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移在帐外,听得着急。他是知道,皇帝没有瞧不起顾磐磐来历的意思。英雄不问出处,皇上最懂这个道理,如今天子真正的心腹官员,一半都是白身,就知皇帝没有以出身论人的想法。
可皇上到底还年轻,要今年年底才弱冠呢。别看皇上如今在政见上老辣,却是没有应付女人的经验。
想亲近个小女医,却又觉得是容定濯的人。
罗移叹口气,不过叫他看来,顾女医最多跟容定濯有所瓜葛,却不是其女儿。
若是容定濯的亲女儿,必然是要以容府千金的身份,强行塞给陛下做皇后的吧?
容定濯虽唯利是图,但看看他对容初嫣的照应,就知他绝不会任自己女儿没个名分。
只要不是容定濯的女儿,凭着陛下的魅力,完全可以将其策反,反过去递假消息给容定濯。是以,罗移觉得就算顾磐磐真是容定濯授意过,也不必过虑。
罗移便又听到隋祉玉问:“你说你定亲的那人是我的臣子,是谁?”
这回,顾磐磐仍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愿意说。
帐里又一阵沉默后,还是没有听到顾磐磐的声音。罗移很快就见隋祉玉打起帐门,面无表情走出,头也不回地离开。赶紧追了上去。
——
这一夜,似乎注定多事。
更晚些的时候,沈嚣来向皇帝禀报:“皇上!尚同那边出事了。”
尚同正是皇帝提拔不久的盐铁使。
沈嚣继续道:“方才得到奏报。尚同的儿子尚平今日在酒楼醉后发狂,用酒壶砸人颞颥致其死亡。因这尚平杀人时被多人围观,人证物证确凿,已被缉拿下狱。容定濯说尚同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德不配位,当场下令,命吏部免去尚同的盐铁使一职,且命御史台追责!”
尚同这般清正谨慎之人,找不到弱点,就通过尚同唯一的儿子下手。隋祉玉的面色顿时变冷,一双优美清冽的眼睛,此刻暗色重重,叫人害怕。
罗移道:“这必是容党设的局,是陷害。”
沈嚣颔首。是陷害,可是这局做得老练,人证物证确凿,又趁着皇上在上江巡视,容定濯已将人处置。便说:“想来还没完,那尚平在狱中怕是会‘吐露’更多尚同的‘阴私罪过’!要让尚同再也爬不起来!”
罗移又叹气,道:“果如陛下所料!容定濯耍尽手段,也要将尚同拉下来。幸而皇上留有后手。”皇帝真正要放上盐铁使那位置的,其实是裴渡。
隋祉玉闭着眼,长睫垂下,低低道:“可惜尚同。”
周围立即就没有人敢再说话。都知道皇帝惜才,不得以保裴渡而牺牲尚同,心中是无奈又沉痛的。
想也知道,容定濯在盐铁司惯来一手遮天,自是不容来一个掣肘分权,不听招呼之人。但盐铁事关财政命脉,皇帝是无论如何也会夺过来,握在手中。
隋祉玉便吩咐:“传朕旨意,让大理寺林子驯去监审尚平一案。尚平之罪哪怕翻不了,决不可令尚同再背污名。”
罗移答:“是,皇上!”
后半夜时,皇帝又接到奏报,是离京三百里外的怀州发生地动。
因出现地动之象,皇帝便暂时终止巡视上江。清早即登舟返回禁中,商议赈灾事宜与官员派遣。同时,亦是过问尚平一案。
容定濯命刑部连夜审讯,连尚平的口供已画押,证人有十二人之多,翻案无望。幸而有皇帝派去的大理寺少卿林子驯与刑部侍郎对峙,才没有让尚同被儿子“供出”新罪名。
关于新的盐铁使人选,皇帝这回让吏部拟几个人选,先拿给容定濯看。皇帝要扶持上位的裴渡正在其中。
裴渡与容党数人暗中“交好”,虽不是容定濯直接管御之人,容党要员却认为裴渡颇为可靠能用。容定濯亦知才摘掉皇帝的心腹尚同,再直接放上自己的人,皇帝必不会同意,便同意折中选择裴渡。
——正中皇帝之意。
——
那天与皇帝发生矛盾后,顾磐磐一直战战兢兢,生怕皇帝又叫自己去做什么。谁知,皇帝并没有。
她尽量不去想皇帝,更不去想那天他的手……
正好这两天青鸾书院都有课,顾磐磐便每日出宫上课。
只是,她课后没去春温堂见邢燕承。因为她还没完全想好,要不要嫁给邢燕承,也怕连累邢燕承,因此就有点儿避着他。
顾磐磐的射术进步很快,她觉得,是因她自小爱玩弹弓和打球,掌握技巧后,准头很不错。
就是她的书画始终进步不多。
今日写老师布置的《橙园初晴词》,写得实在不怎么样,还被好几个贵女取笑。
院正贺元逢正好过来看大家学习的情况,见状笑眯眯宽慰顾磐磐,让她留下来,晚些帮她再指点指点。顾磐磐自是答:“谢谢院正。”
下课后,顾磐磐便来到院正的善始阁,贺元逢引顾磐磐来到角落一处阁亭,让她先练着字,他去取自己的笔墨。
贺元逢离开前,目光在顾磐磐玲珑有致的身段打个转,想到很快便能享受这个天姿绝色的女孩,让他兴奋得连手也在颤抖。
他快步回到自己房里,准备给顾磐磐倒杯茶,然后往茶里放些东西,茶倒好,便见外面传来声音:“院正大人,容相到了!”
