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芳嘴一撇:“我额涅是她家的家生子奴才,我阿玛可是礼亲王旗下的。好的时候他们两家子好,我阿玛额涅做成了一家子;他们不好了,我们可怎么办?得嘞!我也顾不太多了,横竖横,大家伙儿都是皇上的奴才,还分啥二道主子呢?”
李夕月翘翘大拇指:“这话说得好!”
宜芳今日心情也放松,和李夕月撒娇:“哎哟,疼是真疼,昨儿个我死了的心都有。幸好万岁爷回来得早,不然,只怕我要给她打废了。”
李夕月说:“看你肉那么厚,估摸着打不废。这样吧,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端过来,御膳房还有点心,我悄悄再替你要一点喜欢吃的。”
宜芳笑起来:“还是姑姑懂我、疼我!”
李夕月刚搜罗了一堆点心,半道就被李贵截了胡。
李贵:“欸,夕月,万岁爷刚大朝回来,叫了白其尉和徐鹤章的起儿,说他们俩大早上入宫,到这会儿还没用早饭,你这里正好带了点心,不拘什么,送进去给他们垫垫饥。”
“这是给宜芳拿的。”
“嗐,怎么分不清个缓急?”李贵埋怨道,“我另找个人给宜芳送点心去不就是了。”
这当然是小事,李夕月听说这两位来养心殿,心情也是雀跃的,特别希望能够听到白荼的近况呢。
三个人在东暖阁谈话,见李夕月进来,便没有丝毫的避讳,继续说得欢畅:
“皇上,礼王的遗折虽然没有公示天下,不过亚赛公示天下了。如今是绝好的机会,利用清流的压力,收回太后的‘御赏’印的权柄。”
“对,‘御赏’是先帝所赐,东西可以继续给她留着,但是国家大事必‘御赏’钤印,则不必了。皇上是天下主,乾纲独断即可。”
昝宁踌躇满志的:“朕打算拿皇后的事先开刀。皇后德不配位,决不能再留她在后位上,但太后肯为她侄女发懿旨放‘御赏’印的权柄,则朕还可以为纳兰氏留两个妃位。”
自然一个是丽妃,另一个是皇后废黜给个“某妃”的位号,还不算太难堪痛苦。
他同时热情地招呼:“夕月,看看带了哪些点心,给两位大人送上。”
李夕月赶紧打开食盒,把热气腾腾的点心移出来。
白其尉和徐鹤章大概都知道这位是皇帝的至宠,将来少不得后宫的高位,现在让她伺候,心里都忐忑,于是都是拱手致谢:“不敢,不敢,李姑娘放着就是,我们自己来。”
李夕月笑道:“两位大人客气了,能伺候两位,是奴才的福分。”
昝宁亦笑道:“这次江南治水的事,朕打算从内库出资襄助,内务府的钱,反正是礼亲王家的,朕也不心疼。押送修堤和赈灾的款项,购买给修堤民工的粮米、布匹,想叫李夕月的父亲李得文总领。这活儿就是琐碎繁复点,没有什么风险,他又是个能干的人,你们觉得呢?”
白其尉是朝堂中打滚了二十几载的,当然太清楚皇帝的意思:只要李得文不贪,这些差使不难办,风险小,办成了是天大的好事,顿时就能收获无数赞誉之声,是件“两面光”的好事。给这样的差使给李得文,自然是为他升官铺路的;为他升官铺路,想必也是为李夕月铺路的。
白其尉当即笑道:“可以,奴才同是包衣出身,什么时候去叮嘱他一下,这件差是皇上对他的信任,他务必谨慎勤奋,一定要办好了;更需廉洁自守,决不能因小失大。”
李夕月也有点明白,不好说什么,只是偷偷看了昝宁一眼。
昝宁眼睛明亮,倒没有去瞧站在他身侧的李夕月,只看着徐鹤章问:“鹤章,你觉得呢?”
徐鹤章是皱着眉的,忖度了一会儿才说:“不是……不是不可以,但是臣以为其中有几点似乎主次有误。”
“哦?”昝宁收敛了笑意,双手抚膝,问,“愿闻其详?”
徐鹤章在皇帝面前是肯放胆直言的,说:“皇上,一来,李得文是内务府的人,兼户部的差虽也有先例,但若人问一句:咦,内务府督办太后的圣寿没动静,怎么倒问起黄河的春汛事了?怎么答?”
昝宁想了想就说:“太后圣寿要下半年,又不准备修园子大办,又有多少烦难的?没事!”
心底里根本不想为这位关系甚差的嫡母高高兴兴做寿。
徐鹤章仍是摇了摇头:“不然,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皇上的心思太急了,譬如写在脸上一样。”
昝宁愣了愣,李夕月也愣了愣。
徐鹤章继续直言:“其次,皇上的废后之意,也是宛然写在脸上,恨不得天下顿时就知道。皇后不是不可废,但是礼王遗折里的三大悔,仅仅拿出来攻讦皇后,是大材小用了。”
“可是,通过皇后失德的事,打击纳兰家,不是顺水推舟?”
