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再想想办法吧。”他苦着脸哀求着,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少年清瘦的肩膀无助地塌着,热烈的阳光笼住脸上的失落,半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斜斜地倒影在异于常人的白皙皮肤上,看上去像只被赶出来的无辜小奶狗,委屈巴巴,“若是我办不好这事,小夏……小夏肯定要给我好看。”
“噗呲!”
“胡说八道!”
阿瞳像是被人用火把撩了尾巴,脸色一变,猛得一下弹起来,一跃而起,警惕地看向窗外。
窗外不知何时站着两人,半月不见的时于归牵着小夏出现在窗户口,再远出,长丰抱剑冷漠地站在拱门处。时于归脸上是绷不住的笑,小夏则是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我什么时候凶过你!”小夏隔着窗户,对着阿瞳怒气冲冲地吼着,像只炸毛的小猫咪,在阳光下张牙舞爪,露出尖锐的爪子。
阿瞳被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耳朵紧紧贴着,下意识靠近顾明朝,像儿时一般揪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可怜兮兮地低着头,心中超气地反驳着,嘴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顾明朝和时于归对视一眼,皆露出笑意。两人同时拍了拍一旁之人的脑袋,异口同声地说道:“你们自己去解决吧。”
时于归对着长丰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年轻别伤了感情,带走好好调/教。”长丰无奈地一手领着一个,把两个互吐口水的人带离公主视线范围内。
刑部司很快就安静下来,又恢复了盛夏酷热且安静的氛围,只剩下不断蝉鸣在树荫下歌颂夏天。
时于归一身淡紫色圆领袍,手中握着折扇,隔着一道大开的窗户,在日光下和顾明朝对视。
“好久不见,顾侍郎。”时于归趴在窗台上,歪着头笑弯着眼,手中折扇在白皙指尖翻转,风流肆意,比夏日阳光还要热烈。
顾明朝与她隔了一道窗户,触手可及的位置,她被阳光笼罩着,金色日光洒在她脸上,把笑意都变得灿烂几分。不过只是数日未见,却好像过了许久,乍一看心中极为欢喜。
“你怎么来了?”顾明朝靠近窗台笑问着。黑色的眼珠,炭色的眉峰,挺拔的鼻梁,不笑的时候嘴角紧抿,令人望而生畏,可偏偏笑起来眉目眼角都是弯弯的,微微上扬的嘴角,那双异于常人黑色瞳孔在眼波中闪着光泽。
时于归潇洒地一把打开扇子,宽大的扇面轻轻一晃便带出阵阵凉风,她用扇子遮住刺眼的日光,凑到顾明朝面前,学着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促狭地说道:“可不是为了你吗?”
她凑得极近,远远看去,就像是两人头挨在一起,唇齿相依的样子。时于归身上淡淡的蔷薇露在两人鼻尖萦绕,这种独一无二的香味,即使闻久了也不会觉得难受,反而更加让人痴迷这种味道。这是圣人亲自为皇后召集天下有名制香世家入宫一年才调制而成的东西,一两千金,宫内所有的蔷薇香全都送往千秋殿。
“我等了顾侍郎许久,只好亲自来看看了。”时于归的扇子遮住两人头顶的耀眼的日光,在两人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堪堪遮住两人脸颊,外人只能看到那把出奇大的扇子,以及一点难以言表的暧昧之情。而在这片狭小阴影下,四目相对,温柔缱绻之意瞬间填满两人内心。
“小心!”顾明朝瞬间扶住她的手,眉间皱起,不赞同地说道,“怎又胡闹。”
原来时于归竟然学着别人翻窗姿势,看熟练的动作只怕平日里没少做,只是刑部司的窗户小了些,昨日又是下了连夜暴雨,窗棂湿滑沉重,时于归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扇子翻了出去。
时于归被人抓着手臂,一脸郁闷地抱怨着:“我本来打算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的。”
“惊喜没有,惊吓到时来得及时。”顾明朝扶住时于归的手臂,时于归借力直接爬到窗台上。她也不进来,只是蹲在哪里,学着大花的样子,抓着顾明朝的袖子。
“下来,这样多难看。”顾明朝无奈,手臂被时于归牢牢把控住,抬起头轻声劝着。
时于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一挑,得意地说着:“这里可没有别人,长丰在门口看着呢。”
“那也太危险了,下来。窗棂上滑。”顾明朝简直要被公主出其不意的做法惊得一声冷汗,继续劝着。
“你好不容易才出宫,若是摔了,只怕又要出不来了。”他坚持不懈地劝着。
时于归哼哼了好几声,这才说道:“那你靠近些,有点高,我害怕。”
顾明朝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手缓慢靠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抬着头说道:“小心……”
时于归眼底闪过奸计得逞的笑来,嘴角一弯,顺着顾明朝的手,一把拉他过来,借机低下头去。
唇齿间淡淡的蔷薇露在这一瞬间更加清晰,混着顾明朝身上淡淡的笔墨味。夏日带来灼热的体温,连嘴唇都不能幸免,滚烫,柔软。
夏蝉叫的更加欢快,屋顶上不知名的小肥猫走过瓦砖的身影都瞬间清晰可闻,那把扇子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上,在地上翻滚几下,这才露出半开的扇面,看到顾明朝站在花堆中无奈的半张笑脸。
两人纠结交缠的背影在窗棂上留下一道道阴影,高悬空中的烈日躲到云层中散去了一点炎热,可那扇小小窗户上,就像是被架了一座火炉,连呼吸都热得令人微微眯上眼。
“这才是我给你的惊喜啊。”时于归离开些许距离,与他贴着脸,呼出的气都扑在他脸上,大眼弯弯,“顾侍郎,喜欢吗?”
