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早就安排好了。”红豆为她掩了掩被角,脸上勉强挂着笑意。
“人送出去了?”谢柔闭着眼疲惫问着。
红豆摇了摇头, 眉心皱起:“不曾,圣人下了禁令,之前送道恩道长和福气都是通过尚食局的牛车出去的,现在连牛车都要被检查三遍才能出宫, 人根本出不去,织锦说等风头过了先。”
“那便依她说的。”谢柔面色苍白,她怀上这个孩子本就不易,对身体损伤很大,日日都需要服药调养,现在不得不流产身体越发虚弱,加上心中郁结难消,一直郁郁寡欢,整个人一下就萎靡下来,脸色在日光下越发透明,似乎下一秒便要羽化而去。
“药来了,娘娘喝完便好好歇息,织锦会好好看着宫中之事的。”红豆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黑漆漆的药,柔声哄道。
谢柔眉心皱起,这药味道格外冲,熏得人隐隐作呕,可她还是端起那碗药干净利索地一口全部喝了下去。红豆紧张得看着她,见药碗空了立马递上蜜枣,笑说道:“娘娘真厉害,这是奴婢新做出的水晶琥珀枣,娘娘可以解解苦。”
早已被去核的水晶琥珀枣表面晶莹剔透,撒着雪白色的糖霜,散发出微微甜味。这本是年少时的谢柔最喜欢吃的东西,甜津津的滋味,一如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可随着年岁渐长,再甜的东西到嘴里都带出一丝苦味,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怪了,她便逐渐不再吃甜的东西了。
直到今日她乍一看红豆手中的小巧物件,也不知为何突然笑了笑,用手捏着放在指尖,淡笑说了句:“好久没看到了,有心了。”
“奴婢加了很多糖,这次一定很甜,不会苦的。”红豆见她没有放进嘴里,连忙补充道。
谢柔把玩着这可小小水晶琥珀枣,细腻的糖霜粘在手中,甜味越发浓烈,她听着红豆的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她把蜜枣重新放回白瓷碟中,用手帕细细擦着手中的糖霜,药开始生效,困意慢慢涌了上来,见红豆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道,“放着吧,困了,醒来再吃。”
红豆连连哎了几声,小心翼翼地扶着谢柔躺下。她小心放下帷帐,一出门正好看到织锦站在门口,便对她说道:“姑娘吃了药,刚刚睡下。”
“日后少做些奇怪的东西给娘娘吃。”织锦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在红豆离开前面无表情说道。
红豆立马皱起了,不高兴转身地反问道:“什么奇怪的东西,姑娘在家时最喜欢水晶琥珀枣了,我可是学了好久才学会的。”
织锦掀了掀眼皮,打量着红豆,明明年纪比红豆还要小不少,可红豆还是被她的眼神训得讪讪闭上嘴,嘟着嘴反抗道:“明明是你先说我的,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大概是太蠢了。”织锦继续低眉顺眼地站着,这个太蠢也不知道是说谁,姿态冷漠,这是在赶客的意思。
红豆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捏着盘子愤愤走了。织锦站在门口,等待谢嫔醒来。
玲珑殿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地好像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可偏偏在拐角小道上能看到轻手轻脚走路的宫娥黄门,他们低眉顺眼好似飘荡的幽魂在日光下一闪而过。谢嫔在睡梦中眉头微微皱起,漆黑的睫毛在微微颤动,额间渗出点点冷汗,未施粉黛的艳丽脸庞在噩梦惊扰下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时间一晃而过,夕阳西落,闭门不开的千秋殿驶出一辆马车,向着西边而去。
