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已经不仅是太后的威严,形势也摆在了面前。纳兰国轩摆明了就是不奉诏、不听命,唯太后一人的马首是瞻。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先占定了先机,朝中大臣即便知道一切情形,只怕至少已经是明天的事了。这波诡云谲的政局,弹劾张莘和的大片文章一触即发,禁军的哗变一触即发!他哪还有明天!!
千算万算,疏忽了一步,以为要赢了,却不料太后那不问世事的颓势是做出来的假象!而她立定的脚步是她的尊贵身份、嫡母地位、外戚权势和先帝顾命!
他毕竟还是太天真、太好哄了!和在朝堂中、后宫里血雨腥风几十年的太后比起来,手段太嫩了!
这是犟着不松手,然而心里已经慢慢明白:暂时的情势已经是这样了,这会子他别想翻盘。但是,一撒手,李贵性命堪忧,他是李贵唯一的一根稻草,他得抓着李贵!
第165章
但是昝宁随即听到李贵沙哑的声音:“万岁爷……撒手吧。”
“李……李贵……”昝宁含着泪,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无数的褶子,“朕定当护着你!”
“万岁爷……”李贵含着泪,脸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挂着, “奴才年纪大了,不足惜。”
他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但太多言语含在目光里, 昝宁觉得读不清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李贵微微地叹息, 又淡淡地笑:“万岁爷,问罪就问罪吧,总要有人替这个罪的。是奴才, 强过……”
强过皇帝这时候认不清形势,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祸心的人硬顶。
太后已经拿“马嵬驿兵变”来举例了,同样是禁军,同样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同样还不敢做出最过分的事,但擎等着皇帝犟着来激怒他们。
那么多的兵, 真闹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幺蛾子来, 即便事后杀几个人又能弥补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撒手吧, 万岁爷!”李贵最后一次说,并且亲自开始挣扎, “奴才净身前啊,听老家的老人们说:‘忍一句, 息一怒;饶一着, 赢一步。’奴才算个啥哟?”
他的意思很坚决了,昝宁怔怔地撒开手。
纳兰国轩带来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贵往门上押,转过小道的弯折, 越过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人影子了。
昝宁觉得眼睛里模糊,心里颓丧而馁然。李贵让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这会儿不顾情势闹出祸患。
他转过头,瞥了太后一眼,才说:“太后,李贵这是欲加之罪。儿子觉得,还是不可过分了。”
太后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边弄鬼弄惯了,也就你还把他当个好人罢。你身边这些人啊,是该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额涅!”
太后眯缝着眼睛:小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自打亲政以来,一步步把他养心殿的人替换干净,她一点安插不进去,好容易安插进一个宜芳,却又被收服了,反间计给皇后吃了好大一个亏。也正是因为这点,这次和礼亲王争势,她闭目塞听,也吃了好些暗亏,邱德山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她自己也差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临时有拿侄女皇后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气,要不是禁军这头还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只怕她能被皇帝吃干抹净!
更担忧的还是那件事——已经被人喊出来了,只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动手,死死钳制住这个小皇帝,他就要先动手了。到时候自己不占理,再给他一摆布,只怕也要落得个《打龙袍》中刘太后的结果。
所以么,人狠才能立于天下,仁慈不过搁在外表给人看看。
她施施然转身:“皇帝回去看戏吧。今日是禧太嫔的七十大寿,咱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
“太后……”昝宁立在原地,终于发了一句求情的话,“到此为止吧。李贵确实是奉我的旨,我也确实只想了解清楚弹劾张莘和的事。”
太后步子顿了顿,背着皇帝,眼睛眯了眯。
宫里皇帝有他的势力,得剥除干净;朝中他的势力更甚,她作为一个太后要能够重新掌权训政,决不能让张莘和这样的清流重臣安然地为皇帝说话。甚至,若她想要废帝,得把朝廷里一拨势力全部拔得干净。张莘和自然是首一个要开刀的人。
于是,她泠然一笑:“先看戏吧,别弄得禧太嫔七十大寿都过不舒坦,说出去又是你的不孝!”
昝宁哪有心情看戏!太后、丽妃她们越是乐陶陶的,他心里越是担心。稍坐了片刻,他就起身“方便”去了,然后叫过他信任的一个很会说话的小太监,在安置“官房”的空屋子里低声说:“吉安,赶紧!叫几个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到进来的门上去看看李总管的情况怎么样了。”
见那小太监慌张的模样,又道:“别乱了阵脚!谁问起来就说是朕的口谕,别怂,别怕!多陪点好话,也要挑明这是皇上的意思。总之,无论如何别弄到对面炸锅,但也要先保住人的平安。”
那小太监定了定神,把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里又咀嚼了一遍,点点头说:“奴才明白了,李总管遭难,奴才是他的徒弟,无论如何要为他尽一把力。”
他出了围房,看见李夕月绞着一块手绢正焦急地等着。
“万岁爷……”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总管呢?”
