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惊了下:“娘娘何出此言?”
沉吟了下,谢重华缓缓道:“烈火烹油,鲜花著锦,如此盛况,难免人心浮动。只越是这档口,越是要小心谨慎,莫落了居功自傲的口舌。”
景宣帝心想,皇后是难得的明白人,若谢氏人人如皇后这般通透本份,朕有何忧。
玉兰就道:“娘娘宽心,公府行事向来妥帖,何时出过岔子。”
谢重华眉心微松:“那倒也是,不过叮嘱一声给他们紧紧神也好,免得出了纰漏。”她声音低低的,“越是这节骨眼上,越要本份,万一被传出些有的没的,那就不好了。”
景宣帝看着还是微带忧色的皇后,心里一叹。换做后宫任何一个嫔妃,娘家人要是立了如此大功,高兴都来不及,不定怎么趾高气昂。也就皇后没有被泼天功劳冲昏了头脑,还保持着清明。
又过了半个月,大军凯旋。
景宣帝亲至城外迎接凯旋的的大军,犒赏三军。他自是不会错过这等收买军心的大好机会。
“陛下,”准备行礼的谢国公被景宣帝一把托起,“爱卿免礼。”
谢国公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然发乌眼亮,高大挺拔,加之号令三军的威严,令他看起来十分精神,丁点不见老态。
初登基那两年,望着站在武将之首的谢国公,坐在龙椅上的他便觉安心,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慢慢不安起来。
景宣帝暗暗一叹,感情上他愿意相信谢氏的忠心,只谢氏功高权重,作为帝王他不得不防。
想起那日在正阳宫听到的话,老国公愿意功成身退,再好不过。免得在与日俱增的不安中,君臣失和,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犒赏完将士,景宣帝心中又一层阴霾。
军中各级将领对谢国公的推崇敬重溢于言表,谢氏在军中的威望比他想象中还要深重。景宣帝无奈,太-祖太宗手下能征善战的将帅多如牛毛,可到了他这,却面临青黄不接的窘境,年轻一辈难以独当一面,老一辈只剩下谢国公,要不然此次西征乌斯藏他怎么会让谢国公领兵,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加重谢氏威望功绩,只是无人可用,不得不如此。
不提这些心思,总体而言,景宣帝还是高兴,毕竟打了一场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胜仗,西北边境十年无忧。
龙心大悦的景宣帝破例施恩,允许谢家父子进后宫见谢重华。
只谢重华还没等到父兄,先等到了狗皇帝。
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大了一圈的獒犬熟练地越过门槛,跑向谢重华,灵活的爬上她的膝盖,然后找了个位置趴好。
谢重华目光微闪了下,他倒是会挑时候变身。
景宣帝也觉得这时间来的挺巧。
之前他正在上书房和此次西征的主要将领议事,那种熟悉的心悸忽然间袭来.变得次数多了,他也找出了一点规律,他知道自己这是又要附身旺财了,遂强撑着赶紧找了借口遣散外人。这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闹出乱子的原因,不然好好的上着朝,他冷不丁晕过去,还不得闹翻天。
附身着附身着,一回生二回熟,景宣帝早已经淡定了。熟门熟路的闹腾,熟门熟路的被放出来,再熟门熟路的找到皇后。
反正要等一个时辰才能变回去,与其趴在树下晒太阳浪费时间,还不如看看皇后,还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皇后。
人前端庄优雅,私下却懒散的很,喜欢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
明明那么在乎他,却总是不说出来,只会私下默默关心他。
还发现,皇后撸狗很有一套,被撸得浑身骨头都软了的景宣帝如是想着。
“娘娘,国公爷他们来了。”
芝兰兴奋地跑进来禀报。
谢重华激动地站起来,好似忘了膝盖上还躺了一条狗。
昏昏欲睡的景宣帝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疼得叫了两声。
“瞧我,居然把你给忘了,”谢重华哭笑不得地抱起旺财揉了揉,“没摔着吧,真是对不起了,回头给你加餐。”
吃痛的景宣帝望着谢重华如花似玉的脸,再被这么温言软语的一哄,那点子郁闷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露珠见到了阳光,转眼间蒸发了个一干二净。
皇后都半年没见父兄了,激动无可厚非。
何只是半年,是隔了阴阳的两年。
谢重华眼眶微微红了。
“诶呦喂,半年不见,你眼窝子怎么变浅了。”谢挺含笑的声音响起来,带着股痞劲。
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谢重华却笑了起来:“你总算立了个像样的功回来,我是替你喜极而泣呢。”
谢挺做伤心状:“我还当你想我想哭了来着。”
“要这么想你高兴就好。”
谢挺哈哈大笑,错眼间发现了脚边的景宣帝:“这是我送来那条,长得挺大了嘛,差点没认出来。”
谢重华:“旺财也不认识你了。”
谢挺噗嗤一声乐了:“你是打算笑死我么,取这么个傻了吧唧的名字。”
景宣帝有点不高兴,他自己嫌弃是一回事,被人嫌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发生了,猝不及防之下,他被谢挺抓着两只前爪举了起来。
