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脚步一顿,回身看去,林璟先已是上前来,身影整个地盖住,同她离得很近。定安微怔,还不及反应,他已是抬手,从她发上取下先前穿过园子时不小心带上的梅花,动作轻柔。他的举动是自然而然的,并不见有丝毫的不妥,仿佛理应如此。
定安觉得不舒服,当即冷下面色,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林公子要做什么。”
林璟拈着那梅花花瓣,朝着她比了比,似笑非笑:“举手之劳罢了,殿下不必多想。”
无论他有心无意,对定安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危险的气息。
定安揣好了手炉,看也不看他,直接是转身走了。绿芜神色也不大好看,却也说不得什么,疾步跟在定安身后离去。
她们按照原路返回。
路上定安一言不发,只埋头一心顾着往前走。她是想利用林璟不假,却不想将自己也赔进去。林璟有多危险,与虎谋皮,谢司白是说对了的。
走着走着,绿芜忽的停下来,定安想着自己的事,没留神,仍自顾自往前走,直至撞在了面前那人身上,才回过神。
定安气恼,捂着前额抬头,正待发作,却先是愣住了。
谢司白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神态清冷,仿似遥不可及,同方才的林璟截然不同。
定安呼吸一窒,怔怔盯着眼前的人看,以为是在做梦。
谢司白见她神色似是有恙,微一蹙眉,抬眸朝她身后看了眼。离那亭子还没走远,定安害怕谢司白看到林璟,故意冷声道:“国师大人怎么也在这儿?”
她乔装得再好,也瞒不过谢司白去。谢司白不动声色,假装不知她心思,只若有所思道:“也?除了帝姬和我还有谁也在此处吗?”
定安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来,半晌恼羞成怒:“口误而已,也劳得国师如此在意。”
谢司白声音淡漠:“殿下的事,臣自是不敢不在意。”
定安看向他,暗叹一声,语气和缓下来:“国师来梅园有事吗?莫不是同我一样,也是来赏梅的?”
谢司白道:“没有那样凑巧,臣是专程来寻帝姬的。”
他确实是来找她。除夕前青云轩被委派的事项繁多,又因着在行宫时耽搁了许久,一直是忙到现在。将才他回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含章殿的静竹已是来求见。而后听秋韵说帝姬从前头离席去了梅园,他便是来这里寻她了。
定安微微一怔,没想到他这一次倒是直截了当。她正要言语,身后悉悉索索地传来声响。定安担心是林璟,怕被撞见,也顾不得是不是还在闹脾气,就一把拽着谢司白的衣袖往假山后头藏去。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却没有阻止,由着她将他带着去了。
假山后是先前修建芳园时挖的池塘,废弃了,许是被遗忘,至今未填满。后头留给他们的空处不多,定安紧贴着石壁,有点后悔挑了这么个地儿藏身。谢司白垂眸看她,有些疑惑,定安不语,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正当时外头有人来了,着实是林璟。林璟见仅剩下绿芜一个,挑了下眉,笑道:“怎么只有姑姑在?殿下呢?”
绿芜镇定自若,答说:“殿下先回去了,要奴婢留着摘几枝红梅放着,所以才留了下来。”
林璟哦了声,慢悠悠道:“可我适才听得有人在说话。”
绿芜机警,笑说:“是奴婢自言自语罢。奴婢在没人时总会有这样的怪癖,公子见笑了。”
到底是谢司白的人,绿芜对答如流,林璟打量她一眼,将信将疑,却也没再追究。
暂时是糊弄了过去,定安松了口气。她贴着石壁站的有些久,着实累人,腿上没力气,想换个姿势,却是险些一脚踩进空塘里。幸好有谢司白在,他伸手揽住了她,才不致出意外。只是空间有限,两人被迫挨得很近。定安脸颊微微发烫,但又不好叫谢司白松手,只能将目光移向一旁。
那头绿芜又问:“公子有何事?”
林璟从腰间取下一方玉佩扔给绿芜:“刚才殿下不小心落下的,原物奉还,省得殿下又当我从前一般。”
他指的是先前帕子一事。那时他有意要她厌他,今时却是不同往日。
绿芜收下,诺诺道了谢。林璟要走,刚抬脚,想起什么,停了一下,对着绿芜道:“还有将才的事……确实是我冒犯了,这几日恐见不得帝姬,还有劳姑姑代为转达一趟。”
林璟这话一出,绿芜还没说什么,倒是谢司白扣在定安腰上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定安抬头看向他,谢司白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定安轻笑出声,心情着实好了不少。反正他们离得近,定安心思一转,便是稍踮了脚,蹭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故意道:“先生是怎么了?”
