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原话照办,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定安气恼,谢司白却是不为所动。
良久定安冷哼一声:“行宫既然都出得去,南巡未必能行得成。国师决心要将我撇出来,那就各凭本事罢。”
第66章 、66
南巡的旨意很快传达下来。这些年南边一直不太平, 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南下一事自年前就议起,如今有了定论。不过皇十六女跟着同去这事成了奇闻。往年间也不是没有先例, 大凡能跟去的都极为得宠。以往朝中只知熙宁清嘉, 这次这位十六帝姬倒是平白冒出了头。
定安不以为然,哪里算得上什么宠爱, 是她先生苦肉计使得好罢了。反是清嘉得知了这事,好一通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却又被定安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
南巡再怎么说也是年后的事, 宫中却已是早早准备起来。定安心里拿定主意,等来年一开春就摔一跤,伤筋动骨一百天, 要等她好了再去南巡只怕都该结束了,事在人为, 饶是谢司白也不好说什么。
自那日后定安再没同谢司白碰过面, 听闻青云轩忙得很, 谢司白有几日不曾入宫。倒是林璟时不时来宫中问安, 会借机见一见定安, 次数多了,静竹察觉出不对劲, 问道:“殿下好端端, 怎么与林家那位大公子走得这样近了?”
定安用剪子修着盆栽斜逸出的枝条,漫不经心:“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既然肯帮着我做事,我又何必要拒人千里之外。”
静竹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直觉不大好:“殿下……想要做何事?”
定安停下动作,静静望着那盆栽:“我没先生那么大能耐,做不成什么大事,小打小闹罢了。”
她越是这么说,静竹越是心下惴惴。
定安道:“姑姑可还记得昔日颖嫔娘娘一案?”
静竹一顿,随即恍悟:“殿下这是要……翻案?”
定安点头,将剪子随手撂下:“没错,我就是要翻案。”
要使计为难静妃不难,难的是要她再也爬不起来。静妃在后宫这么些年,手上大小沾着的人命不少,永平帝最介意的不过两件,一是陈妃,二是颖嫔。头一件他自己也置身其中,且多是牵扯到前朝机要,断然不可能翻出来重审。后一件定安至今还记得永平帝当时的震怒,连坤宁宫娘娘都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一通,最后却是碍着林家当年的盛况不了了之。现今林家恩宠不在,这事在永平帝心头郁结已久,再拿
出来,新仇旧恨的,可不借势发挥,要将林家整个置于死地。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环。
静竹听罢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定安看了看她,语气缓和下来,接着道:“还有一宗事,我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姑姑既然先提起,那我就一道说了罢。此次父皇南下,我记着姑姑的家乡就是在南边?不如我替姑姑和皇后求个恩典,早几年放出宫。我虽不一定跟着同去,但可以打点下面的人,沿途捎你一程子。”
静竹一愣,连忙道:“这如何使得?殿下尚且年幼,我如何能离得开。”
定安笑了笑:“已经及笄,算不得年幼。不过我的份例在宫中皆是登记在册,每年都要晒出来清点,要赏你也赏不了多少。倒是昔年母妃的嫁妆还在后面埋着,你走时我让人挖出来给你带走。离了这处,依着你的性子做做生意打点田庄,总是要越过越好的。”
她连后路都一一想到了,可见不是空口无凭说着玩的。静竹眼眶一红:“殿下何必这样,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不好吗?”
“我自小失了母妃,是姑姑自看顾着我长大,若论起情分来,其实与母妃差不了多少。只是……”她话头停住一边,不说下去了。只是宫中凶险,这番行事,她虽有把握,却不能担保所有人齐全。到了这时,定安多少是能体谅谢司白的心情了。
又有谁愿意自己在乎的人涉身险境呢。
静竹不明所以:“只是什么?”
定安摇了摇头,片刻,只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姑姑,京中可有你所留恋的人吗?”
静竹苦笑道:“我自是担心殿下的。”
“不是这种留恋。”定安轻笑出声,“是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你可能会死,可能被牵累,可能到最后连葬身之地都不复存焉,却还是想要要留下来同他一起。不是为了责任,亦无关仁义。”
静竹微怔,仔细想了想,回道:“这倒没有。”
“但是我有。”定安笑道,“这就是我留下,而你不能留下的原因。”
静竹哑然,半晌她问:“难不成殿下有这样一个人?”