“……”悬空的景宣帝下意识蹬了蹬腿。
“还怪沉手的,养的不错。”谢挺见手上的狗被陌生人提起来都不惊不叫,讶异挑眉,“这么温顺,你阉了?”视线下移几寸,“没啊。”
话音未落,谢挺就见刚刚还温顺如绵羊的狗张嘴咬过来,他眼疾手快避开,顺势放开手。
景宣帝闹扭成怒,有种大庭广众下衣不裹体的羞耻,磨着牙想:谢挺这个王八蛋,朕一定要把他调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这还差不多嘛。”谢挺笑眯眯的,“好歹是条獒犬,可别丢了祖宗的脸。”
景宣帝气炸。
“三哥你就别逗旺财了,”谢重华怕再让谢挺欺负下去,小心眼狗皇帝会伺机报复。她顺了顺狗皇帝的背,“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不靠谱的。”
景宣帝看了看她,又瞄了一眼谢挺,走到主位前,四肢并用上了椅子,坐了半边。
这一整套动作看的谢挺大为稀奇,嘿了一声:“你这狗真聪明,怎么养的。”
“好了,”谢国公含笑打断,“我们不好在后宫久留,你别没完了。”
谢挺就道:“回头我让你三嫂进来问问你怎么调-教的。”
端坐在主位上的景宣帝冷哼一声,彷佛在嘲笑谢挺的异想天开。
谢挺更惊讶了。
“娘娘近来可好?”谢国公望着谢重华,细细端详,进了宫,内外有别,便是他这个当父亲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女儿几面。
谢重华想起了父女间的最后一面,父亲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剩下的谢家人一起活下去。只有活着,谢氏才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最终,她让父亲失望了,她没有活下去,若是父亲知道她后来干的事,会不会更失望。她没洗刷谢氏身上的污名,反倒坐实了谢氏乃乱臣。
“女儿很好。”谢重华压下满腹悲凉,笑着说道。
谢国公欣慰点点头,他瞧着女儿气色也不错。
“倒是父亲看着清简了不少。”
谢国公就道:“出门在外,难免的。”
“我听说父亲受伤了,恢复的怎么样了,要紧吗?”
“伤的倒是不重,恢复的也尚可。”谢国公斟酌着,不想让女儿而担心,但是也不能说的太轻了,那样后面的话就不好说,“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就算是好了,身体明显不如以前,需得静养着。方才为父就向皇上提了告老。”
谢重华适时愣了下,才追问,“陛下可准了?”
“陛下没准,不过为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再为陛下效忠,”说到陛下时,谢国公还朝着太极殿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过上几日,再上一道折子,陛下总会准的。”
谢重华知道,景宣帝一定会准。今天他不答应,不是舍不得,而是总得走个三辞三留的过场。最后景宣帝万般无奈地答应,好显得他没有巴不得老臣离开。
景宣帝就发现皇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就像是卸掉了沉重的枷锁,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松快来。他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她一直都在担心谢氏功高震主,如今,她可算是放心了。
谢重华如此明显的反应,谢国公父子自然看在眼里,不禁各有思量。
迎着父兄若有所思的视线,谢重华慢慢道:“父亲退下来也好,您已经是位极人臣,封无可封,自己退下来,总比……”她摇了摇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道,“万事万物逃不开盛极必衰这个理。”
她没说完的话,在场的人都明白,自己主动下来,总比被人赶下来好。
功高震主这个理,他们自然明白。
一个臣子如果让帝王感受到威胁,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没有哪个皇帝会一直容忍威胁的存在。
室内一时寂静。
景宣帝仔细观察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在他面前,谢家人说的未必是真心话。而在这,只有他们自己人。
“娘娘放心,为父会约束好家里人。”谢国公欣慰的看着女儿,她能理解他的苦心就好。他退了,皇帝会更放心,她和他们谢家也就更安全。至于失去的权利,他们谢家的功劳摆在那,她这个皇后还稳坐正阳宫,就没人敢轻视他们。
景宣帝心下一定,看来谢国公去意已决,如此甚好。只要谢家言行一致,他必不会少了谢家应得的尊荣。
谢重华的手还放在狗背上,如何察觉不到景宣帝的放松,心下一哂。放松了好,当年谢家就是放松了对狗皇帝的防备,才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接下来,一家人又说了些体己话,时间转眼就过去。到底是外男,谢家父子不好久留后宫。
谢家父子都有些不舍,女眷可以月月进宫,他们却是不能的,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正惆怅着,就听谢重华笑吟吟地说:“过几日我回府看父亲。”
谢国公微微一惊,转瞬明白过来:“陛下准许你出宫了?”
