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说:“那些个落榜的举子在传这个话的,一个一个查实了抓起来!朕对付礼亲王难度大,对付这帮子嘴上没毛的读书人也没本事了?”
又说:“九州清晏里有大臣用的值庐,叫张莘和和白其尉过来叫起。”
李贵匆匆去了,没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这次脸色越发难看。
昝宁问:“怎么了?”
李贵说:“豹尾班侍卫在园子里,园子外……”
“园子外又怎么了?”
李贵凝重得很:“园子外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这本也是正常的,步军统领衙门要负责皇帝的安全,在园子外站岗值守是他们的职责。
但昝宁知道李贵是个熟谙宫里宫外政务的老太监,他这表情,绝不是寻常的步军统领衙门值守那么简单。
“步军统领衙门……”昝宁说得有些吃力,“人很多?”
“人很多。”李贵左右看看,“今日随扈过来,禁军的人就很多,没成想这会子更多。而且——”
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刚刚奴才要出去传话,他们说,要有‘御赏’印的手札才能放入出去。”
昝宁脑袋“嗡”地一响,心里知道不妙。
他深吸了几口气,对李贵说:“朕先用皇帝玉玺写一份手谕给你,你带到门上去,端起架子和他传话,若是还明摆了不听从,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他的牙咬了咬:“他们还敢看着朕一辈子不成?不怕朕找他们算总账?!”
李贵默然了一会儿,毅然地说:“是,奴才立刻去备办笔墨。”
昝宁又说:“去门上传旨之前,你先绕到豹尾班侍卫那里,叫侍卫班领心里有个数。”
“侍卫……不如禁军人多。”
“他还真敢和侍卫们打起来?”
李贵先应了声“是”,而后才说:“若连抗旨都敢了,就没什么不敢的了。”
“如今毕竟不是乱世,我好歹是祭过祖宗社稷的国君。”昝宁安慰道,“人心悠悠,她虽然是太后,想要造反弑君,还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有明天。”
确实,即便是乱世,也讲究个“师出有名”,做了初一,还得怕人家做十五。
太后和步军统领衙门想弄出什么后手,想必也不敢不站稳了地步。
昝宁不知道她要用什么样的幺蛾子来钳制自己,这会儿只能先耐下性子等待着。
给李贵写完手札,敲上皇帝的随身小玉玺。李贵把那份手谕折好放在怀里,仰头对昝宁说:“万岁爷,一切莫急,就如您说的,太后胆子再大,也不能不顾忌悠悠众口,不能不顾忌朝堂里还有很多是忠心于您的大臣。但这次这阵仗,估计您得吃点亏了,吃亏也不怕,人么,总是要忍耐的,总是要吃亏的,留着后头起身的机会就行了。”
最后还像嘱咐孩子似的“别急啊”一声,提醒昝宁他别耍大爷脾气,也别怕太后的淫威,只管昂首挺胸去面对就行了。
昝宁嘱咐完李贵,亲自捧着那个弹劾张莘和的奏折匣子回到了“九州清晏”的戏台子边。
新的一场戏又开演了,这次唱的是《打龙袍》,扮演李国太的那个年轻太监,一脸女相,竖着眉毛,老声老气地唱白:
“我把你这无道的昏君!
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
二十年前娘有孕,刘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
金丝狸猫皮尾来剥定,他道说为娘我产生妖精。
……
我越思越想心头恨,不由得哀家动无名。
内侍看过紫金棍,包拯,替哀家拷打无道君。”
听戏的太后笑得极欢,假装没看见皇帝进来,却对左右道:“嗐,可惜咱们没一位包龙图!”
昝宁心里有气,因而紧跟着笑道:“是呢,要有一位包龙图,狸猫换太子的事何处遁形?李国太也不受那么多年寒窑之苦。”
太后笑容即刻凝结在嘴角眉梢,而后慢慢扭头,冷笑道:“哟,皇帝忙完政事回来了?”
昝宁捧着黄匣子道:“也不算忙完,不过奉陪太后和太嫔也是要紧事——朕叫军机处到‘九州清晏’外值庐来商量事情,毕竟么,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一件都耽误不得。对了,儿子这里刚收到一份要紧折子呢,太后帮着掌掌眼?”
眼睛仔细看着太后的神情。
太后一脸不屑,说:“我早就归政了,连印信都交出来给丽妃了,不享享清福,看什么折子?!”
