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兰带着宫人退下,不过两兰并未走远,留意着周围,避免偷听。哪里知道眼皮子底下就有一个人仗着身份便利光明正大地偷听。
景宣帝还维持着趴着的动作,耳朵却竖了起来,目光炯炯盯着小凉亭。
萧氏神神秘秘掏出一样东西,眼尖的景宣帝一看认出来是一枚灵符,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变狗一事,莫非真是谢氏所为。
“这是我从观音山娘娘庙里替娘娘求的,听说很灵的。”
观音山,娘娘庙,景宣帝暗暗记下,决定回头就让人去好好查一查。
谢重华眼神落在那枚符箓上,萧氏多年来兢兢业业求子,全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几乎都让她走遍了,每次总是带上她的份一起求。
她们姑嫂感情格外好,未尝没有同病相怜这个缘故,皆是成婚多年无子。不同都是,萧氏婚后第二年怀过一次,然怀相不好流了还伤了身体;而她连怀都未怀过。
谢重华倏尔握紧藏在袖中的手,指尖掐得手心发白。她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当母亲的,可笑她被蒙在鼓里,盼了那么多年。
第14章 皇帝是条狗14
谢重华徐徐松开手,接过那枚求子符:“多谢三嫂。”
景宣帝微眯了下眼,眼底划过一道暗芒。
“跟我客气啥。”萧氏满怀憧憬:“这次肯定灵,我都打听过了,这座娘娘庙的送子观音特别灵验,一求一个准。那庙后面还有一口求子泉,只是得当场喝才灵验,不然我就带进来了。”
景宣帝一愣,送子观音!淡淡的尴尬油然而起,他怎么忘了,临川姑姑家这个表姐多年无子,满京城的求神拜佛。
原来皇后暗地里也在求子,这在他意料之中,成婚多年无子,哪个女子不慌。只亲眼看到,景宣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看向谢重华,留意到她的手拂过腹部,忽觉心头一刺,彷佛被针扎了一下。
“那就借你吉言了。”谢重华虽弯着唇,脸上却透着难言的苦涩。
景宣帝嘴里彷佛也尝到了一丝苦意。
“娘娘莫要灰心,咱们还年轻,来日方长。”萧氏是劝谢重华也是劝自己。
是啊,来日方长,那些恨,那些仇,总有报的时候。
谢重华收起求子符,神情已是恢复如初,彷佛刚才的灰败和苦涩只是错觉。景宣帝的嘴里的苦意却还残留着。
贺氏嘴角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没张开嘴。
萧氏已经说起另一桩事,望一眼不远处的芝兰,笑吟吟的:“谢达又升了一级,如今是六品的千总了,他又托你三哥来问芝兰了,这小子倒是个痴情的。”
谢重华垂了垂眼睑。
谢达是她奶娘的儿子,打小就替她跑跑腿,和芝兰青梅竹马。进宫前,她问芝兰,芝兰说只想陪她进宫。
后来,谢达求了她,她便将他荐给三哥,三年前他在军中立了小功有了官身,第一次托三哥向她求娶芝兰。她再问芝兰,芝兰说要一辈子伺候她。曾经有多感动,如今想来就有多讽刺。
谢重华:“那我再问问芝兰。”
萧氏好成人之美:“娘娘好好和她说下,她年岁着实不小,再蹉跎下去就真的耽误了。”
忍了又忍,贺氏终究是没忍住,她斟酌了下缓缓开口:“臣妇有一些拙见,娘娘姑且听听,若觉得不好,就当臣妇胡说八道。”
“母亲但说无妨。”
贺氏:“民间有种说法,叫引子,就是先养个孩子在跟前,容易引来孩子。”
萧氏一听就急了:“娘娘如此年轻,何须抱养别人的孩子,他日有了嫡皇子,岂不平添事端。”皇后养育,那就能算半个嫡子,又占了一个长的名分,怎么想都是祸根。
贺氏抿抿唇:“不是抱养宫妃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让娘娘抬举一个宫女,若那宫女有幸生下龙子凤孙,娘娘亲近些,许是能带来子嗣。本是正阳宫出去的,娘娘亲近些无可厚非,算不得抱养。”
贺氏觉得这办法是一举数得,进可攻退可守。
皇后要是能生下嫡皇子,那是再好不过,这孩子妨碍不着嫡皇子。
要是生不出……其实贺氏有些怀疑谢重华是不能生。按说中宫盛宠,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怕是身子有碍。她都暗暗怀疑过皇后是不是着了后宫哪个嫔妃的道,做妃嫔的,哪个不盼着皇后不能生,皇后不生,她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皇后无子,那过几年就抱养宫人生的孩子,自己人生的,好歹拿捏的住。
景宣帝听得不顺耳,理智上他知道作为娘家人替皇后筹谋人之常情,这筹谋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可感情上子嗣被人这么算计着却不舒服。
景宣帝压下那点不舒坦,望着谢重华,想知道她会如何决定。
“母亲不会是想抬举芝兰吧?”萧氏脸色不大好看,她也是多年无子,她娘也提过让她抬举身边丫鬟,让她给撅回去了。