长丰生无可恋地站在院子门口,两手分别捂住阿瞳和小夏的眼睛,连提带拽地把两人带离这个院子,悲愤地想着:太子若是问起,这可怎么说啊。
“怎么了?怎么了?”阿瞳一脸蒙地被扯了出去,直到去了其他屋子还是木愣愣的,疑惑地看着长丰又看着小夏。
——不是说好跟公主说一声去宫里抱回大花吗?怎么又走了?
小夏刚和他单方面吵了一架,抱着手臂冷笑道:“你这脑子基本完了。”阿瞳气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说话又不敢找长丰给他做主,闷闷不乐地坐着,越发怀念顾侍郎。
长丰视线不敢离开那扇石拱门,一边怕有人突然传入,惊吓到公主,一边又觉得公主不出来吓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说起来,顾侍郎是不是骗我,上次他不是就借着顾姐姐的马车接公主回来了吗?那他为什么刚才跟我说他不能进去?”被打击无数次的阿瞳突然抬起头来,面露疑惑地问着。
第137章 大郎破局
谢书群站在那条幽静小巷门口, 这条小巷前面便是热闹的金桥街,街上喧闹声远远传来,飘在万里无云的上空,隐隐间像是蒙着一层纱, 听着热闹至极却又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就像是有一道屏障把每个街坊都隔离开, 让吵闹声出了金桥街入了这条小巷便飘然散去。
小巷里的路实在不好走,前些日下了暴雨, 虽然这几日艳阳高照但小巷位于西面,常年潮湿, 日光照进来的时间有限, 只见雨来不见地干,潮湿阴森之气甚重。
那扇陈旧木质扉门紧紧合着,狭小的屋中屋不见竹竿树枝横出, 任谁看了都会下意识觉得是一间空置的屋子。他站在台阶上, 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 门框中有着几点深绿, 青苔匆匆,落魄地令人不忍直视。
谢书华平日里最爱干净,若是站在这里, 只怕是一脸嫌弃,可事实逼得他不得不站在这里,所以脸色定是难看至极。他想着, 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他伸手第一次敲了敲门,屋内毫无动静,连脚步声都未有听闻。
第二次抬手时,谢书群面上神色毫无变化, 继续沉默,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屋内依旧沉默,就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第三次敲门,扣门声坚持不懈在寂静的小巷中响起,加重的几分气力悉数反馈到扣门声响中。
索性这条街住的都是买气力活的人,主事的人一向早起晚归,是以没有惊动任何人,不然这番动静必会惊动邻里探望。
谢书群敛眉,眉宇间波澜不惊,他笼着袖子不再扣门,深沉的眼睛注视着那扇紧闭大门,似要透过扉门看到院中之人,半阖着眼皮下冷漠坚定的目光。
对于敲开这扇门,他志在必得。
他开口说了句胡语,语言不轻不重,比之前敲门声都轻了不少,话音刚落,巷子中便又陷入寂静。门内依旧是一片寂静,一直叫唤的虫鸟像是被人惊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瞬间没了踪迹。
谢书群倒也不急,他的视线紧紧黏在那条合不上来的门缝上,冰冷毫无感情。他冷静地就像正和屋内之人对视一般,眼神犀利,身形巍然不动,眉宇间带出胜券在握之色。
很快他又说了一句话,那话格外的短,但隐隐能听到一声腔调古怪的‘乐浪’二字。
屋内很快便传来一点声响,一片衣角在细不可见的门缝中一闪而过。
——竟然是有人趴在门后面。
“开门吧,为你的哥哥留一线生机。”谢书群束手而立,说了第三句话。
这一句他是用大英官语说得,字正腔圆,言辞凿凿。
“我哥哥现在如何?”屋内终于传来一声娇媚的声音,声音又轻又柔,软软糯糯,宛如一把羽毛在任心尖上挠着痒痒,只是说话语调带着北方官话口音,又像是胡人学说官话,细听之下有些怪异,但合着那样的嗓音又是说不出的触动,只要此人一说话便会把注意力拉到她身上。
“下落不明。”谢书群冷冷说着。
屋内传来几声动静,是东西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扑通声。
“你想如何?”屋内女子也就是消失一年的乐浪公主沉声问道,她丝毫没有被哥哥失踪这个消息所打败,反而像一匹孤狼露出獠牙利爪,恶狠狠地威胁着。
谢书群叹气:“为你,为莫里王子,为谢家,谋求一条生路。”
大门发出咯吱声响,露出一张娇艳的俏脸。她粗布麻衣,发无配饰,却依旧美得令人转不开视线,像是长在荆棘地中艳丽怒放的娇花,在天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尤其是此刻她眉心簇起,褐色眼中似有火光闪烁,眼角下方的泪痣耀眼鲜红。