谢司白觑她一眼,怀里的小姑娘微仰着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稍稍松开了手。定安没站稳,后退一步,踩到了枯枝上,发出了声音。
这一声响动惊扰到了假山前的人。正打算离开的林璟皱了皱眉,停下来,狐疑地看向绿芜:“姑姑可听到有什么声音?”
绿芜硬着头皮答道:“许是有什么野兔扫尾子一类的东西窜过去了吧,不成大碍。”
林璟眯了下眼,他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断然不会轻信旁人的话。他打量着绿芜,绿芜是强作镇静,不肯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定安攥紧了谢司白衣袖,有点后悔起自己的得意忘形来。她气呼呼瞪着罪魁祸首,用口型同他问了句“怎么办”。
谢司白不为所动,瞥她一眼,即是移开了目光。他当然是不担心的,若是能因此断了林璟利用定安的念想倒也不差,旁的风险就日后再论好了。
绿芜与林璟一来一往应对着。许是再没什么声音,林璟信了绿芜说辞,没过来看。他告辞离开。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定安终于是放下心来。
她挣脱开谢司白的怀抱,到了开阔点的地方,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肩膀,方是道:“多谢国师成全。”
谢司白没有回答。
定安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去,谢司白只是不冷不热望着她。
“原来同殿下一道来赏梅的人,是那位林家公子。”他淡淡道。
第68章 、68
定安听他话里有话, 可到底是自己心虚在先, 理不直气不壮的,只能是虚张声势。她撇开头, 故意不看他:“我同谁来, 与国师何干。”
谢司白扫了眼旁边的绿芜,绿芜方是先退下了。
绿芜走后, 谢司白轻笑一声,方是不紧不慢道:“殿下才说了多谢我成全,转脸倒是不认人。”
定安被他拿话堵得胸闷气短。她回视向谢司白, 见他虽是笑着,眸中却冷得掉冰渣,是难得这样不加掩饰地情绪外露。定安方才后知后觉谢司白生气了。
定安一怔, 没了话头,一时都静默下来。
半晌, 谢司白稍稍控制住眸中的冷意, 问道:“他如何冒犯你了?”
定安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定安不欲多说, 只道:“不成大事, 是林璟小题大做了。国师何必介意这个。”
谢司白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定安被他看的不自在,心底泛出些寒意来, 她想走, 谢司白握着她手臂,硬是将她拖了回来。定安后背靠在石壁上,寒冬腊月, 着实是冰冷冷的一片。定安恼道:“你做什么?”
谢司白脸上没了笑,只问:“帝姬难不成真的想嫁给林璟?”
嫁人不过是筹码,不到万不得已的一步自然用不上。但是定安不满谢司白对她的态度,凭什么到了这一步他还在想着要干预她,她心气不顺,说话也不肯好好说,有意夹枪带棒:“我从前就说过了,嫁给他也无妨。国师的记性何时变得这样差了,说过的话还要我说第二遍?”
话是这么说,亲眼见到了又是两样。林璟话中的姿态,明白着与定安再相熟不过。他们何时就能这样相熟了?就凭这短短一个月的时日?
谢司白扣着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定安不明了他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挣脱束缚,但她越是挣扎,就被抓得越紧。谢司白是有些失控了的,搁在平时他如何能这样待她。
终于定安是不得不道:“你抓疼我了。”
谢司白这才回过神来,他稍稍松了力道,定安借故要抽回,却没能成功。
“殿下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曲意逢迎,就是为了现在的局面?”
定安以为谢司白嘲笑她枉费心
思,恼羞成怒:“是又如何?”
“那与其是林璟,倒不如是我。”
他接话接得太快,定安险些没反应过来,她怔愣愣看着他,良久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殿下既然执意要置身其中,我再阻拦也阻拦不得。”谢司白语气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殿下既然想亲自手刃宿仇,不必找林璟,我来帮你,如何?”
他竟然妥协了。这是定安万没料到的。定安看着他,一时以为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谢司白却静静看着她,没有任何的闪躲,可见他说得都是真的。
定安道:“……你既然有了这样的决定,何必又去同父皇提议南下。”
“我知道即便提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殿下法子多得很,若真不想去,自然有路子。只是这一次殿下不必狠命折腾自己逃过去,未免不值当。”
定安听得云里雾里:“国师何意?”
