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京中下大雪。
腊月初八,外头过得热闹,行宫却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旁的动静。谢司白往年东奔西走,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佳节同他来说并不存在特别的意义。今年因着定安留在行宫,远了朝中行宴应酬的,反而是乐得清闲。
倒是定安昔年在宫中过,想起静竹常常给她敖一道她们家乡的腊八粥,煮以胡桃、榛松、乳菌、枣栗一应之物,甚是软糯可口。因而她嘱托了绿芜一一寻来,又照着法子讲给了厨子听,熬了一大锅,全分给行宫中人,也算应个时景。
定安自己吃过两口,与静竹做的不大一样,不过另有风味。她让绿芜留出来两盅,准备亲自送去给谢司白。
要说忙谢司白是真的忙。时近年关,要务堆积如山,又有不久的祭祀大典。他人虽还留在长秋殿,但忙得几乎见不到。定安端着漆金托案进去,秋韵对她从前的点心还留着阴影,一见她拿了吃食来,当即是结结巴巴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谢司白抬眸看她,定安笑道:“国师放心,这可不是我做的,吃不死人。”
谢司白:“……”
定安揭开瓷盅盖子,端给谢司白一个,自己留了一个。她让谢司白尝尝,捧着脸看他:“如何?这法子是南面传来的,和京中的风味不大一样。”
“尚可。”
定安来了,谢司白暂时撇开手头的公案,一面吃着腊八粥,一面听她絮絮讲着话。这时日尚好,风平浪静,是罕见的安稳。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小太监急急跑着来,一进书房即是跪安。他磕磕绊绊禀道:“国,国师大人,宫里的掌印大人携旨而来,现下,现下正侯侯在仪门外。”
谢司白稍一怔,脸色当即就不好了。他自来是以职务之便把持着机要,永平帝若要下旨,但凡什么旨意都绕不过他这一关,几乎是那边
刚批了红,他这边就能得着信。现下这道旨意竟然是就这么悄无声息来了,全没一点风声,最大的可能是,这道旨是由着宫里的皇后太后直接下的懿旨。
谢司白看向定安,定安反是风轻云淡的,像是并不意外。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
她慢悠悠吹凉了手上的八宝粥,搁下来,才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慢慢说,他们来是为了何事?”
那小太监擦着汗,果真是回道:“说是,说是太后娘娘懿旨,要接十六殿下回宫……命即刻出发。”他说完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丝毫不敢去看殿中神色各异的二人。
谢司白望着定安,强忍着才没有泄露出眸底的暗色:“怎么回事?”
早在那小太监刚说完,谢司白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多言问一句,连希望都不抱。
定安笑起来,缓缓道:“国师没听到吗?许是皇祖母太想我,才下了这道旨罢。”
“定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呼其名,可见是真恼了。定安款款行过一礼,垂着头并不看他:“这些日子就多谢大人成全了,皇祖母旨意怕是不得不从,大人瞒报一事我亦会周全,绝不拖累大人半分。”
说罢她攥紧了帕子就要往外走,谢司白却先一步拦住了他。那小太监兢兢战战的,正要问该怎么办,谢司白看也不看他,先道:“滚!”
他实在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那小太监吓得不轻,忙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他走时合了门,留着他们两个在。
定安不咸不淡的:“国师这是要做什么?皇祖母的人在外头候着,耽误了时辰你我都担不起。”
说着她就要推门,谢司白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紧盯着她,一瞬不瞬:“你骗我。那栗子糕有问题。”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绝不可能留下隐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可能。
定安并不否认,似笑非笑:“怪只怪先生心里有我,所以才选择相信我。你以为我没时间动手脚,岂不知我当时做点心,全为着那一日。我知道徐湘同我交好,我留在行宫,她不可能对我不闻不问。”
谢司白看着她,攥紧了手,静默不语。
定安亦是望着他:“‘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三十六计瞒天过海,从前先生讲给我的,如今你自己却忘了吗?”