昝宁笑了笑:“是是,这句话是儿子说错了。太后好好享福,儿子不敢打扰。”
转脸就对着丽妃:“丽妃,把太后那枚‘御赏’印给朕用一下。”
丽妃一脸惊惧,结结巴巴说:“妾……妾没带过来啊……”
昝宁开口就训斥她:“这样重要的东西,又不多大,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不随身带着?!”
丽妃委屈巴巴地瞥向了太后。她那眼神被昝宁捕捉到,他心里立刻有数,弦也顿时绷紧了。
第164章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的, 但戏台下的人都已经感觉到凛冬降临似的冰封感,说话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顿时全没了,只有少数人紧张地捧茶水掩饰时, 茶碗和碗盖碰撞,发出了“丁铃当啷”的细碎动静, 又尖又细, 宛如碎玻璃割在人心上。
昝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双手抚膝,目光失焦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上面的人粉墨登场, 唱腔高亢, 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唱的是什么。
李国太老态龙钟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娘。
他的母亲、圣母皇太后都没有活到这样老态龙钟的年龄。
她娇嫩新鲜,是儿子心目中最美的母亲。但一定也像刘妃心中的李国太一样, 是最大的对手和敌人。
李国太虽然吃了苦,但好歹还有正义得以伸张的一天, 而他的母亲, 却莫名其妙暴毙于宫中,他却是最晚才知道这暴毙有问题的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
此刻他心中的“孝念”, 尽数给了自己记忆中的亲娘。
他终于转头,对上首这位太后说:“额涅, 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今日召了好多禁军在园子外。”
他边说话边仔细观察太后的神色, 见她果然略略露出一丝得意在眸子里, 于是接着道:“朕叫纳兰提督到一边的书室来吧。”
太后缓缓道:“这算叫起么?”
“算吧。”昝宁说,“朕确实找他有事。”
太后道:“可以啊,这是你的事。”
她今天一直是一脸不屑, 在禧太嫔面前毫无掩饰,撇了头说:“你又不是没有人传话,你叫国轩来不就是了。”
国轩便是纳兰氏那位提督的名字,是太后的幼弟。
皇帝传话过去,很快纳兰国轩便在“九州清晏”的外面报名求见,而且说,不仅要面见皇帝,也要有话和太后汇报。
太后一皱眉:“真是,好好的一天,也不让人消停。”
扭头吩咐说:“你们折子戏照唱,隔着远,又是自己人,仅年轻的嫔妃们到屏风后避一避就行了。”
昝宁跟着太后,到了前头,恰见纳兰国轩带着几个人候着,令他心惊的是,这几个人抓着李贵的胳膊,宛然押解似的。
“这是干什么?不认得养心殿总管?”昝宁厉声道,“放开!”
纳兰国轩看到太后在,昂然有底气,先不疾不徐给太后和皇帝请了安,然后才说:“太后,皇上,奴才要请治这个太监的罪!”
“胡闹吧?”昝宁内心紧张,但故意嗤笑着掩饰,“他一个内监,何罪之有?莫不成刚刚出去传朕的旨意就有罪了?国轩,你这是问朕的罪呢?”
“奴才不敢。”纳兰国轩很镇定,悄然看了太后一眼,又说,“内监传旨当然无罪,但是打着传旨的名义仗势欺人,乃至激起兵变,只怕就不是无罪了。”
而太后同时悠悠然补刀:“哟,皇帝要悄悄地传什么旨啊?”
昝宁说:“太后,朕没有‘悄悄’,刚刚弹劾张莘和的折子是想给太后过目的,额涅说不要看。事情紧急,朕又不想耽误了太后太嫔做寿的喜事,所以想让李贵传军机处的人到值庐来谈事。”
他紧跟着冷哼一声,扭头道:“敢问提督,如果不是离宫门口不肯放人,李贵好好地回紫禁城了,他又需要仗什么势?欺什么人?”
皇帝的辞锋犀利,纳兰提督是个粗人,一时就答不上话了,求助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救场道:“好了,他是不是奉旨一会儿再说。国轩你刚说什么?激起兵变?”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区区一个内监,怎么会有激起兵变的手段?!”
纳兰国轩于是又如鱼得水了:“可不是仗势欺人叫人发急!没有御赏印钤的劄子,却非要出门,奴才的人说这手续不对,偏生不听,问奴才的人是不是要抗旨造反?本来嘛,去年的补饷今年还不到,而且说内库的钱都搬到清江口去了,真正是打了水漂全无指望了,大家饿着肚子站岗,靠一肚子怨气充饥呢,再听这样狐假虎威的话,谁受得了啊?”