徐鹤章摇头道:“若是太后肯弃卒呢?”
连李夕月也明白过来:现在的重点是赶紧把纳兰家为首的太后剥除权柄,收归禁军的权力,而不是急着废后。这一步顺序错了,会给太后喘息之机。
第159章
这一拨叫起结束, 昝宁有些闷闷不乐。
李夕月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吃剩的点心,回头看昝宁皱眉发呆的样子,不由劝道:“徐大人说得对, 擒贼先擒王,皇后已经这副到处栽刺的讨嫌模样, 什么时候处置都不迟。”
但昝宁像要吵架似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李夕月愣了一下:“我?……我可不需要啊。”
这话让昝宁误解了, 他觉得自己是对李夕月一片赤诚的心, 心心念念想着为她封后铺路。
她却说她“不需要”?他的好心是做了驴肝肺么?
他怒气冲冲起身,拂袖要走。
李夕月拉住他的袖子:“昝宁,怎么了嘛?”
他气呼呼的, 看都不看李夕月——其实是气馁, 只是他习惯于迁怒于人。
“太后是嫡母,我逼她交出印信在道理上并不占先;而那个可恶的人就在后头叫嚣,我却不能处置她?”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这会子柔才能克刚,她拉住他袖子的双手顺势滑下去去拉他的手。
他那双手不做活计, 手背皮肤细腻, 手指修长,关节特有力量感, 只有手心里才有他练骑射磨出来的薄薄的茧子。
李夕月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哎呀, 你为我好,我能不知道么?可是若让我拖了你的后腿, 让你的‘大事’成不了事, 你想想,我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儿?再说了,我得倚着你, 你成就了,我才有机会是不是?”
她最后笑道:“所以喽,两位大人的话,你还是得好好想一想。”
昝宁平下气来,好半晌终于说:“我再想想吧。”
他在养心殿几乎没法想事,因为隔一会儿就会听见皇后的嚎哭从后头体顺堂传来,边哭边诉,反正就是喊冤,听得这本就心情烦躁的人愈发烦躁。
他终于气冲冲拎了一只青花瓷胆瓶,撂脚就往外走。
李夕月“哎哎哎”急忙拉住他:“你去哪儿啊?”
“我把这只瓶子丢她门上!让她再给我嚎个没完!”
李夕月见他发这小孩子脾气,几乎都要气笑了:“嗐!昨儿看你还挺有架势的,笑眯眯对皇后说那两句话吓得人后背心里发凉。今儿怎么变得这么冲动易怒?你拿这只瓶去砸她的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老婆去了呢。这是什么名声嘛?”
昝宁那突发的一阵邪火熄了下来,犟了一会儿才把胆瓶又放了回去。他欺负宫女太监可以砸东西吓唬人,但对皇后用这招就太粗鲁可笑了。
“还是去看看太后吧,怎么说她现在都是‘病’着呢,你做儿子的昏定晨省,顺便看看动静,说点话旁敲侧击才是正理。你想想,要是以后军国大事不用太后钤印确认了,调用禁军不用看纳兰家的脸色了,到时候再找个由头废后,难道不是顺水推舟的事?”
李夕月劝了半天,最后自失地一笑:“看看,我倒像个进谗出坏主意的人了。其实,我也不愿意担那样的名声呢。”
昝宁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终于道:“好吧,我一会儿去太后那里问安,听听她的口风。你不要跟过去,皇后搜了你一回,只怕太后也落了眼了,生恐对你不利——若她当面欺侮你,因为有上下尊卑的身份地步,我也很难处理,到时候只能提前撕破脸了。”
他抚了抚夕月柔嫩圆润的小脸蛋,怜惜地说:“说得不错,你还是多等一段日子吧,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只是委屈你了,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李夕月笑道:“千金难买愿意!为你,别说一时没名没分的,就是更多苦,我也愿意为你吃。”
她的嘴被昝宁一把捂住,然后他嗔怪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咱们俩小小心心的、平平安安的!”
李夕月乖巧地点头:“对,我们俩小小心心的、平平安安的!”
他们相拥的时候又听见皇后在后寝宫里叫嚣:“骊珠哪里值得我妒忌了?她身份比我高?地位比我高?我是为了后宫的安宁,不能让一个一个以为爬床是上进的捷径!……看看,现在又来一个吧?又来一个吧?……唉,这宫里头人心不古喽!知道爷们眼皮子浅,就爱张脸,馋个身子,个顶个的学着骊珠那种的不要脸!……”
“听听!”昝宁气得冷笑,“说这种话的,还像个皇后?!”