时于归下了马车站在玲珑殿门口,摸着脖颈间的白色纱布,脖颈间的伤痕早已结痂不再疼痛,只是摸上去时,当日冰冷刀锋的触感还停留在脖颈间,令人胆寒。
千秋公主来玲珑殿的消息很快便传到谢嫔耳朵里。她刚刚睡醒,拥着棉被坐在床上,神情没有睡醒后的神清气爽,反而更加疲惫,眉心郁结,她喝着织锦递来的苦茶,咽吓一口这才醒了醒神。
“她来做什么?”她揉了揉眉间,强打精神地说着。
织锦见她精神不振的模样,担忧地说道:“奴婢去回了公主吧,娘娘继续再歇息一会。”
谢柔摇了摇头,扶着织锦的手坐了起来,淡淡说道:“不必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不见只怕错过不少事情。只是我确实身体有恙,请公主来寝宫相见吧。”织锦欲言又止,谢柔看似柔弱可性格最为坚定,她既然决议如此那就是谁也劝阻不了,只好点头应下。
时于归一踏入相思殿一股药味迎面扑来,熏得她差点扭头就走,但想起太子的话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踏了进去,只是她一见到躺在船上的谢柔顿时一心,短短几日未见,谢柔便瘦了一大圈,艳丽的五官在突兀的苍白下越发显眼,露出一丝烈火灰烬下的惊心动魄的美。
谢柔一见她皱着脸便知道怎么回事,笑说着:“殿中药味甚浓,只怕惊扰到公主了。”她示意织锦去开一扇窗户通通风。织锦犹豫地不想去开窗,谢嫔本就病着,受不得风吹,秋风最为伤人,今日开了窗只怕明日又得大病一场。
时于归立马识相说道:“不必,你如今病着开窗小心受凉。”她说着,眼睛不小心看到旁边矮座上的水晶琥珀枣,这一下便瞬间陷了进去,从那叠形状优美的枣子中拔不出来。
众所皆知,千秋公主可是最爱吃甜的了。
“这是我宫内大丫鬟红豆刚做的,公主若是不嫌弃便尝尝。”谢嫔咳嗽一声,轻声说道。织锦把碟子放到时于归手边,那股甜蜜蜜的糖味瞬间扑面而来。
时于归咳嗽一声,道谢之后捏起一粒放在嘴里,果然清甜扑鼻,好吃得说不出话来。
“公主嗜甜这一点倒是和皇后不一样,皇后最不喜欢吃甜。”谢柔看着她怀念说道。
皇后谢温与谢柔年纪相差不大,在谢家两人性格各异,一人似水一人似火,谢柔是前任谢家家主老来女,一出生便记在老夫人名下,养在老夫人膝下,母女两感情颇深,当时柳南风虽是号称平妻可在谢家人眼中到底还是贵妾,谢温作为贵妾之女,自然是不会与嫡幼女谢柔玩在一起。
只是谢温性格张扬出彩,她的才华,她的容貌,长安城中人人津津乐道,十三年那边女扮男装考入白鹿学院,名字便一直挂在榜首,蒙眼射鸟十发十中至今无人可破。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是喜欢甜这种深闺女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时于归意犹未尽地吃了两颗,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说道:“听说谢嫔病了许久便来探望,这几日宫中又贼人逃窜,前几日刚去了贤良殿,本宫生怕惊扰谢嫔养病,几日前圣人在內宫加大守卫力度,如今娴贵妃与其余九嫔那边都已增加防卫力度,今日来便是打算和谢嫔商量一下玲珑殿守卫情况。”
这话说得好听,说的保护众位贵人的人身安全,可实际上还是有着监控之意,东宫与公主这是打算把后宫牢牢掌控在手中,织锦在一旁脸色大变。只是谁也没想到谢柔脸色不变,竟然面色平静应了下来:“既然如此便多谢公主好意了,贼人尚在逃窜却是不太安全。”
她好似真的无辜极了,一点都不畏惧宫内多了些太子心腹之人,眉目一片舒缓姿态。这番做派让时于归也不由大为吃惊,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确实毫无异样,这才继续解释道:“这些人不是长久的,只要等贼人抓住便会撤回。”
