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还有半年。朕风闻有人说清漪园已经太旧了,太后居住得委屈。要么尽力拨点款子修一修海子边的几处亭榭,至少让太后在暑天有个纳凉观景的地方。其余的,慢慢筹备吧。”
“是。”荣聿说,“马上还有宫里的几位老太妃、老太嫔的寿,这倒是只自己热闹热闹,花不了几个,要不要办?”
昝宁说:“都是长辈,抠门这点子小钱实在不成体统,该办还是办吧。内务府看看朕身上的用度还有哪些能省的,牙缝里挤挤也就出来了。”
荣聿不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说:“皇上委屈了。”
昝宁说:“朕谈不上委屈。现在的情况,一文钱要掰成三瓣才够花。”
他枯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说:“正蓝旗的人还在京畿么?”
这支队伍是老的礼亲王以“协助剿匪”的名义挪过来的,现在荣聿成了新旗主,自然是他说了算。荣聿怕皇帝对这么大一支队伍有心结,急忙说:“奴才打算着这一个月就把人都挪动回去,还是让他们各安各自的地方,不给万岁爷添乱。唯只是……”
他不发话,昝宁也明白,唯只是钱罢了。
几万人的挪动,从拔营到安家,再到一路上吃吃喝喝,总该由公家付这个钱,他现在就愁钱!只能说:“不着急的事,这帮子人在京畿挺安分,吃的又是正蓝旗的饷,就先留着吧,以后慢慢再挪动。”
“是。”荣聿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下,终于又一次开口,“皇上,奴才开口问太后圣寿的事,实在是风闻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只是话不怎么好听,不知道该怎么向皇上开口。”
昝宁注目过来:“你但说无妨。”
荣聿道:“今年春闱,张莘和出的卷子,试策为‘君子之德风’,皇上亲批的魁首讲的是上行下效、君臣和一的意思,您击节称赞说写得好。然而落榜的有几个写孝的,特别写‘生,事之以礼’的,忿忿然不平,说《滕文公章句》里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孝为百德之首。现在硬把‘孝’字拉下马,却空谈什么‘君臣和一’,岂不是别有用心,要改圣人立意了?”
昝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谈孝本也没错。但朝廷取士,不仅看试策的立意,还得看文字吧?”
荣聿犹豫了一下才说:“这是自然的,但遇到有心挑唆的,话风就不对劲了。”
昝宁皱着眉,好一会儿侧目问:“他们的意思,朕打压这些说‘孝治天下’的人?”
荣聿垂头:“大概是的。”
“荒唐胡闹!”
见龙颜大怒,荣聿静默了一会儿避他的锋芒之气。然而劝谏的话还是得说:“皇上暂熄雷霆之怒。外头现在传言纷纷,您无论如何得做出个事母以孝的模样来。礼亲王倒台,太后那边一时并无制衡她的力量,传言是个信号,亦是个警示。”
荣聿的一席话,昝宁虽然听着十分恼火,但也须从善如流,因为就如他自己所说的“身前身后名”无法不在乎,连“孝”字的根基都没了,其他形象一概否然。
于是接下来的一阵子,昝宁处置完政事,隔三差五就要往清漪园走一趟给太后请安,宫里再节衣缩食,也不敢亏待太后那里半分。
这日,太后闲闲道:“皇帝,你这样来回地跑,也着实辛苦了。我思忖着隔几日恰好是你祖母辈的禧太嫔的七十整寿,我想请这些老太妃太嫔们到园子里来戏耍几天,好好为她办个寿,强过紫禁城里的逼仄,你带着嫔妃们也一道来。”
昝宁极力应承:“是,太后有这样的美意,儿子自当报效。太嫔做寿的日子,好好热闹热闹。”
“内务府还有钱么?”太后问。
昝宁说:“做个寿的钱还是有的。”
禧太嫔七十大寿的那天,皇帝昝宁决定从百忙中抽空,到清漪园去祝寿。
他是上午大朝之后才准备出发,内务府上虞处是最忙,准备皇帝到皇城外的园子里所需的辇轿、仪仗、随侍、扈从,还要安排人洒扫街道,铺设黄沙,驱赶无关的行人。
贺寿这种热闹事,宫里也要去不少人,各宫的嫔妃,除了被监.禁在宁寿宫的颖答应,以及不愿意见人的废后——现在的景妃纳兰氏,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贴身的宫女和太监乘着车或轿一路迤逦先行。
而皇帝在上午还有一拨引见和一拨叫起。
引见见的是今年升任的官员,要一个一个把人看过去,诫勉几句,而后记录自己对这些人的印象。
其中好几个是山东和江南保举上来的,他特地问:“两江的新总督、新巡抚、新布政使为人官声如何?可据实奏闻。”
又问:“东省巡抚赵湖桢,这次没有被礼亲王的案子牵连,是不是敛了不少声气儿?”