谢司白心如刀绞,他想抓住她,却忽的使不上力,这一刻仿佛一切都远去了,他任凭她走了,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声音晦涩:“定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两人之间隔着千重万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定安沉默着看了他半晌,缓缓抽回手。她敛起神色,面上什么都不剩了,良久是笑吟吟道:“国师大人,保重。”
卷二风波起完
第65章 、65
建明五年冬。在定安此后的记忆中, 不算是太平。那年除夕之前, 黄河一带天降大雪,入冬至今未休, 民间死伤无数, 沿河府衙险些被暴民攻占,消息层层传到京中, 永平帝当即命武官领兵支援,好歹在年前镇压下去。
因这一事,以后宫为表率, 削减了不少用度,预计为年后的赈灾做准备。定安自行宫回去,因着克扣了物用, 各宫都显得萧瑟许多,与往年大不相同。
定安直接到寿康宫同太后问安。许久未见邵太后, 邵太后又是苍老不少, 明眼人皆是体察得出她寿元将尽, 是迟早的事, 就算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定安看得心酸。邵太后并不知道行宫详情, 以为她是真的在病中,体己话问了不少, 才放她回去。
回到含章殿, 还没停着歇一歇,徐湘就赶来了。她身孕已有六七月,行动多有不便, 即使这样仍是要来看望她,可见心意。
徐湘不清楚定安与国师之间的事,栗子糕中藏着字笺又只是寥寥数语,详情未明,她见着定安不像是一病不起的,细细询问,定安只三言两语代答,末了道:“是在你面前罢了,若在旁人面前,自然还是要装一装的。”
毕竟这事是谢司白报上去的,无论如何,她得替他作掩。
“不说我,你身子重了,才更该当心着。”说着定安问起她不在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徐湘一一讲了。总归还是静妃的景阳宫恩宠不断,静妃看不惯徐湘,时时有些为难之处。
说到最后,徐湘顿了一顿,才踌躇着道:“话是这么说,可我觉着景阳宫也并非铁板一块……许是我想多了,我总觉着陛下待那处和以前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徐湘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总归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徐湘不甚明了,亲历了行宫之变的定安却明白是为何。
永平帝对林家的心思早就变了。
定安没有多提,徐湘又道:“还有一事,不过只是道听途说,论不上真假。”
“何事?”
“我听闻静妃她们还在打你的主意,日日去陛下面前求着,想将你的婚事定下来。”说罢徐湘稍有点自责,“若真是如此,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说……太后娘娘能保你吗?”
定安却不是很在意,她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怕,她们要求便求,有何不可,最多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徐湘愣了一愣,没听出她话中深意。
徐湘将走,定安道:“我亦是不想再坐以待毙了……日后许是有事会求到你。”
徐湘一怔,随即笑起来:“日后若有事殿下直说就好,我能有今日的安稳,全凭殿下从前的提点。有恩自然要报。”
送走徐湘,定安让静竹闭门谢客,借口风寒未愈,在含章殿休养,并不见人。她因病留在行宫,现下自然是做戏要做全,免得被什么人寻去端倪,徒惹是非。
又几日,外头有人求见,报进来才知道是清嘉。定安正稀奇,换了身衣裳去花厅,见到清嘉旁边的林璟,方是恍然大悟。
静妃定然想的是雪中送炭,对定安来说也不差,她确实要见林璟一面。
清嘉被逼无奈来做幌子,定安与林璟一来一往应付着,她听得不耐烦,心里记挂着静妃的嘱托,没待多久就先寻了个由头离开花厅。
定安看着清嘉身影消失在月门,脸上客气疏离的笑隐去,伸手替自己自斟一盏茶。林璟挑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看帝姬这样,应是大好了?”
定安装模作样掩唇轻咳几声,不咸不淡道:“许是无恙了,也算不得大好,若不是皇祖母临时下旨着实想见我,只怕还在行宫休养。”
林璟疑虑顿消,笑道:“帝姬当真是多病多灾。”
定安淡淡瞥他一眼,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她灾从何来,还不是林家作梗。
林璟没趣,笑了笑,转入正题:“帝姬之前说的话,我这一月好好考量过了。”
定安抬眸:“如何?”
“法子是好,只风险太大,我到底还是林家人,保不准跟着引火上身。”
定安不以为意:“怕什么,横竖不还有邵家保着你。”
林璟不语。
定安唇边噙着笑,漫不经心:“如今要让林家彻底失宠,你的手段太温吞了点。林家现在正是惊弓之鸟,慌不择路,你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疑心。万一哪天回过神来,想想你从前做的事,只怕也是没命。”
林璟微眯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帝姬蛇打七寸,当真不打算留活路。”
定安冷哼一声,把玩着青白茶盏,漫不经心:“我也从未说过我是个好人,既然要做就做的彻底,若是‘春风吹又生’,才是要引火上身。”
林璟未置可否。
定安瞥他一眼,徐徐道:“你除了担心这个,还担心什么?”