贺氏知道她这主意刺人心,可为了皇后为了谢氏,她还是硬着头皮道:“芝兰忠心耿耿,何况她老子娘都在府上。”
忠心,谢重华有点想笑,于是她笑了,笑里透着几分悲凉:“这话母亲以后不要再说了,陛下要宠幸谁是陛下的事,我不会阻拦也阻拦不得,但我绝不会给陛下送女人,”她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里面的酸苦,“我做不到。”
然景宣帝看见了,百般滋味在心头辗转。
原来,皇后不是不吃醋,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她甚少在他眼前拈酸吃醋,偶尔有,也是恰到好处并不激烈,玩笑一般。雍容大度,贤后风范,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今天终于知道,少的是情。
“没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与人分享丈夫,除非她不在乎丈夫。”
景宣帝惊,难道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可他现在口不能言。循声抬头,发现说话的是萧氏,只听萧氏接着道:“母亲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这是在剜娘娘的心。”她又愤愤道,“皇上他不缺女人,用不着娘娘操心。”
让她给谢挺送女人,呸,想的美。萧氏恶狠狠地想,就是谢挺敢背着她找另外女人,她就砍死他再自杀,同归于尽。转念又有点同情皇后,她能拘着谢挺,谢挺也愿意被她拘着,可皇后不能,皇帝也不愿意。后宫佳丽三千,三千刺,根根伤心。
感受到萧氏怨气的景宣帝有点心虚,他自认不算荒淫,可后宫也有那么十几二十个人,不过他从没过分抬举谁,更不曾为了谁伤过皇后的体面,所以,他做的还算是可以的吧?
贺氏真想说皇后和萧氏的情况不一样,萧氏可以耍小性子,左右就是他们三房自己的事,可皇后不行,她的子嗣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是谢氏的事,也是全天下的事。可到底不是亲母女,有些话不好说,贺氏只能急得干瞪眼。
谢重华生拉硬拽了下嘴角:“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为了谢氏着想。不过,我无子对谢氏来说,也许算得上是好事。”
贺氏不解,便是萧氏也愕然:“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景宣帝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重华。
谢重华笑了笑,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们家已经够显赫,我位主中宫,父兄战功赫赫,若再有嫡皇子,焉知非祸。”
“娘娘!?”贺氏与萧氏齐齐变色。
谢重华微微一叹:“这两日边关频频传来捷报,我这正阳宫都热闹不少。可别瞧着她们面上笑盈盈恭喜,暗地里有多少人盼着我们谢家倒霉。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比比皆是。
就拿旺财这事来说,太后觉得我是仗着父兄建功,所以不将她老人家看在眼里。恐怕外头不少人也会这么想,还会别有用心的如此传。”
萧氏义愤填膺:“分明是太后娘娘强人所难在先。”
贺氏面有苦色,就说吧,皇后应该把旺财送给太后的。
“他们不知道吗,他们知道,可他们不会这么说,他们只会说我是仗着娘家得势目无太后,传着传着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更不知传到陛下耳中又是如何不堪。” 谢重华无奈长叹。
“陛下英明神武,才不会相信这些小人挑拨之言。”萧氏恨恨道,“这□□佞小人真本事没有,就喜欢兴风作浪,才好显出他们的能耐。”
“陛下当然不会信。”谢重华嘴角弯起,眼角流露出几分甜,“不然怎么会夺了魏表妹的爵位。”
景宣帝不自在地挪了挪爪子。
贺氏真替皇后着急,这年轻姑娘家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可她那情郎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帝王,不能以常理度之。
“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贺氏终于忍不住,“这说的人多了,难保皇上不会有动摇的那一天。”
谢重华脸上笑容渐渐隐没:“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无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谢家煊赫太过,那些人更有的编排了。”
