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妇人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李贵到见不着他们影子了,才突然说:“万岁爷要不要先解个手?”
昝宁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有话不方便在慈宁宫门口说,所以很快点点头:“是呢,今日茶喝多了,还是先解个手再去伺候太后吧。”
外头有不少围房,拣了一间干净的,昝宁进去,传了“官房”,李贵则在外头巡了一圈才进来,进来依然是低低的声音:“主子爷,您仔细,刚刚那几位是纳兰家的女人,这段日子太后说肝气发得厉害,宫里的嫔主儿们伺候她总不满意,泪汪汪地想见见娘家人——就是刚刚那几个命妇。”
“人都是从神武门进来的?”
李贵答道:“是,门上的禁军已经报了有三次了。”
然后警告说:“虽有各宫小主子们伺候在太后身边,但她们又能对太后的举动置喙么?无非就是呆着脸站规矩,太后说一句‘烦了’,一个个就得退出去。这几天这么频繁地召见她娘家人,可不是好事!”
昝宁眸子里的光一跳一跳的,好半晌咬牙道:“朕晓得!定然没有好事,只怕是暗地里在谈什么。我多派几个御医到慈宁宫,另叫门上不许这些娘们儿进来!”
李贵欲言又止。
昝宁说:“有话就说。”
李贵说:“怎么能不让人家家眷进来探望?只能不让京里纳兰手下的几拨禁军闹腾。”
昝宁微微蹙眉:“这怎么好说‘不让’,他们就乖乖听话呢?”
李贵也答不上来。
反正,禁军的权柄在人家手上,就是没好事。
但是,如果禁军胆敢造反,那就将是你死我活的事了,朝中只怕就会有大震荡。
昝宁狠一狠心,说:“先到慈宁宫问安吧。我的意思要透一点给太后听。本来就是彼此权衡的事。”
第160章
慈宁宫里种着很多树木, 在这样逐渐热起来的暖春,慈宁宫倒别有一番阴凉——但走在甬道上的昝宁,却总觉得后背心口处有异样的凉凉的感觉。
越往里走, 越觉得步子紊乱,心跳加快。
里面森严得毫无声音, 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猫叫。而太监宫女一个个林立, 却屏息凝声, 宛如蜡人一样。
昝宁恍惚间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他时常来这里给嫡母请安,那时的太后还是先帝的皇后, 笑起来眼梢尖尖, 目光如刀,有时候一两句话,能说得先帝大喜叫赏, 也有时候一两句话,能说得先帝大怒。
他年幼时若不慎触犯了这位嫡母, 她谈笑之间, 就激得先帝发起大火,亲生儿子也可以拳打脚踢, 怒极了还会叫“传杖!”这时候嫡母才淡淡道一句:“也不必了,倒像是我容不下人似的……”
那些记忆, 连同她的冷脸、冷笑、冷冷说话的声音……一同是昝宁一直的噩梦。
她扶他上位有恩,但长久以来控制他、贬损他、打压他, 他一直想反抗, 可不知不觉到她面前就周身紧绷,会被习惯性地被恐惧攫住心魂。
明明早就通报进去,却不觉已经在门口恭立了很久, 四周的宫女太监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一道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宛如一根根刺,叫他浑身不适。
终于听见里头问:“是皇帝来了吗?”
声音低矮,但清亮而绝不是无力。
昝宁浑身又绷紧了,低头说:“是儿子来了。”
太后慵慵说:“我身子不好,叫你久等了。进来吧。”
他趋步进去,进门打千儿请安,然后到太后榻前长跪伺候。
太后额上搭着湿布巾,肩背被高高垫着,脸色发黄,闭目养神着,好半晌才说:“哟,我这老不死的耽误了皇帝的事儿了。”
昝宁磕头道:“太后这话,让儿子无地自容。”
太后瞥他一眼,嘴角是冷冷的笑意,而后问:“皇后在体顺堂伺候了一天一夜了啊?”
昝宁说:“皇后有些犯失心疯的模样,怕她到储秀宫里贻害他人,还是儿子照顾着她来得好。”
太后点点头说:“她呀,这脾气是差劲,从小是个嫡女,被宠得不行。这次礼王遗折攻讦她,也怨不得,天下哓哓之言,虽有三分是冤枉,却有七分是实情。”
“……”昝宁不意她这么说,一时半会儿竟未答得上话。
太后又说:“礼王那个遗折,真假参半,反而最招愚人肯信。我也思忖了,他说我什么和他交易,换了个垂帘听政,呵呵!”