定安不置可否。她垂下眼眸,风轻云淡地侍弄着叶子,良久,才是慢慢道:“我时常觉得宫里人
间富贵地,实际上却和戏文里唱的鬼城没什么分别。在内的全是游荡着的孤魂野鬼,孤苦伶仃。可戏文不是讲,若是有人能叫得出你的姓名,你就不再是困囿此地的鬼魂,就可以投胎转世,再世为人。恰巧的是,我遇着了这样一个人,重新将我从鬼门关带到了这个人世。所以哪怕他要把我推出去,我也定是要留下来,死也死在一处。”
静竹听得心头发慌,强作镇定道:“什么死不死的,瞧殿下说的,哪里就这样严重了。”
静竹以为定安是在说笑。在她的认知中,小殿下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嫁人,嫁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同姑爷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她不知道谢司白的主意,亦不明白定安的心思。
定安笑着摇摇头,敛袖将盆栽放回到该放的位置,又是顺手取过扣在红漆案几上的书册来看。静竹见定安不说话了,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她替着定安收拾好案上一应杂物,将要离开,忽的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倏地站住了脚。
静竹看向定安,神色怪异:“殿下适才说的那人……”
定安抬眸看她一眼。
“……总不会是谢小公子吧?”
定安一笑,没有回答。
静竹这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她不比秋韵,从前只单纯以为小殿下与谢小公子仅是师徒情谊,虽然小殿下对着谢小公子总是要比旁人更在意,但是毕竟人之常情,做不得数。原来……
静竹怔愣愣的,端着绿漆案托回身时差点撞上门柱,方是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除夕,宫中大宴。
定安对外宣称已经病好,自然要出席。
她先去了寿康宫探望邵太后。邵太后一日不如一日,定安心里有数,却也做不了什么。气数尽了,合盖是上天的事,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也赦免不得。定安只能是时常来寿康宫陪陪她,算尽孝心。
这日邵太后梳妆一番,华服彩饰,衬得气色要比往日里好一些。她才是用过药,身上还留着些草药味儿,微苦微涩,是回转不了的腐朽气息。定安来,邵太后很高兴,让习秋抓了些银叶子给她,定安看着是鼻子一酸,低下头作掩,笑道:“皇
祖母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及了笄,这些就给不着了。”
邵太后愣了愣,这才想到定安是今年及笄。她笑着牵起定安的手,要她到自己身边来:“怎么就给不着了,再过几年,才是想给都没法给了。”
定安尤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邵太后给定安抓了一大把银叶子,熙宁气咻咻的嚷着也要,邵太后还说她长大了,及过笄就不给了。那时邵太后身子尚且算是硬朗,熙宁也仍未定下婚事,先生还同她讲着四书五经,一晃眼才一年的功夫,已是翻天覆地。
定安心下感慨,取过荷包收下邵太后心意,才挂在身上压岁。邵太后摸了摸她那荷包,轻声道:“保佑我们定安来年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定安错开了眼,眼眶微红。
还没到时辰,定安私心惦念着邵太后,提早来探望她。她陪着邵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其他人才陆续到来。除夕当天,皇子皇孙,不管出宫的还是没出宫的,都要来寿康宫问安。邵太后身上不爽利,没精神应付这么些人,刚见了没多久就要他们退下去。熙宁来得晚,不过她甚得太后宠爱,其他人退下,她反是留着了。邵太后进去换除夕就宴的冠服,熙宁同定安侯在正殿。
熙宁这时道:“你回来之后还没好好看过你,怎么,身上大好了吗?”她因着婚事,大半年被拘在坤宁宫,连含章殿也去不成。
定安点点头:“风寒而已,在行宫就好得七七八八,不多碍事。”两人说的都不过是客气话。曾几何时,她们好的还似一个人,如今倒生分了。细细想来,大概是从定安发现熙宁与林璟暗中有往来那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叙着闲话,说着,熙宁忽然是话题一转。她绞着帕子,若无其事问道:“先前在南苑,怎么就出了虎兕一事?妹妹好端端如何能受了伤?”
定安原是托着脸趴在案几上滚核桃玩,闻言她停了动作,抬眸看向熙宁。熙宁面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是一派的风平浪静,从中看不出任何端倪。
定安笑起来,故作天真:“姐姐怎么想着问这事了,都过去个把月,我原以为都没人记着了。”
熙宁用帕子掩在唇边:“我担心你,自然是记着。这事当时传到宫里,可是吓坏人了。”
定安风轻云淡哦了声,微垂下眸,似笑非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说是下面的人一时疏忽,才漏了几匹畜生进场。那日可当真凶险,多亏了林家那位公子舍身相救,如若不然,我只怕是没命了。”
第67章 、67
熙宁听罢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敷衍了事应了一句:“那真当是凶险。”
差点丧命的是她, 耿耿于怀的反而是熙宁。定安打量着熙宁,若有所思。
熙宁拨着盏中的茶沫, 又漫不经心道:“听妹妹这话, 可是属意林家那位公子?”