今日,容定濯是特地来等待顾磐磐下课,想对她说她的“身世”。
却见顾磐磐一直未出书院,索性进来找她。
容定濯对贺元逢道:“顾磐磐呢?”
贺元逢一愣,不懂容定濯又来找顾磐磐做什么,却是赶紧道:“相爷,请随我来,顾磐磐在那边习字。”
容定濯便跟着贺元逢,来到那处阁亭。
顾磐磐余光瞥到一道高大轩昂的身影,抬眼看去,见是容定濯,也很诧异。但她还是搁笔福了福身,招呼道:“见过相爷。”
“你在练字。”容定濯每回见到顾磐磐,几乎都是看着她这张脸庞,不大舍得移开眼。
“嗯。”顾磐磐点点头,说:“我的字写得不好,院正要亲自指点我。”
见容定濯看自己一眼,贺元逢立即笑着点头,道:“正是。下官见顾磐磐很是努力却进速颇慢,也跟着着急。这孩子,各门功课都很认真。”
贺元逢心下极为忐忑,不知容定濯这是何意,莫非……也看上了顾磐磐的姿色。那就糟了。
容定濯将目光转到顾磐磐面前的纸上,随即笑了笑,他发现顾磐磐的字的确写得很不怎么样。
容定濯当初令皇帝激赏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的书法极佳。他便想到,若磐磐养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来教,写出的定然不会是这个样。
顾磐磐便发现,这位权倾朝野的首相大人看着她这拿不怎么出手的字,居然在笑。虽然是淡淡的笑。
第33章
顾磐磐诧异,贺元逢就更是诧异。
容定濯第一次来看顾磐磐还可以说是巧合,再次到来,绝不可能是碰巧。毕竟,容初嫣入学这样久,贺元逢也就见过两次容定濯,两次顾磐磐都在。
若顾磐磐是容定濯瞧上的女人,他当然不再打主意。太可惜了。
顾磐磐不是贺元逢第一个下手的女学生,前年也有一个家世平平却貌美的,被他逞欲之后,善后干净,谁也不知道。
贺元逢又悄悄看看容顾两人。
容定濯今日身着暗紫锦衣,外表看着实在年轻。时光似是留在他的二十来岁,虽做文臣多年,却一直是当年做亲军都尉时那个身形,高挑强健,皮肤光洁紧致,跟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没有什么两样。
除了目光愈加冷漠,身上的威严越发深沉迫人,令他充满一种更为成熟的魅力,别的似乎都没有改变。
贺元逢便听容定濯对顾磐磐说话的声音很温和,问:“你平素主临的是谁的帖?”
顾磐磐就回答:“是谷恩山人。”
容定濯淡淡“哦”一声,说:“你不适合他的字。你这个字,缺的不是风格,反而是章法与布局,也就是说,缺的其实是基本功。”
顾磐磐这字,风格很独特,简直可自成一派,只是点画结构上,却是欠些协调。这些是基本功,还是字练得太少,控笔能力差的缘故,看来从小不是个爱写字的。
容定濯便走两步来到她身旁,指了一字道:“比如这个‘奉’字,缺的不是‘神’,反倒是‘形’,你看,你这个一撇一捺,看似舞得潇洒,其实起笔过于靠下,又毫无笔锋,整个结构便不好看。”
贺元逢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容相爷对顾磐磐实在太有耐性。容定濯书法比他好,有容定濯指点,贺元逢自是没作声。
顾磐磐乍然领悟,道:“的确是这样。”
容定濯便拿了她的笔,道:“我写一个给你看。”
两人一来一往的,容定濯给顾磐磐指点好一会儿。
毕竟是当朝首相,顾磐磐还是觉得还麻烦人家,就主动说:“相爷,今日有些晚了,我得回宫了,下回有机会再向您讨教。”
这当然是客气话,顾磐磐觉得,哪里还会有下回呢。
容定濯便说:“好。”
贺元逢一直陪着笑,直到顾磐磐和容定濯一前一后离开,才慢慢收了笑容,仍然不敢相信,却也是不敢再对顾磐磐打主意。
顾磐磐坐的马车经过安槐胡同时,却突然感到马车骤然停下。她有些吃惊,掀开马车帘子,就见前面的车夫和一个内侍竟都昏迷过去。显然是受了谁的袭击。
顾磐磐诧异看向周围。这可是宫里的马车!虽然不是什么有品级的,但好歹是宫里的,谁这样大的胆子。
她随即看到两个陌生男子,而后方一辆马车里,下来一道身影。正是先前还在书院里亲切指导她书法的容相爷。
顾磐磐实在想不出容定濯拦住自己去路的原因,难道,也是像那般伪君子,对她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很快冷静下来,知道他专程为她而来,走不掉,索性下了马车,直视着他,问道:“容相找我,不知是为何事?”