她冷笑着,眉梢挑起老高:“这样的苦差事,我为什么要担?只是盼着你知道我是为你好,不奢望着天下人知道罢了!”
昝宁听她这么说,也只好应和:“太后是为儿子好,儿子知道。那时候儿子年幼,为防着辅政大臣独专,太后垂帘是监督之法。但是现在……”
太后锐利的眼神飘过来,昝宁顿时就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他心里告诉自己要敢把话说出来,叫太后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冠龄,也有了若干年的亲政经验了,他不需要再有一位“母后”帮着拿主意。太后那方印,可以废止了。
但是仍然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她的眼神让自己芒刺在背。
犹豫了又犹豫,昝宁才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道:“太后,现在儿子已经亲政第四年了——”
说了半句就被太后无礼地打断:“不错,我思虑着,我何必留这样的话柄?”
扭头对旁边一个伺候的大宫女道:“琥珀,你去叫各宫的小主儿们到我寝宫来。”
昝宁不知她要做什么,抬脸问了半句:“额涅是要——”太后就摆摆手,不胜其乏地说:“我不想一遍一遍说,人来齐了,我就说一次。”
“额涅!”
太后干脆闭上眼睛,对他不理不睬。
这种态度令人作呕,昝宁很想起身,好好地驳斥她。但膝盖一动,听见外头太监在传报人名,昝宁想了想,还是跪稳了身子,心道:再听她说一回又何妨?
进门来的有丽妃等各宫嫔妃,还有几个内命妇,包括步军统领衙门提督的夫人,是太后的嫡亲弟媳妇。
一群人给太后请了安,又给皇帝请了安,然后团团圆圆跪了一片,把寝宫的地面都占满了。
太后先还是闭着眼,等人到齐了,都跪得膝盖骨疼了,才缓缓睁开眼睛说:“家门不幸,出了礼亲王这样的人,贪贿擅权,意图谋逆,临死还倒打一耙,真真可恶至极!”
几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们点头应和着。
太后继续说:“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皇后被他这样一口撕咬,是说不出的苦。我呢,也被他构陷,什么‘求着垂帘’云云,简直是好笑!我好好享一个太后的福不成么?要吃那样的苦?前些年朝廷是多事之秋,打仗打了这么多年,把国库都打罄尽了,我也有多少夜不成寐的时光?现在好容易捻匪平息了,俗话说‘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呢,自然也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说着,抹起了眼泪。
昝宁听得如芒刺在背,偏偏有两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跟着哀哀地哭起来。他回头瞥了一眼,要看看是谁那么会捧太后的臭脚!
太后咳嗽一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然后缓缓又道:“我也老了,折腾不起了,更不愿意落别人的口舌。皇后曾经有传杖殴打骊珠的言语,即便没有打成,毕竟发了话,听皇帝说,这几天她也在犯失心疯,到养心殿里搜了一个宫女,又打了另一个宫女——宫女不过虫蚁般下贱的人,不过她作为一国之母,和小小宫女计较确实有失体统。既然她犯错在先,重重惩治也是为后来人做个儆诫。”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传我的懿旨,皇后德不配位,废黜为景妃,储秀宫还给她留着,别显得皇帝不容人。”
居然是她首先下旨废后?!
昝宁觉得不可思议,直觉这必然不是好事。
太后似乎是盛怒中做出的这样不理智的决定,话吩咐完了,又叫识文断字的丽妃代她拟了旨。从怀里掏出一方碧绿色的小荷包,把“御赏”印拿出来当众钤了。懿旨丢给昝宁说:“我以后宫太后的身份下的懿旨,你叫军机们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按道理,太后钤印了,就可以明发天下,昭告废后的事情了。
而后,太后边收拾荷包边又说:“我年纪也大了,紫禁城这片伤心之地我也实在不想住了。今年是我六十大寿——呵呵,也就是更长了一岁,成了个耳顺老人罢了。耳顺,耳顺,偏偏我无一件事顺利。”
她语气凄然,又惹得纳兰氏的夫人们在暗暗啜泣。
“所以我搬到园子里去吧,享享晚年的清净。”
昝宁叩首道:“太后!儿子不孝,您若是不满,该打该罚,儿子都该一体承受。”
太后笑道:“得了,我知道你高兴得很,就等这一天了。”
“不,不……”他有一些语无伦次。
论理他是该高兴的,但是太后把他想的一切都直接说了,把他暗暗地想办的事都直接办了,他反而忐忑起来,觉得天底下不该有这么容易的事,太后这种人,权欲心极盛,岂肯就这么放弃?