昝宁只觉得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心态,也压低声音说:“出事了。但你稳住,尤其不能在这会儿显山露水的。最好……”他也左右看看,希望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可事实上自己也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这离宫地方,藏一个宫女不是擎等着让她被捉着错处?
李夕月像是明白他要说什么,毅然道:“笑话了,要出事,我还能离着你?”又决然说:“我可不怕什么。”
伸手握了握昝宁的手,对他笑了笑:“您可是咱们的皇上!”
昝宁苦笑,很想告诉她,自古以来命运最多舛的莫过于皇室,被杀掉的皇帝只怕不比自然死亡的少。
但怕吓到她,所以点点头说:“是的,反正你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
回到宴桌上,他无心听戏,也无心用膳,面前摆着酒卮,里头是明晃晃的酒水,他握着杯子,反复地转动,抿着嘴只看着台上的热闹。
少顷,他看见纳兰国轩押着他的小太监吉安远远地来了,心立刻揪了起来。
这位提督在门口张了张,大概因为皇帝的年轻嫔妃们也在,便没有进来,和太后身边新任用的总管太监说了两句,便就离开了。
太后那位新总管太监一路小碎步上了宴台,刻意没有压低声音,而是斜瞥了昝宁一眼,就大声说:“老佛爷,刚刚门上捉住个养心殿的小太监,说是奉了口谕要瞧瞧门上的情况。提督大人觉得内监乱跑乱逛实在太不成话,交过来请老佛爷处置。”
太后瞥了那小太监一眼,锐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昝宁,冷笑道:“不错,自打皇后降了位分,这宫里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昝宁说:“是儿子让他出去看看的。”
太后根本不理他:“皇帝今日也好生奇怪,好好的太嫔过个寿,你的事儿可真是多!你若管不住这些下人,少不得我来操心了。”
扬声道:“拖下去打!”
皇帝“呼”地站起身:“怎么的,朕的口谕如今也不作数了?”
太后眼睑抽搐,却恍若没有看到皇帝的发作一般,拍着桌子厉喝:“我的话你们都听不到了么?!”
马上几个人上来劝昝宁:“万岁爷,您息怒,太后发火了,您快坐下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乎是硬把他压着坐了下去。
这是明显的杀鸡儆猴,连李夕月都看得明白:今儿在清漪园里,皇帝没人、没权,外头一直跑过来的那个“纳兰提督”明摆着是唯太后之命是从的,所以在这儿,太后想怎么发作就怎么发作,全然不给皇帝脸面——这样的不给脸面,也意味着太后已然和昝宁撕破了脸,下一步后手只怕会更让人心惊!
于是在戏台上高亢入云的京胡与锣鼓中,在戏子们蹦着跳着、翻着筋斗表演的“全武行”中,一旁几个慈宁宫的太监端来板凳和竹板,把那个叫吉安的小太监摁在戏台一边,揭开袍子一顿狠揍。
竹板子的动静和小太监的惨叫混合在音乐里,混合在热闹至极的全武行里,简直被淹没了。只有注目过去的人才会看见那不经意的角落里,有一个浑身大汗淋漓,叫得声音沙哑,疼得浑身抽搐的可怜家伙。
好一会儿一场戏停了,吉安大概也挨满了二十板,裤子上绽着血点子,在板凳上蠕动得宛如一条大虫子。
总管太监上前和太后附耳说了句什么,太后一声冷笑:“哪那么便宜!”
扬声道:“刚刚那场戏不错,再来一遍!”
一身汗的戏子们喘平了戏,打算着再来这么一场。
一身汗的吉安重新被几个太监按住肩膀腿,竹板子高高地抡起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他嘶哑的惨叫和着突然响起的一声京胡,同入云天。
太后拍着手大笑:“好!好!好!起得好调子!”