容定濯能看出顾磐磐的害怕。怎么能不怕呢,被一个几乎没有往来的男子堵在无人的街巷,他的身份甚至令她无法呼救。
他便也没有对着顾磐磐绕圈子,而是直言道:“不要怕,磐磐。我来找你,是为告诉你一件事。”
顾磐磐诧异看着容定濯,她跟这位当朝权相并不算熟,他为何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
然而,让她更为诧异,直接呆愣在原地的,还是容定濯的下一句话:
“磐磐,你是我的女儿。”
这一句话就几个字,再简单不过,顾磐磐却是用好一阵才确定它的意思。
她的喉中像是被一团东西堵住,有好一会儿都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容定濯,觉得这样一位大人物,没有来找自己开这个玩笑的必要。可她还是抑制着失控的心跳,慢慢说:“相爷认错人了吧?”
顾磐磐当然想要一个父亲。
小的时候,她就总是幻想过,她的父亲突然有天出现在她家门前,说:“磐磐,爹回来了!”然后像隔壁家的爹举女儿那样把她举起来飞高高。
可是一直都没有。
再长大一些,她知道自己其实是爷爷捡来的以后,更是时常会想,自己的父亲和娘亲到底是谁,他们还活着吗?在哪里?为什么和自己失散。他们又是什么样子的人。
如果还活着,他们会想念她这样一个女儿吗?
正是因为太想要父亲,所以她更害怕弄错,白白欢喜一场。
更何况,在顾磐磐的想象里,娘亲一定是美丽而温柔,父亲多半是踏实而忠厚。
容定濯这样一个位高权重,过于英俊年轻的父亲。她简直想也没想过。
容定濯低低一叹,说:“没有认错。磐磐,你跟你的娘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年纪也是对得上的。”
顾磐磐想要力持平静,可她的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并非她能克制,因此声音多少泄露了心里的疑虑,委屈,迷惘,甚至还有怨气:
“可是这样多年,我都没有父亲。为何会突然多出一个父亲。如果你真是我爹,你有那样大的权力,为何都不找我?”
顾磐磐并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皮和鼻尖沁染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睛里涌出泪花,细细的眉紧皱着,那样的表情,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容定濯看到顾磐磐这个表情,眼睛慢慢眯了眯。这些年,他以为自己早已是铁石心肠,不可摧折,可居然还是会心痛的。仅仅因为一个女孩的眼泪。
他突然意识到,顾磐磐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都不再重要。
她必须是他的女儿,也只能是他的女儿。
顾磐磐还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她说话的时候,眼泪一直滑落进口中,她才知道她在哭,赶忙抬起衣袖来擦眼睛。
容定濯拿出自己的手帕,忍下想亲手给她擦眼泪的冲动,只是递给她,道:
“磐磐,这些年来,我并不知晓你的存在……如果我知道,怎会不寻你?是你这次上京,我无意中见到你,发现你竟与你娘生得如此相似,这才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顾磐磐擦掉眼泪,便问:“那我娘呢?她在哪里?她生了我,为何不告诉你?”
容定濯道:“我不知你娘在哪里。当初,我们在一起时,因一些误会,你娘赌气出走,谁知遇到战乱,便失散了。后来,一直没能找到她。谁知她竟为我生下了你。”
顾磐磐不知容定濯的话是真是假,她道:“可我不能仅听你几句话,就认定你是我爹,你有什么证物吗?”
容定濯知道顾磐磐不会轻易相信,命容镇从自己那辆马车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幅画轴。他自己将画轴展开,道:“这是十多年前,我为你母亲所画。你看看,你与她生得像不像?”
顾磐磐倾身看了看,这幅画,虽然被主人很珍视。存画的画匣是辟湿的檀香木,小纱兜里是辟蠹的芸香,唯恐这画遭受损坏。
将那画轴展开,从画面能看出很有些年头,却未见怎样变黄变质。
顾磐磐再看那画中女子,不说气质,容貌的确是像的,连眼尾挑起的弧度也相似。从这画的年代来说,不可能是为她而伪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