还好,他遴选的江南的一套新官,上任后普遍官声不错,一洗吴唐在位时期江南官场的糜烂颓丧。
而山东巡抚赵湖桢,亦即胆大妄为杀了邱德山的那位,也未失虎胆,根本不畏惧太后的淫威,该怎么办事还是怎么办事,甚至放话:“杀邱德山是为国,不是为礼邸,若以此罪我,我一体承担就是!倒要天下瞧瞧,我这颗头颅和那阉宦的头颅是不是一样的分量!”
怪道太后也一时没有勇气动他。
而叫起结束之后,昝宁回东暖阁里边更衣,边对李夕月笑道:“刚发到提塘官那里的折子:你阿玛已经到河道上了,东省巡抚也在清江口视察,款资送到,彼此都是松了口气。账目核过来,分毫不差。我看赵湖桢也是有肩胛、肯吃苦的人,这次灾情一定能缓和下来,你阿玛也是大功一桩。”
李夕月冲他一笑。
他换了件喜庆的枣红色常服,红绒结顶的冠,衬得面如冠玉,眉如长剑,眼如晨星。
李夕月看着他,觉得以往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种赞赏男儿英俊的辞藻都可以加诸他的身上。
俄而,他回眸笑道:“你不去换身鲜亮些的?”
李夕月笑道:“我一个宫女儿,按理就是换穿春季的新衣,虽是新的,颜色样式也就那样儿,还有什么鲜亮花样?”
“新的也好。难得去园子里,那边正是花红柳绿的,穿身旧袍子,人都‘淹’掉了。”他嘱咐着,“耳坠子和鞋可以是好的。”
李夕月抿嘴一笑,扭头回屋换衣服了。
一路上,皇帝坐前头的御辇,李夕月在后面坐宫女的大车,彼此遥遥地隔着。
昝宁只有靠想朝堂的若干事务来排解相思,而李夕月则听着宜芳在一旁咭咭呱呱的,烦得也没空想他。
“姑姑,这大道好宽啊!”
“姑姑,园子里是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别漂亮?”
“姑姑,今儿是不是能听一天的戏?好期待啊!”
“姑姑,你的耳坠子真好看啊!”
…………
李夕月回答了一部分问题,但问题还是滚滚而来,她不胜其烦:“宜芳,你屁股不疼了?怎么就坐不住啊?”
“还有点疼呢。”宜芳到底才十四岁,还是大孩子模样,顿时皮了脸,吐舌一笑,“就是屁股疼,所以坐不住嘛,说说话,打打岔,好像就忘了疼了。”
“皮可真厚啊。”李夕月拧拧她的脸蛋,“打都打不怕。”
“怕!怎么不怕!”宜芳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可疼死人了。你看,前头那个叫骊珠的,宁可跳井死都不挨板子,说明多吓人啊!”
“少胡说这些犯忌讳的。”李夕月轻声呵斥。
她揭开一点点帘子往外看,道路上一个外人都没有,豹尾班的侍卫遥遥在前,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卫远远在后,中间一片旌旗猎猎,是皇帝的仪驾。
宜芳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哇,随侍的人好多啊!”
真的好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接下来会有小虐咯。
不过作为本文的亲妈,而且是一个誓写一篇小甜饼的亲妈,虐绝对是毛毛雨,放心吧。
第163章
到了园子门口, 特意走已经维修好了的一条路线。所以目之所及,都是良辰美景。
他斜眸回首,想看看后头一大群随侍的宫女太监中的那个身影。
她不太起眼, 换穿了新的宫女袍子,碧水色的绸子, 清水面庞, 步伐谨慎, 和所有姑娘们都一样。
而一阵风起,衣料被风吹贴在身上,显出那胸和腰, 辫梢偶尔会甩过侧腰, 长长的碧色丝穗随风摆得如初春的柔柳,耳畔两粒珍珠在阳光下微微的闪烁,光泽圆润也不耀目。
他只能这样时不时回眸看她一眼, 看到了,内心就是一阵满足, 可以步履从容地走上好一会儿。
终于李贵忍不住了, 弓着腰问:“万岁爷是不是找奴才有事?”
昝宁想:我找你干什么?