她冷不防这样问,林璟笑容一僵,没有回答。
定安不紧不慢的,替他作答:“你还担心太早解决了林家,你对邵家没了用,来年即便八皇兄继了位,顺手将你撇清一旁,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好也落不着。对不对?”
林璟脸上的笑再也是挂不住了。他一早清楚这位十六帝姬心性胆识原非常人可比,却没想到能洞察人心到这一步。如今林璟对她不光是欣赏,还莫名觉得可怕。
智多近妖。幸好她是一介女流,否则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在。
林璟皮笑肉不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总要为自己考虑周全。”
定安嗤笑一声。林璟不自在起来,道:“帝姬为何发笑?”
“笑公子迂腐罢了。我原以为公子‘狼子野心’,是成大事者,原也不过如此。”
林璟倒也不恼,虚怀若谷,这是他一样好了。
“帝姬有何高见?”
“公子既然铤而走险与邵家结缘,就该想好了种种可能。就算你拖到八皇兄登基再替他除掉林家,君心难测,保不齐他下一个就该除掉你。公子若真想有一番成就,不若借着林家一事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抓到邵家把柄,好在日后成全自己。”
这道理林璟也不是不懂,不过当局者迷。
说完正事,林璟即是离开。
他们走后,定安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之前京中陆续下了几场雪,现今才是彻底放了晴。定安微阖着眼,日光落在她面容上,细细碎碎的暖意。她忽然想起在行宫装睡的时候,先生的手顺着她的脸轻轻拂过去,欲言又止,不见得没有情意。如果她早早替他将林家除掉,局势没有这般凶险,他们之间或许就不存在这么多阻碍了吧。
面前有阴影遮住了阳光,定安倏地睁开眼,是静竹捧着盅红枣羹。定安稍有点失落。
静
竹见定安醒过来,笑道:“殿下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定安笑了笑,不语,只是将瓷盅取过来捧在手上。静竹陪她待了会儿,才听她问道:“秋韵他们回宫了吗?”
她问的秋韵,静竹却知她心意,回道:“秋韵先回宫了,至于小公子……因着殿下提前回宫,陛下指派他旁的事,过两日应当就回来了。”
对于定安和谢司白之间的事,静竹并不清楚究竟,只隐隐觉得不对劲。她问绿芜,绿芜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小殿下,小殿下也总是敷衍过去。索性便不问了。
定安嗯了声,没再说话。
过两日,听闻她身子稍好些,永平帝特意召她到乾清宫觐见。永平帝见她大好,细细询问了她诸多事项,定安一一答过。又问起行宫之事,定安答说得蒙国师照顾云云,场面是做周全的。永平帝不疑有他,悉数信了。
说毕这些,永平帝提起南下一事,道:“年后朕要南下大巡,昭明说你长日闷在宫中,郁郁不结,提议引你一道去。你自小失了母妃,皇后料理着后宫,也顾全不到你。我同你皇祖母讲,她老人家也赞同此议。这两年你但凡出宫,左不过都陪着皇祖母去寺里进香,不比你其余几个姐姐还能去外家省亲。此次南巡,路上虽苦,能外出看看也好。你意下如何?”
先生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执意要将她支开吗?
定安心里烦闷,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但凭父皇做主。”
永平帝对定安的乖巧懂事很满意,点了点头。这事算是定下来。
定安出了正殿,没走几步,恰好遇着一人。丹樨之上,那人白衣胜雪,迎风而立,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仿似天人。他见定安,略一颔首,声音清冷:“十六殿下。”
定安正是心气不顺,见到了罪魁祸首,可不要找机会发难。她微抬了下颌,笑道:“倒是巧了,国师大人难不成今日才回宫?”
谢司白风轻云淡应了一声。
定安笑了笑,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宫之时,多谢国师大人悉心照料,如若不然,本宫指不定就要‘客死他乡’了。”
谢司白却是神色平静,仿佛一点都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他淡淡
道:“帝姬谬赞,臣愧不敢当。”
定安:“……”
她确实不是谢司白对手。
定安撇开眼,冷冷道:“南巡一事,可是国师提议?”
谢司白并不否认:“帝姬城中夜游时曾说,‘长日待在这一处难免发闷’。臣记性好,听闻有这样一个机会,就代为争取了。也不劳殿下谢臣,能为殿下解忧,也是微臣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