谢柔完全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她不过是坐了一会便脸色极差,倦意涌上脸颊。
“公主今日前来,就是与我说这些吗?”一双与时于归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来人,她好似什么都知道,只是都掩与羸弱不堪的面容里。
“自然不是,本宫想与谢嫔聊一下当日揽月楼的事情,不知谢嫔能否承受。”时于归直截了当地说着,眉目上扬,自信张扬的样子。
谢嫔柔软地笑了笑,点点头说道:“自然可以,毕竟是我问心无愧,不是吗。”她笑说着,透明的脸上浮现温雅的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时于归,意味深长地说着。
时于归迎着她的视线,琥珀色眼珠在昏暗的屋内都格外熠熠生光。
“自然无心无愧,毕竟谢嫔也是受害者不是吗,还好两位贼人都已经被杖毙,姜潮生更是被千刀万剐,抵了他冲撞谢嫔的罪责,只是可惜姜家倒是绝后了。”时于归淡淡说着。
谢柔点了点头,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笑说道:“多亏圣人明鉴。”她面色不改,好似两人聊的人是一个莫不相干的人。
“本宫原本听说谢嫔还在谢家时,曾与姜潮生是从小一起的玩伴,两人关系极好,还以为会因此事伤心,如今见你如此便放心了,不过是一介莽汉,听了只言片语就敢一时脑热,当真是不值得。”谢柔盯着时于归打量的视线,笑着不说话。
“是可惜了。年少时在谢家自然是哪哪都高兴的,好似如今公主一般,当真是令人羡慕。”她面不改色地笑,透明的唇色微微弯起,“公主若是无事,便恕我失礼了,前几日偶然风寒,至今未愈,实难以继续交谈了。”
“世事虽然会变化,但人总是要持身自立的,不是吗。”时于归说道,她透过窗布看着天色,紧接着看到门口的立冬对着她眨眨眼,突然叹道:“倒不是我为难你,只好有人想见你,不得不入夜来访,不知谢嫔是否愿意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天都在外面,太忙了!!!我明天一定多写点,晚安!
第177章 公主心虚
长安城中高门贵勋的几个继承人中, 论温和守礼必属谢书群为其中翘楚。谢家虽嫡子众多但让人信服的不过是谢书群一人,人品才学样貌皆为上等,是个十足十地无暇君子,可今日这个君子竟然伪装成侍卫, 潜伏入宫, 出现在玲珑殿。
他虽然穿着普通侍卫地衣服, 可只要孤身一人站着便与他们格外不同。长身而立,气质如松, 一双浅于常人的眸子淡淡扫过他人时,众人只觉得浑身战栗, 逐渐深沉的黑夜在他背后露出暗色光泽, 他似从夜色中踏月而来,又似被暗黑裹挟而至。
谢柔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谢书群,捂着唇咳嗽一声, 无畏淡漠的眼神不甘示弱地在半空中与谢书□□汇, 可嘴里说的话却是对着时于归说道:“公主倒是丝毫不避讳。”
时于归捧着那叠水晶琥珀枣子, 叹了一口气为难地站起来说道:“哥哥吩咐的, 我也很是为难,而且总归是你们谢家自己的家事,若是你们处理得好, 何苦耽误我的时间。”她扔了一颗枣子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几口,出门前对着谢书群低声说道, “半个时辰的时间。”
谢书群即使穿着粗犷的侍卫服,言辞神态间也极为温和,大抵是四月份出生的人大都似春风,随风潜入来, 润物细无声,他温和地对着时于归点头称谢,嘴角含笑,风度翩翩。
时于归走后,屋内只剩下谢书群和谢嫔主仆二人,沉默在屋内弥漫。谢柔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起来,嘴角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书群,好似一尊冰冷的玉雕。