刚撇嘴“呃”了一声,李贵就眨巴着眼斜乜上来, 昝宁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有些气恼, 又有些没意思,只能在心里想:叫你管得宽!等太后真正安分了, 我就娶李夕月为皇后, 到时候我爱怎么瞧她就怎么瞧她,咱们爱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
他只能不再回头,一路向前走, 走到太后居住的“九州清晏”。
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唱戏的小太监们正在忙碌着描眉画鬓,换穿行头。
绕到前头正殿,也已经很热闹了,宫人们阒寂无声,但来往穿梭,将果盘、茶点、饽饽盘子高高地堆叠在一张张案桌上。太妃太嫔们,皇帝的嫔妃们,则磕着瓜子,吃着点心,说说笑笑。
太后穿着吉服冠戴,薄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耳上明珠,冠顶金凤,无不熠熠生辉。
她拉着一旁禧太嫔的手,正在笑融融和她谈话:“太嫔真是好福气,人生七十古来稀,德宗皇帝留下的后宫里,大概就是你一位了;又是这样的富贵,今日真得好好热闹热闹。”
禧太嫔尊在辈分上,惜乎地位不高,也就今日才能和太后平起平坐。她也是一身簇簇新的吉服冠,笑道:“太后如此把我放在心上,才是我的大福分。我也就是虚长几岁,富贵长寿什么的,唉……”
叹气是真叹气,苦笑也是真苦笑,但是这么多年在宫里心如止水,如今不过做个寿,自然更和古井似的波澜不惊了。
太后瞥眼见皇帝远远的身影,目光中流出瞬间的冷意,而后回头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想当年,我也得尊您一声‘母妃’,不过是现在年纪也大了,反倒是做了老姐妹一般。哈哈哈……”
等她身边的太监通报说皇帝到了,她才淡淡说:“那快请皇帝进来吧。今日是他庶祖母的寿诞,他好好贺一贺也是该当的。哎,禧太嫔,若有所求,今日是你大寿,该提就提!别怕皇帝没钱哭穷。哈哈哈哈……”
笑的声音叫人背上起鸡皮疙瘩。
禧太嫔谦虚了两句,眼见皇帝已经进了门。
他首要给太后请安,禧太嫔闪身要躲避,太后一把拉住了她,笑道:“你都是皇帝的祖母了,受他磕一个头也该的。”
禧太嫔从容道:“礼不可废,我辈分虽高,不过是德宗皇帝的低微侍妾,今日妄得这个‘太嫔’的称号,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昝宁起身,对禧太嫔拱手一躬:“今日是太嫔的大寿,也是该贺喜的。”
招一招手,让人把礼物捧上来。
几个太监和宫女捧着托盘到禧太嫔面前。托盘里有精致的衣料,精美的首饰,一盒老山参,一柄玉如意。
禧太嫔感动地笑道:“真是!只有叩谢皇恩了。”
挨着把那些托盘看过去,叹道:“真是,太贵重了,我没几年就要入土的人了,怎么当得起!”
衣料是石青缂丝的,首饰是金桦皮凤,老山参看着有二三两,而玉如意洁白无瑕,捧着它的李夕月一双手也一样圆润而洁白,笑眼弯弯看着旧主人。
禧太嫔特意捧起玉如意,笑道:“真是如意呢!”
李夕月说着吉祥话:“愿太嫔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太后瞟了她一眼,转眸又看向丽妃。丽妃一垂眼睑,然后俨然后宫当家人一般,起身捧着卮酒:“妾领着后宫的姊妹们,恭祝禧太嫔万寿无疆!”
三盏寿酒喝下去,大戏也热热闹闹开始了。戏台上小太监们已经装扮好了,那唱词声音如破云裂帛一般,京胡、大鼓、小鼓、锣钹……声声响彻云霄,戏台上各路神仙唱着吉祥辞,孙悟空蹦来蹦去,鲜花撒得戏台上都是,而太后叫一声“赏”,便是几个太监用竹箩筐抬出了几筐的铜钱,抽散了串绳,“哗啦”一声倒在戏台上,而那些小太监做的戏子们,顿时没了“神仙”的样子,一个个撅着屁股上前往怀里搂钱。
太后看得哈哈大笑。
昝宁陪着笑了笑,但他现在满脑门子都是“钱”字,看着宫里唱个戏如此散漫用钱,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又不能不凑趣,但笑起来就勉强了。
李贵这时到昝宁身边,低声说:“万岁爷,借一步。”
太后斜乜过去,笑道:“皇帝事情忙,就去办事吧。”
昝宁到了外面,热闹声隐隐还能从里头传出来,他摇摇头说:“好家伙,光听这动静,我就热得冒汗了。”
李贵却很严肃:“刚刚有一份折子送过来,事情有点讨厌。必须请万岁爷赶紧圣裁。”
昝宁问:“怎么,水患严重了?”
李贵说:“不是山东那里来的,是京里的。”
昝宁从李贵手中先接过略节看了看,脸色陡然就变了。接着一把夺过奏折匣子,打开抽出那一本黄绢面儿的奏折,越看双手越颤抖得厉害。
“荒谬至极!”他恨恨地、低声地骂,“跟朕过不去,作筏子作到张师傅的头上来了!”
李贵低头叹了口气:“明显是找事。春闱的卷子,早不闹晚不闹,发榜都发了快一个月了,突然出这个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