“这回我生日你们都不在,陛下就说让我在府里补过一回。”谢重华笑容璀璨,声音都是欢快的,透着一股甜意。
她就等着那一天,说服了家人,她的计划才算是真正的开始。说服父亲不易,但是她有把握成功,也必须成功。
景宣帝看着喜上眉梢的皇后,不觉也跟着高兴。
谢国公心里喜,口中却道:“陛下惯着你,不过你得知道分寸。”
“知道了,父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太有数了,上辈子她就是心里太没数,才会轮到那个下场。
第18章 皇帝是条狗18
在谢国公第三次上折告老时,景宣帝方才准奏,赐下良田金银。一代名帅,就此解甲。
不久之后,谢重华终于等到回家那一天,景宣帝没跟着去,其实景宣帝自己是很想一起去的,他去了,更显对皇后和谢家优容。只是景宣帝今天还没变身,他怕好巧不巧在谢府变了,那自己昏迷的事可就瞒不住了。不想节外生枝,景宣帝所以无法陪同,心下歉然:“朕今日实在是脱不开身,得闲了再陪你过去。”言下之意,是还有下一次出宫回娘家的机会,这几日他瞧着,因为能回家,皇后精神气与日俱增。想想也是,哪个女子不惦记娘家,然而碍于身份,哪怕皇宫距谢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皇后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对此,谢重华面上遗憾,心下满意,景宣帝去了,她还得想办法打发,眼下倒是省心了。
谢重华就这么悄悄地出了宫,并没有大张旗鼓惊动别人。
到了谢府,谢重华先打发了芝兰:“你去见见你爹娘吧,难得出宫一趟,好好陪他们说说话,回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芝兰不疑有他,感激不尽地退下。
与家人契阔一番,谢重华示意父兄移步书房。
谢家父子还当谢重华有什么要嘱托,毕竟谢国公刚致仕,对谢氏以及围绕谢氏的亲朋故交来说不亚于一场地震。这几日,家里热闹得很,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万万没想到,门一关上,谢重华重重跪在谢国公面前,凄声:“父亲救我!”
震惊之下,谢国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谢挺反应快,醒过神来就要拉谢重华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是谁欺负你了,你只管说。”
眼泪滚滚而下,都不需要假装,只要想起谢氏一族的结局,便是万箭穿心,肝胆俱裂。谢重华推开谢挺,声哽咽:“三哥。”
对上谢重华含泪的双眸,谢挺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妹妹,眼里的伤心悲苦几乎要满溢出来,看的他心脏都不由自主地缩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箍着。
“你起来说。”谢国公稳了稳心神。
谢重华坚持:“父亲且听我说完。”
谢国公直视谢重华的眼睛,须臾,微微点了下头。
“月前,女儿做了一个梦。”谢重华的声音带着哽咽后的发涩,“梦见父亲凯旋、致仕。”
谢国公凝神。
世子谢振和谢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
“致仕后,父亲在家中含饴弄孙,清闲自在。然而……”谢重华声音一顿,将谢家父子的心也提了起来。
谢重华悲声:“张友年揭发父亲有不臣之心,意欲犯上作乱。”
谢国公心神一震,张友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下。
“荒谬!”谢挺忍不住出声。父亲忠心耿耿,为了安皇帝的心,甘愿告老。可父亲哪里老了,才天命之年而已,这年纪正是官场上最好的年纪,经验丰富心性稳健又有精力,三品以上官员大半都是四五十这个年纪。
“可不是荒谬吗,可这么荒谬的事,皇帝却信了。”谢重华讥诮。
谢挺瞳孔缩了缩。
谢国公深深地望着谢重华,没有忽略她言语间对景宣帝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