李夕月怕他又生气失了分寸,忙陪着玩笑道:“可不是,要是我当了皇后,要严防死守你,不让‘不要脸的爬你的床’,就得天天看着,最好把你系裤腰带上一步不能离。”
果然逗得昝宁捏她鼻子笑:“你不系裤腰带,严防死守的效果更好。”
李夕月老脸一红:“那怎么行?哪有不系裤腰带的皇后呀?”
笑了两声,顿觉皇后那些无理的叫嚣仅只余下可笑了。
“先等一等去慈宁宫。”他说。
李夕月见他还是拔脚往养心殿后院跑,心里有点担忧:“你还想要干嘛呀?”
他回头说:“你不觉得她很烦?”
觉是觉得,但人家身份上还是皇后呢,要吵吵几句他们做奴才的也只有听着,大不了自己把耳朵塞起来。
李夕月不放心,跟着一路到后头,却见昝宁径直跑到了鹰房,要了皮护袖和鹰架,把他最喜欢的那只海东青给提溜了出来。
略略一抬臂,闷在屋子里已久的鹰就振翅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啁啁地鸣叫。
“逮那只雀!”昝宁挥着手里的竹竿指挥着。
一只小小的云雀有什么稀罕,老鹰一个俯冲就捉住了,然后嫌弃地丢在养心殿的青砖地上,又到天空去飞圈儿了。
体顺堂的窗帘儿揭开一个角,皇后的眼睛狐疑地在缝隙里眨呀眨的。
昝宁佯做未见,手中的竹竿子一挥,鹰又一次俯冲了下来,这一次那扁毛畜生跟着主人指挥,直接扑到寝宫旁的鸟架子上,利爪一勾,捏住了体顺堂廊下的一只鹩哥——可怜那只鹩哥扑扇了两下翅膀就成了老鹰的爪下冤魂。
不过海东青估摸着也纳闷:李夕月驯它的时候,决不许它碰宫殿里养的小动物们,怎么今儿另一个主子却如此吩咐?
血淋淋的场景让窗帘缝里那只眼睛恐惧地闭了一下,然后听见昝宁说:“这鹰憋坏了,让它散在树梢上歇歇脚。你们一个个别乱出来招惹它,别发怪声儿激怒了它,这种扁毛畜生你可别指望它多通人性。一个急了,一扇翅膀就扇青了人的脸,一爪子就破了人的相,一伸头那钩子似的喙就能要了人的一双眼珠子!到时候谁都怪不得朕没预先交代过!”
胳膊一抬,海东青张开翅膀往体顺堂旁的树上飞。翅膀扇起的风,让皇帝的衣裳上都鼓起了好大的风,眼睛近乎都睁不开了。
窗帘子“刷”地放了下来,那双惊恐的眼睛被藏在阴暗的帘幕之后,而令人作呕的叫骂声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昝宁深吸了一口气,看看树顶上孤绝而立的海东青,道声“换衣裳,到慈宁宫尽尽孝去。”
拍两下巴掌,大大咧咧走出后院。到东暖阁换了件正式些的常服,由几名太监抬着小辇往慈宁宫而去。
李夕月默默地说:杀鸡儆猴啊!可惜了我养了那么久的鹩哥了,才刚会说“万岁爷吉祥”就呜呼哀哉了……
慈宁宫门口的垂花装饰在正午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两名小太监垂首站在门口,见皇帝的辇轿来了,都是打千儿问安。
昝宁下辇就踟蹰了一下,手搭凉棚遮着眼睛,还是觉得那明黄的琉璃瓦光芒刺眼。
一踟蹰间,见门口出来几个命妇,一色大妆,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彼此附耳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见到皇帝站在那里,带着红绒结顶的小冠,几个妇人在门口愣了愣,然后倒都还镇定,款款蹲身给皇帝行礼问安。
昝宁点点头,负手问道:“怎么了,好好的都哭了?”
几个妇人中为首的一个不紧不慢答道:“奴才们见太后脸色实在不好,担忧得不行,御前失礼请皇上海涵。”
昝宁只能问道:“太后的身子骨怎么样了?御医今天送到养心殿的脉案语焉不详的。”
仍是那个妇人回道:“说白了也是心结,太后为皇上操持这么些年,临了却被礼亲王构陷,有口难辩,这病全发在肝气上,吃苦受疼,夜不成寐。皇上……恕罪……”拿手绢掩着眼睛又啼哭了两声。
昝宁听她这话,暗含着对自己的批评,心里很是不快。但国家以“孝道治天下”,他断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点对嫡母不孝的意思来——哪怕人人皆知皇帝与太后抢权,已经闹得水深火热了——明面上依然得是母慈子孝。
他只能点点头说:“你们担忧太后身子骨,何罪之有!朕也怕额涅想得太多,叫外人误解了我们母子。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