李夕月看着吉安渐渐挣得无力,下半截血糊糊的,那血点子甩起来,同着戏台上甩起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她眼眶子发酸,低头看坐在她前头的昝宁,背着看不清表情,那紧捏着酒卮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发青。
她眼睛模糊,想像以往一样抚慰他,但晓得这不是场合,她和他一样,只有忍,忍到离开园子再做计较。
四十板打完,太后挥挥手道:“不还活着么?继续吧。”
“太后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人命么?”昝宁发红的眼睛瞥过去,冷冷地问。
太后坐在上首,亦冷冷地看回来,终于说:“不错,闹出人命不好,我还打算拷问,这起子奴才还有多少背主谄媚的事儿。先押下去吧,等会儿我这里处置完了,叫荣聿一道拿个章程,发行宫、发庄子、发打牲乌拉……”
她瞥了皇帝身后的李夕月一眼,接着说:“还有不要脸的,内务府里幸而设了辛者库,好叫她们知道妄念是生不得的!”
她不给任何人任何反应的时间,突然直指着李夕月说:“那个宫女儿也拖出来,找个嬷嬷验一验,是不是给我说准了——是个妄图攀龙附凤的!”
几个慈宁宫的太监、嬷嬷刚刚扑过去,昝宁已然把面前的案桌一掀,起身站在李夕月面前,戟指着过来的几个人吼道:“哪个敢!”
“宫人妄图勾引皇帝或阿哥,难道无罪?”太后看看一地的狼藉,冷冷道,“先帝英明一世,就是这条上惹世人诟病。你呀,和他一个毛病!”
仍不忘嘲讽昝宁的亲额涅是低贱宫女上位,用羞耻打击他这个做儿子的。
昝宁冷笑道:“那,先问先帝和圣母皇太后的罪吧。”
太后愣了一愣,发觉他这一句口不择言简直是最好的把柄,于是立刻皱眉啧啧道:“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是给狐狸精哄得不知道忌讳了么?这样污蔑自己的阿玛和亲额涅?!”
“别说了……”李夕月被他挡在背后,抬头能看见他的肩,枣红吉服的两肩绣着行龙,明晃晃的五爪迤逦在行云中,随着他的肩膀而一道高高耸起、微微颤抖,把她整个挡在那阔背之后,几乎逼仄到面前了。
“别说了。”她低声的,“她就是想激怒你,好给你安罪名。”
第166章
昝宁牙齿咬得发酸, 目中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他若有言语或行为的大过失,太后废黜他就有话可说;他现在必须冷静,不能让愤怒夺去了理智, 不能给太后留把柄。
不顾一切只会玉石俱焚。
昝宁努力平静着一字一字说:“她是朕的人,朕临幸过了, 不用嬷嬷去查。今儿朕就下旨给她位分。”
位分不高就不高吧, 这会儿保住她最重要。
太后眯着眼有一会儿没说话, 那下垂的眼角形成尖锐的角度,又漫射出若干皱纹。
大概今天她已经不想留着和养子之间的余地了,所以这杀伐必须果决, 要处置掉他身边所有他信任的、他喜欢的、他离不开的人, 然后才能完全控制他。
因为事情来得紧急,她还没有来得及择好接位的人选,也没来得及掌控好朝野的人心, 她得控制他一阵后稳定局势,再行废黜, 所以今天不必留任何脸面, 只要把事情做成!
太后顾左右,弛然而笑:“哦哦, 那这意思是现在还是没有位分的。”
“现在就可以下谕旨!”觉察到危险,昝宁近乎嘶吼。
他不是不明白, 此刻自己越显得急躁,越等于在告诉太后李夕月对他有多重要, 越等于是在出卖李夕月。只是焦躁之气克制不住, 一如他以往那样,弱小与焦灼并存共生,焦灼易怒是他缓解孤弱感的武器——却是最无用的武器。
而后感觉李夕月小小的、软软的手扶在他的后背, 给他绷紧的肌骨带来暂缓的温柔感。
太后嗤笑道:“你下谕旨给谁看?”
转脸吩咐:“把那个宫女拉出来。”
慈宁宫几个太监略踟蹰了一下:皇帝这老鸡护雏的架势,只怕他们上前拉人,他就能厮打起来,这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但太后严命在上,又不敢违拗。只能一步步逼上前,嘴里还是说着软话:“万岁爷,太后只是要问话,您让那宫女先出来让太后瞧瞧。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是?”
前车之鉴犹在,李夕月岂不知道太后的意思!太后与皇帝翻脸,她在园子里正是最好的机会一个一个拔除皇帝身边的人,她李夕月自然是在拔除的人范围之内。
刚刚的吉安就是榜样,现在就轮到她了。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挨打有多疼她晓得,宜芳挨了轻飘飘七八下板子就是她给上的药——尚且惨不忍睹。而今儿这阵仗,甚至会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