昝宁已然明白了他们的套路:这些现在的事、以往的事一并发作在这会儿,就是故意要给自己的一个难堪。
他只能先帮李贵脱罪:“朕不是钤印了劄子么?难道皇帝之宝也不算数?李贵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也断不至于和你们争执,这种事情,各退一步也就罢了。先松开李贵,让他去紫禁城传旨吧。”
没料到这层上那纳兰提督却很头铁,一口顶上来:“皇上,这园子是您亲口说拨给太后住的,所以奴才只认太后的御赏印,不认其他印信。何况李贵所言所行,即便奴才可以‘退一步’不计较,那奴才那上万的手下也个个都能‘退一步’不计较?即便是奴才,也不敢做此保证——那些旗下大爷兵油子们,抢了他的钱比杀了他阿玛额涅还可恨!”
“纳兰国轩,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这么着跟朕说话?!”昝宁大怒,“把李贵放开!今日若激出兵变,典守者不能辞其责,朕首先拿你这个管事管人的提督问罪!”
太后弛然笑道:“皇帝的火气太大了吧?现在禁军出这样激愤的言语,首要难道不是安抚禁军?”
昝宁看了她一眼,回眸对纳兰国轩道:“这事交给你办。你去安抚禁军中闹腾的人,说黄河的水灾平息后,等海关的关税到了,就先给禁军补饷。”
纳兰国轩问:“那么,下半年太后圣寿,又用哪里的款子呢?”
这句话把昝宁问愣了,而太后自然借机一声冷哼:“不必了,我还指望他孝顺?!”
昝宁深恨她这落井下石的性子,只能说:“太后的寿自然也是要做的,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现在先让李贵去传旨吧。”
太后瞥了养子一眼,却对纳兰国轩道:“既然激起了兵变,自然你这做长官的首先去想法子消弭。法子任你想,咱们听你的,横竖横,这儿可不能弄出马嵬驿那样的兵变来。”
纳兰国轩居然笑道:“哈哈,大家伙儿没的杨贵妃可以杀,但是首罪的人总要问责。”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李贵:“他还能当杨国忠不成?顶天是个高力士!既然指着你消弭事端,自然什么法子都许你用,这个太监犯过,皇帝自然会割爱。”
原来针对的是李贵!
昝宁恨得牙痒。不错,李贵是他绝对忠心的亲信,是他母亲拨给他使用的,打小儿就跟着他,而且聪明不外露,朝野中的大小事他都清楚,在自己犯急犯浑的时候也只有他敢直谏。当然,就如邱德山一样,在权力身边久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的,宫禁中奴婢里他一言九鼎,平日内言外达都靠他,自然让太后记恨。
“李贵没错,朕不能割这个爱!”
太后道:“他没错,就把他丢给禁军们说理去吧。”
“皇额涅!”昝宁道,“把羊往虎口送,叫‘说理’?”
太后冷笑:“那你亲自去弹压呗。国家艰难了这些年,都快见到曙光了,不意出你这么一个昏君!!”
她环顾四周,终于撕破了脸:“国轩,不用多废话了。当务之急,先平息禁军的鼓噪,对他们说,内监擅权擅专、假传圣旨,是死罪。太后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我连邱德山都没有舍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一个虫蚁下贱的太监!直接把这个太监送到园子门口,叫被他欺侮了的禁军拿板子打他一顿,然后送到内务府去问罪。”
昝宁抗声道:“这是乱命!太后,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和邱德山一样是三品的顶戴,一个没品没级的禁军可以打他?更别说他也一把年纪,经得起非刑的乱棍?!”
太后毫不留情,甚至连理都懒得说,径直道:“国轩,那就先下我的懿旨劄子:李贵违拗我的懿旨,妄图擅出园子,还与禁军口角激起兵变,罪无可绾,即先革去总管,让禁军出口气后,发内务府审理处置!”
“朕不同意!”
太后从怀里取出个碧绿色的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枚田黄石的小印玺,幽幽说:“这是先帝赏赐给我的‘御赏’印,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遇有大事,可以‘御赏’决。皇帝这是打算抗先帝的遗命?你有没有胆子对着天下说,你不同意先帝遗训,要把我这个嫡母关到冷宫去?!”
她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惜乎年老皮肤下垂,眼眸像两个倒垂的三角形,黑乌珠少,白眼球多,眼睑抽搐,嘴角抽搐,看着瘆人。
昝宁其实自小怕她,不觉就说不出话来,手里颤抖,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是上前拉住了李贵的袖子,不让纳兰国轩的人把他带到门口那群禁军的狼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