安就更懒得同她们周旋了。
这一日定安睡得早,将近午夜她自梦中惊醒,外头起了风,瑟瑟鼓吹在回廊中,没掩尽的窗棂亦是咚咚作响。外头值夜的静竹听到响静,披了衣服起身来看,定安地坐在床边,身上仅着一件单薄中衣。殿中地龙虽烧得旺,架不住天冷,静竹一见她这样,忙是放下手中灯盏,取过旁边的浅银色绣玉兰纹长衣,替着定安虚虚笼起:“殿下起夜也不穿件衣裳,小心贪凉再染了风寒。”
定安对她的话却是置若罔闻,她紧盯着窗棂,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上面。静竹看她想着了魔似的,吓一跳,唤道:“殿下?”
定安这才稍稍回了神,她看了眼静竹,朝她指了指窗棂:“你听。”
静竹凝神细听,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像是听到有人在哭?”定安站起来,身上的长衣险些滑下去,静竹替她重新穿好。
“哪有什么人在哭,外头风大,窗子没关严,钻着细缝进来,可不就像人的啼哭声。”静竹笑着宽慰定安,“殿下多虑了。”
定安心头却突突的,没由来惴惴不安,回想起刚才的梦,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她旁的本事没有,对坏事倒是灵验得准。她母妃那次不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