他硬是找了一条借口:“太后!本来去年打算给太后过寿,邱德山是提过修一修园子,但是国库里没钱,内库里也缺银子,一来二去耽搁了,后来邱德山又……”
“你提个死人做什么?!”太后有些怒意,下眼睑抽搐着。
昝宁急忙说:“是是,不提他。但是园子年久乏修,太后这么住过去实在太简陋了。”
太后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不招你讨厌,不成么?我不嫌园子简陋,不成么?你实在有孝心,叫内务府拨一笔款子把我住的‘九州清晏’修一修,也算是你的虔心到了,成不成?”
“这……”
太后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放心!那颗‘御赏’印,我也不要了!以后再没人给你掣肘了!”
从怀里重又掏那绿色荷包,往跪在最前面的丽妃怀里一丢:“你给我收着!”
丽妃慌乱地捧着荷包,里头硬硬的一枚,她觉得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几乎要哭:“太后……奴才可不敢……”
太后一脸瞧不起:“要你敢什么?‘御赏’是先帝赏给我的,又不是叫你钤印朝堂大事的,你不过保管着让皇帝放个心罢了。他多嫌我们娘儿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遂了他的愿了!”
不错,确实遂了昝宁的愿:皇后废了,太后交出了“御赏”印,还搬到了皇城之外的园子里,他日后是乾纲独断的皇帝了。
唯只觉得一切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太后似乎是伤心极了也愠怒极了,闭着眼睛再不看自己的养子,昂然地说:“交代完了。收拾收拾,我后儿就到园子里,内务府拨款修屋子,明儿就先紧着漏雨的屋瓦换一换,把用旧的帘子椅袱换一换。其他的,等我过去了慢慢再说。皇帝可以告退了。”
昝宁缓缓起身,盯了丽妃一眼,满心的疑惑。
但今日太后这样的态度,他内心是惴惴不安的,不仅是生恐她闹出幺蛾子来,也是生恐她今日的举动传出去有他逼迫嫡母之嫌。
等缓缓退出去,候在门外的李贵见他的脸色就有些惊惶,不由当时就问:“万岁爷,怎么了?”
“回头说。”昝宁答道。
钻进辇轿里,犹自思忖着今日的一幕又一幕。
第二天,太后的懿旨就明发上谕了。丽妃笔头能耐稀松,稿子是白其尉一个字一个字又改了一遍。但丽妃的原稿上才有太后的钤印,因而也给大臣们看了一遍。
昝宁说:“废后是太后下的懿旨,朕思忖再四,实在也觉得皇后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所作所为令人心寒,如此便先让她好好思过,也是给后宫的一个警示。”
他顿了顿,打算把太后上园子颐养,“御赏”印已经交出来,日后再不需要太后钤印国家大事这件也一道说了。
但立刻有个大臣道:“皇上,帝后如天地父母,不可落单,且皇后既然是废黜,不是薨逝,那么亦无需候服满,皇上可择吉日立后,也是给天下人放心。”
昝宁眉头一皱,忍不住就辩论起来:“皇后废黜,朕心里也如平湖生澜,这么快就谈继立皇后,朕何曾有时间考察后宫?”
那大臣不依不饶的:“若是继立皇后的人选尚不能定,至少先定代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吧?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即如天下不可一日无母。”
代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如果没有明显的犯过,一般就循序立为皇后。昝宁何肯愿意!——此刻就给李夕月位分,又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他摇摇头说:“这事再议吧,一时没有人选。”
没想到今日遇见一个犟主儿,喋喋道:“后宫继立,可以循资。”
循着资历一步步往上提拔,和选官是差不多道理,陡然提拔低位者便叫超擢了。
然而不可能把李夕月由宫女超擢到皇贵妃。
昝宁便冷笑道:“皇后得寻贤德的女子为之,朕不想急,日后慢慢选秀才好——前车之鉴犹在呢。”
重新以“选秀”的方式选皇后继立,就如民间选填房远远多于把侍妾扶正一样,是一种常态。
那大臣却道:“臣闻丽妃在后宫资历一如皇后——都是皇上大婚时一道进宫的;也闻丽妃贤德能干,颇有善举,又是皇上熟悉之人,岂不胜过选一个完全不知道脾性的秀女当皇后?立国母是大事,不可马虎从事啊。”
他这“谆谆”之言顿时惹得皇帝大怒,冷笑道:“哦,朕的后宫各妃嫔是什么性格,你在紫禁城之外倒是了解得很啊!要不你来定?”
那臣子忙俯身泥首:“臣万万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