谢书群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两人,他最后一次见谢嫔还是谢老夫人丧礼前,那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女子满脸泪痕,盈盈不堪一击,而在此之前的见面便是谢柔入宫那年,一声淡紫色的织云布制成的襦裙衬得她面容如秋月般姣好。谢柔多年来一直都是这副柔弱不堪的样子,似风中柳絮水中残荷,这样的长相总会令人掉以轻心。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闻久了直泛恶心。一旁的织锦脸色涨红,眼神恶毒地看着谢书群忿忿说道:“谢常卿知礼犯礼,好大的胆子,奴婢这就把人赶出去。”
“这就是你养在身边的那把刀?”谢书群看着织锦,眼波流动,似水含情。
谢柔生为宫妃约束颇多,培养一个得力的心腹便显得尤为重要,只是谁也么想到她没有选择红豆,而是挑了一个入宫后才收拢的人。不过如今看来确实是机智,红豆代表着她少年岁月,而这人则会一直提醒她在宫中的苦难是由谁照成的。
织锦神情一噎,明明谢书群的眼神格外温柔可她依旧觉得像是嘲笑,高高在上的人不屑地下的蝼蚁,嘴角是怜悯,心底是嘲弄。
“下去吧,我与谢大郎君有话要说。”谢柔拍了拍织锦的手背安抚道,透明嘴角微微弯起。织锦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只好咬牙离去。
“奴婢在门口候着。”织锦瞪着谢书群大声喊着。
大门被咯吱一声关上,屋外摇曳的灯笼烛光被门窗隔绝,屋内的蜡烛火苗微微颤动,映得两人面色明晦不定,笑意同时从两人身上敛下。
“自从母亲灵堂前匆匆一见,我已有十多年未见过大郎君了,白马过隙岁月匆匆,谢大郎君却一点都没变。”谢柔捂着唇清了清嗓子,她虚弱之际,语气缥缈虚幻到好似可以随风而去。
谢书群看着病弱的谢柔,她脸色苍白,只有颧骨处因咳嗽染上血色,垂下眼淡淡说道:“我今日为何前来,想必姑姑比我还清楚。”
“姑姑?”谢柔像是听到一个笑话,笑了喘不过气来,深吸几口气才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似认真似冷笑地应道:“不敢当,那里够的上谢大郎君一句‘姑姑’,不过是谢家一枚弃子。”
“姑姑说笑了,一个弃子若也能掀起这等惊涛骇浪,你让我等如何自处。”谢书群亲自沏了一杯茶送到谢柔手边,轻轻柔柔地说着。他笑起来轮廓格外温和,眉目间俱是笑意,好似与人在谈论今日月色,谈笑风生,这样的人总会令人心软。
谢柔冷冷一笑,挥开手边杯子,杯子滴溜溜地滚在床边,茶水洒落在大红色绸缎被子一角,被水濡湿的红色在昏暗灯光下色泽逐渐暗沉。
“少与我假惺惺,我为什么走上这一步难道谢大郎君不清楚,若不是你匡那傻子一心赴死,今日局面何苦如此?”她抬起头来死死盯住谢书群,纤细雪白的脖颈在烛火中被绷紧,艳丽眉眼泛出血色,似濒死之人在火光中跳跃,凄美绝艳。
在谢家决定逼姜潮生赴死时,今日的局面便注定无法挽回,可在此之前谁也没想到结局会完全失控,向着预料不到的深渊驶去。
人人都有惊艳绝伦之才,人人都有足智多谋之计,可这艘大船还是失控了。
谢书群看着那双眼睛,谢家人眸色都比常人来得要淡一些,平日里尚不明显,可迎着烛光时那点浅色眼眸便似更能传递出主人的情绪,那双眼喊着不能见光的血和泪,在控诉,在指责,在难过。
“內宫私通祸及家族,更别说身怀孽种,姑姑扪心自问,若真是喜欢一人可会逼着人走上刀尖,你动机本就不纯,别人心甘情愿为你赴死,我只是顺势借了你的意,姑姑又怎好怪我?谢家走到如今这一步毕竟不容易,姑姑身为谢家女难道想害死谢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