谢司白定定望着她,片刻语气稍缓下来,不再剑拔弩张。他道:“此次南下,我亦会跟着同去。”
定安微怔。
“要你一起,不完全是想要支开你。”
其实他也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决定?退一步进一步,看似一步之差,实则千差万别。拉她同下地狱不是,眼睁睁看她自己往火坑里跳也不是。南下最多只能作为缓冲,为他们再争取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定安听出他言下之意,咬了咬唇,有些不可置信:“那先生……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准了?莫不是因为刚才的事?”
要说刚才林璟那些话对谢司白一点影响都没有显然不实际,但毕竟是谢司白,不会单单因此就方寸大乱。
果然,他缓缓道:“适才含章殿那位静竹姑姑来青云轩见我。”
定安怔住:“姑姑她……”
“她说小殿下打算将她送出宫。她猜出你想做什么,所以很担心,希望我来劝一劝你。”
可是谢司白知道,劝不住了。听到静竹那些话,他彻底明白要让定安收手断无可能。她将静竹送出去,已然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个人有这样的决心,就算是谢司白也无力回天。
定安不语。僵持这么久,最终还是他先妥协了。但定安怎么也
高兴不起来。
“定安?”谢司白很久不曾这样直呼其名。
定安回过神,这一次终于抽回了手。为了避免再被他抓到,她将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神色倨傲:“你说要帮我,我就得应吗?哪能次次让先生占了上风。”
谢司白不以为意,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不起波澜:“那殿下打算如何?”
定安回道:“至少让我考量考量,看国师大人有没有这个资格罢。”
话是胡闹的话,不想立即答应也是另有考虑。她确实是如愿以偿,可谢司白这人心机着实太深,万一这些说辞只是缓兵之计呢?先稳住了她,再图别的打算也不迟。
说到底定安再也不能像从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罢了。
谢司白盯着她看了片刻,应下来:“好。殿下定个期限?”
定安想了想:“一个月如何?”
谢司白轻蹙下眉,显然觉得太久,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毕竟是定安的意愿。
谈妥这些,定安打算回去,谢司白道:“我既然应了殿下的打算,殿下也应我一件。”
定安回眸,她临近梅树,亭亭站在那里,身上的斗篷与白雪红梅融为一片:“何事?”
谢司白面无表情:“殿下不要再同林璟来往,可好?”
定安反是笑起来,盈盈的,风情万种算不上,却是他不熟悉的神色。
定安略一抬眼,笑吟吟道:“这可不好说。林璟同我还有结交的必要,他能帮我做的事,先生帮不到。”
谢司白皱起眉头。
定安却不甚在意,她敛眸,款款地离开了梅园,也不顾身后人是什么反应。
定安同绿芜回到芳园,台上的戏还没完。除夕这晚按照惯例宫中是要热闹到凌晨见白的,只是邵太后身子孱弱,经不住,先回去了。定安坐着看了会儿,也先是离去。
路过长乐宫,见殿外的宫灯还没熄,定安顺道去看看徐湘。徐湘裹着件遍地莲织金袄子,围坐在殿中暖炉旁,专心致志的模样,有人进来也不见她应声。
定安将斗篷卸下来递给绿芜,曼步走上前,徐湘这才回神,她见是定安,笑眼弯弯:“这么晚,殿下怎么来了?”
“我见你还没歇下,就过来看看。”定安说着才看到暖炉外
面一圈放着的东西,讶异道,“这是……”
“这是番薯,我前些天让爹爹托人送进来的。”徐湘道,“宫里娘娘身子娇贵,吃不了这东西,因而不大常见。以前在家,每到冬至,家里人都会烤来吃。”
定安不由失笑。徐湘问她要不要来一口,定安推拒了,她敛起裙摆坐在熏炉上暖手,打量了周遭一圈,方是道:“你这里的地龙可是不大暖和。”
徐湘掀了掀眼皮,不以为意:“皇后娘娘说并州遭了大灾,宫中当做表率,克俭了不少用度。”
定安嗤笑出声:“官话说得冠冕堂皇,怎么不减她自己那处的?你莫不是不小心开罪了她,才被她小示惩戒了吧?”
徐湘经她提醒,苦思冥想了半天,摇摇头:“许是有吧,我不记得了。”
皇后久居深宫,惯用妇道人家的手段来整治底下人,阴绵歹毒,就算心里装着什么也不轻易说破。徐湘却是自幼无拘无束惯了,性子也直来直往的,凡事不会多往里想一层,皇后这样用心良苦,搁在徐湘身上却是白费,穿小鞋的伎俩好使,架不住人家根本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