不屈,骄傲,倔强,让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在落魄陈旧的小院前越发明艳动人。
谢书群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连眼神波动都不曾有过,他冷静地宛若注视着一具雕像,丝毫不被眼前的人所诱惑。
“你不像她。”谢书群仔细打量着她,果断下了决定。
乐浪公主脸色大变,浑身紧绷,脊背弓起,眼睛瞬间变得凶狠阴毒。
“你学她十年未到,而宫内学了十几年的比比皆是,可谁都不能替代她,你知道为什么吗?”谢书群像是看到一个雕刻失败的作品,一丝一毫都带着审视的目光,他一点点透过这层皮肉看到最深处,从一点细微的棱角处找到失败点。
乐浪公主见识过太多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贪婪,情欲,怜悯,疼惜,可偏偏没有这般冷静,就像是看着一个雕琢失败的死物,冷漠刻板挑剔。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狠厉地盯着谢书群,似乎在下一秒便会暴怒伤人。
谢书群毫不畏惧她的视线,深沉如大海的深邃双眸彻底暴露在天光下,照不进阳光的潮湿小巷里安静得令人窒息,阴暗灰败地环境也挡不住谢书群眼中深沉之色,风平浪静,危机暗伏,他一字一句说道:“因为圣人心中清楚得很,他的皇后死了!”
若一人在感情中,寻找替身,沉迷过往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不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不接受两人不能在一起的结局,他们会被一点点相似的轮廓,一点点似而非似的场景而吸引,从而寻求慰藉。
但圣人不一样,他清晰地知道他的皇后死了这个事实、他冷静地缅怀皇后,果断拒绝过往,即使宫内肖似皇后则不计其数却无一人得圣宠。
丽贵妃盛宠无双,可细细看去,她完全不像仙逝的皇后,丽贵妃鲜嫩如娇花,攀附圣人,受不得一点风浪。她张扬骄傲,自满任性,宛若十七八岁的少女,这番做派与皇后判若两人,可圣人宠爱异常,甚至不惜保下犯下滔天大祸的杨家。
“进去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谢书群敛下说有情绪,冷冷说道。
乐浪公主心中波涛骇浪,她这辈子一直活在贤安皇后的阴影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连穿着打扮,喜好厌恶都被强制箍成那人模样,可如今有人说你一点都不像她,这如何不让她心中升起一股怨气,几欲奔溃。
“高丽句情况如何?”乐浪深吸一口气,借着关门的动作,狠狠抓住门栓,把所有情绪悉数压下,转身冷冷质问道。
谢书群环顾四周,这个院子实在简陋,连个像样的桌椅都没有,若不是如今谢家情况紧张,谢书华是万万不会选择这里的。
他听到乐浪质问,微微侧首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新皇登基全力剿叛,叛党之首莫里王子在密林山失踪,下落不明。”
“哥哥失败了?”乐浪喃喃自语,不可置信,“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书群脸上笑意顿减,嘴角下压,残忍又直接地说道,“你若是平安入了內宫换得武器,他尚有喘息余地,可如今交易不成,武器全无,莫里王子铩羽而归,可不是空手夺白刃,万分惊险。”
“不……不是这样的,那人说……哥哥也说……不碍事的。”乐浪咬牙,抬起头来怒视着谢书群,眼底弥漫出红色血丝,看上去格外恐怖,那张娇媚的容颜瞬间狰狞起来。
谢书群冷冷一笑,不予置否。
高丽句局势一向复杂,作为一个曾被大英灭国,受控新罗的中间国家,国内人员错综复杂,刚刚薨了的小兽林王便是圣人一手扶持,但原本大英属意的是小兽林王大儿子查仲王子,但偏偏即位的是三儿子天枢王子。
天枢王子性格偏执残暴,最重要的是,他偏向新罗,登基之后大势屠杀皇嗣,大王子被迫自缢。
这对大英来说极为不利,但高丽句一直内乱不断,先皇去世,新皇登基,不过十日左右,河南道塘报与高丽句新皇登基的国书基本同时送达。
这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谁也没想到莫里王子竟然会伺机而动,打着大王子旗号联合先皇旧部,又凭借多年养精蓄锐,联合内廷势力,里应外合,一举杀到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