“也算不上。”定安稍稍低头,似是有些羞赧, “不过他毕竟救了我一命。”
熙宁笑道:“若我没记错,先前你还很讨厌那位公子,如今是变了。”
“此一时彼一时, 从前不了解究竟,自然做不得数。”
熙宁哑然,呷了口茶, 不再多言。
差不多到了时辰,熙宁定安两个才同邵太后一道往芳园去了。御赐园子里头灯火通明, 沿着明河一溜过去的花灯, 映在水面上, 层层叠叠。本朝皇帝大多爱看戏, 园子里养着一帮戏子, 平日里深居简出,专在这种时候用上排场。邵太后也看戏, 上了年纪的人,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真真假假早已分辨不清。
定安却不怎么看得进去, 不过是陪在邵太后身边滥竽充数。及至演到状元谱一折子,邵太后从旁拍了拍定安的手,方是道:“我知道你不爱这些,不必陪着我在这儿干耗着,坐不住就出去走走罢。”
定安待得久了,着实烦闷。她点了点头,起身出了暖厅。数九寒天,芳园里全是枯枝败叶的萧条之景,枝头上笼笼留着层昨日下的雪,仅剩梅园几处还略有观赏性。现下人都在园子前头看戏,梅园倒是安静。定安一时兴起,揣着手炉,同绿芜一道进去赏景。
梅园里暗香浮动。定安拨着梅枝进到深处去,此情此景看得心生欢喜,她伸手折下一支来轻嗅,对绿芜道:“天是越来越冷,旁的都冻死了,单这红梅开得盛极。”
绿芜跟在定安身后,也是难得地放松。天与地浑然一体,仅有几盏宫灯发着光,是微乎其微,不比前头闹得人心烦。
“殿下若是喜欢,以后日日让人折些梅花送来,放到净瓶,供在案上,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绿芜话音一落,定安还没来得及回答,这当头却是有脚步声踏至而来。定安循着声音回头看去,那人着宝蓝直缀长衫,袖口绣
着银纹,腰间束青玉腰带,相貌堂堂,气度非凡,站在离定安不远的地方,身边跟着一二宫人。可不就是前些天才见过面的林璟。
林璟朝着定安行了礼,方是道:“帝姬怎么到这处来了。”
定安将折下的梅枝递给绿芜,不以为意:“为何来不得?”
林璟笑笑,并不将她的态度往心里去。十六帝姬性子敏感多疑,说话好夹枪带棒,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林璟道:“无甚,只是前面热闹,我原想着没人会往这僻静处来,倒是忘了还有帝姬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殿下是不喜欢人多的去处吗?说起来上次的千秋宴,竹坞那处,也是帝姬自己寻到的。”
提起这茬,定安是没什么好气,不冷不热道:“可不是,还险些让林公子轻薄了去。”
林璟略有几分无奈,只好转了话题,说道:“前面有方亭子,许是太偏,经年失修,不过若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倒是个好去处。帝姬既然懒得赴宴,不如与我同去吃酒?”
定安想了想,略一扬下颌,算是应了。林璟在前面,定安将折梅递给绿芜,才是跟在后面。到了地方,是一方旧亭,红漆斑驳脱落,足见旧年亭阁,随着芳园扩建被遗忘此处。好在这亭子虽旧,旁的不碍。定安奇道:“我在宫中这样久,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林璟但笑不语,终于是在这位极其苛刻的小殿下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亭子中央架着火炉,有宫人在烫酒,石栏上铺着围毡,坐上去一点也不觉着冷。绿芜替着定安将厚重斗篷卸下来,又撤了手炉。定安瞥见石案上放着一柄琴,伸手拨了拨,琴声清越,如山涧流水。定安惊喜,道:“是柄好琴。”
林璟负手而立,模样看不出好坏:“帝姬识货。这柄琴名叫飞泉,普天之下亦是闻名。”
定安抬眸:“这琴是你的?”
“不算。”林璟敛眸,自斟一盏,徐徐道,“是我生母的。”
定安一愣,收回手,遂不再过问。
炉子里烫着的是梨花酒,酒香馥郁,定安取了一盏来暖手,一时二人站在梅园亭子中,均不言语。这是少有,许是除夕,最后一日,谁都不想提那些煞风景的事。
定安就着青花瓷盏,小口小口缓缓地吃完一盅,身上暖热了,时候也差不多,她便是准备回去。绿芜替她重新披好了斗篷,大红毡白里子羽毛斗篷,正巧同梅园的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定安告辞,将敛着裙裾下了台阶,林璟忽然盯着她发上,说了句:“殿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