萧氏是个硬脾气:“怕他作甚,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为了不教人编排,娘娘你就不要孩子了,没这样的道理。”
“我自然是想要的,可谁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谢重华笑容有点苦,“只不过眼下看来没有倒算是好事,就当是苦中作乐了。”
萧氏心下恻然,当年她娘私下还动过让她当太子妃的心,幸好她娘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也就停留在想想的阶段。她娘果然英明,不然她这暴脾气非得憋屈死。
“娘娘,可是陛下那边透出了什么?”贺氏心里有点慌,听着听着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景宣帝比贺氏更早觉出味来,他回忆了下,确定自己没流露过忌惮谢家的意思,那么皇后为生有此顾虑,难道是他哪里露出了马脚。
谢重华轻轻拨弄了珐琅护甲:“没有,陛下不久前还赞赏父亲用兵如神,乃国之柱石。”
“那娘娘?”贺氏狐疑。
“近日我看史书,读到战国名将白起,”谢重华的声音缥缈似不真实,“想起一句话,功高震主者自危。”
贺氏与萧氏脸色皆是微变。
白起,战国四大名将之首,为秦国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却与丞相范雎势如水火,在范雎挑拨下,一代军神,终被秦昭王赐死。
景宣帝眼神也变了,白起此人因杀伐过重而毁誉参半。后人评价他之死:功已成,秦昭王不容。也有觉四十万人,一夕坑尽;虽君寡恩,实天报理。
而他认为,白起之死,乃君之过,非臣之罪。
景宣帝不禁自省,难道朕正在犯秦昭王同样的错。
第15章 皇帝是条狗15
凉亭内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听到微风徐徐刮过枝头的声音,几片杏花被卷着,飘飘荡荡落下。
谢重华接住一片杏花瓣,缓缓笑了:“是我杞人忧天了,陛下自不是秦昭王。”
可万一呢?万一陛下真的忌惮上了谢家,细想想,贺氏想得心惊肉跳,丈夫手握重兵,女儿是中宫皇后,亲朋故交显贵者不计其数,要再有个嫡皇子,贺氏眼皮跳了跳,说他们谢家想犯上都是有人会信的。
天地良心,他们家国公爷忠心耿耿,万没有这不该有的心思。贺氏不觉得是皇后是随口说说,只怕是有人在皇帝跟前下蛆,皇后听到了风声,所以有感而发。
“陛下英明,可就怕那起子小人,见你父亲立功眼红,就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贺氏捏捏帕子,带着怨气,“说来武将难为,打不赢仗,那就是无能,打赢了,又有人说居功自傲。叫我说,还是解甲归田了好。你父亲出发前还和我说,这次凯旋了,他就上书告老。”
当时贺氏还当丈夫随口那么一说,皇后娘娘无子,地位就不是那么稳,他们谢家也算不得稳当,丈夫怎么能退下来。如今听了皇后一番话,方觉丈夫不是随便说说,实乃深谋远虑,到底是她见识短了。
谢重华不动声色地扫一眼狗皇帝,她就等着贺氏这句话,贺氏不说她也要转着弯说出来,不过贺氏说来比她更合适。
父亲当年是真的想急流勇退,也真的做到了,此次凯旋后,他以旧伤缠身为由告老。可景宣帝多疑成性,觉得父亲哪怕不掌兵权,然根基深厚,依然可以一呼百应,不除之不安眠。
谢重华微微一惊,片刻后道:“倒也好,父亲年岁也不小了,正可颐养天年,从此含饴弄孙。”
景宣帝眼神复杂,谢氏真的愿意急流勇退,放弃到手的权势,是朕多疑了?
若真如此。
再好不过。
“那感情好,给三郎寻个轻省的差事,也好时常陪陪我。”萧氏刚还有惶惶,眼下已经想的挺美。
贺氏无奈,这可真是个心宽的。
谢重华顺势打趣起萧氏来,没有继续表忠心,再表就显得刻意了,凡事过犹不及。今天说的已经够多,想就此让狗皇帝收了疑心没那么容易,不过想来狗皇帝不可能无动于衷,只要他会动摇,她就有机可乘。
闲话间,就到了午膳时分,谢重华留了贺氏和萧氏在正阳宫用膳,用到一半,景宣帝赏了四道御菜下来。
“陛下听闻国公夫人和三夫人来了,便让奴才送几道菜来。”
贺氏有些受宠若惊。
谢重华心下一哂,狗皇帝是亏了心想让自己良心好受点。
景宣帝的确有点亏心,皇后手拂过腹部那一幕不断在他眼前掠过。
大婚前,先帝就在这太极殿里召见他。
先帝说,在他未能乾纲独断前,绝不能令谢氏女诞下嫡子。
先帝还说,目下看来,谢氏是忠的,不然他不会择谢氏女为太子妃,只是有了嫡子,谢氏心态必然发生变化。
先帝给了他两种药,一种一劳永逸,无药可医;一种需定时服用,日久天长固然伤身,却还有医治的希望。
想起杏花树下笑意盈腮的少女,他选了后者。
当时先帝就那么看着他,良久,笑叹了一声:“年少慕艾呢。”
景宣帝不觉笑了下,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她若不是谢氏女,他们之间也许会更好。
想起皇后脸上的苦涩笑容,景宣帝有那么一瞬间想停了那药,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