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也是见过此人的,当日送请帖的温家幕僚。”顾明朝冷冷说道。
时于归眨眨眼,猛地一拍手。
“是他!他是不是白白净净的,六尺身高,留着八字胡,说话斯斯文文……说起来,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征一样,有种泯让众人又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张武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时于归,眼底的震惊之色几欲倾斜出来。
时于归愣愣地和他对视一眼,露出怪异的神情,惊讶说道:“不会真的是他吧。”这种说不出具体形容的面容特征,唯一要能说出点什么的,大概就是他寡淡毫无记忆点的样子。
“他竟然说的是真名。”张武喃喃自语,眸中似闪过一道光,但是很快又熄灭下去。
原来……原来,那人也不算太薄情寡义。
“所以是温家派你来的。”时于归摸着下巴说道。
张武强忍着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心里一会发冷,一会发热,好似在水火不容的地方来回奔波,身体极为疲惫,可精神却是紧绷着。
“不,不是,是王家。他是王家的家生子。”张武喉咙一阵发痒,血腥味在鼻息间弥漫。
“我在台州苦练武艺多年,最后在王家的操控下拿下了天元三年的武状元,被派往鹤原县做了司兵,我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紧接仓口县县令胡/春/华,他们给了我时间地点让我去跟踪他,当日胡/春/华差点暴露,我知道时机来了,便下去救了他。”张武好似一尊木偶,毫无情绪波动,声音低沉沙哑,连呼吸都顺着寒风静了下来。
胡/春/华性格忠厚老实,对人的防备之心极弱,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他成了朋友。这样的人是很好交往的,他们不太聪明说以不会算计你,不太谨慎所以不会疑心。
他连说话都太需要,胡/春/华太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挚友了,恨不得用一腔热血保护他。
这个故事和之前他说与太子殿下听的没什么区别,在胡/春/华被发现当晚他接到顺水推舟的命令便自告奋勇去顶罪,当时胡/春/华竭力阻止,奈何他铁了心要去,最后在徐有才的帮助下顺利进入杨家核心。
“所以王家早早就知道杨家的不轨之心,可他为什么不自己揭发举报呢?”这两家的关系可不融洽,一个是宫中宠妃,生有尧王殿下,一个是深宫老人,育有荣王殿下,两家冲突并不少。
“他们也想要玄铁石,对吗?”顾明朝轻声说道。他脑海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乍一看太过倾世骇俗可细细想来好像也在意料之中。
张武点头:“杨家是真蠢,矿山采量如何都把握不住,任由王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毫无察觉。”
“胡/春/华为何又会死?”
张武看着说话的公主殿下,神情恍惚,逐渐的,痛苦弥漫上他狰狞的脸颊,他好似被人一根根打断骨头,疼得他忍不住蜷缩起来。
“因为我有了异心被发现,所以被放弃了。”张武佝偻着脊背,喘着气说道,“他们把消息放给了杨家,杨家追杀我们,秋实……秋实临死前知道了全部真相,但他还是……为了我,赴死。
——“我其实早就知道一点的,毕竟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怎么好端端和我这般天资愚钝的人成了朋友,这趟路带着我会拖累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小夏就交给你了。”
——“虽然我不厌恶憎恨你,但是,阳城,我,害怕啊。”
大火映红了他的眼睛,皮肤上灼热的触感依稀就在眼前,热浪吹的他睁不开眼,眼底热意把眼前之人坦然赴死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你将计就计,假装成胡/春/华入了长安城,为什么只揭发杨家,不一同揭发王家?”顾明朝心情起伏,不知是要憎恶此人,还是同情此人。
蛇鼠两端,狼心狗肺,可又幡然醒悟,至情至性。
“我怎么揭露,一张谎话连篇的嘴吗?一副残缺不堪的脸吗?顾侍郎你会信吗?”张武笑说着。
“所以你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这里,任由胡/春/华在冰冷的棺材中无处伸冤吗?”时于归冷冷说道。
张武突然激动起来,他神情哲狰狞,脖颈青筋爆出,怒吼道:“杀他的人是全是滔天的王家,连太子都不能对他们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人放弃的弃子,我能做什么,我只要照顾好小夏……”他泛红的眼睛看着小夏。
小夏一脸害怕,根本不敢多看,把脸埋在顾明朝的脖颈间,顾明朝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着。张武神情一僵,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可你今日若是晚来一步……”时于归冷酷说道,“因为你害怕了,你有勇气反抗却没有勇气承担之后的后果,胡/春/华以身救你,你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你,辜负了他。”
之前他曾说过黑衣人看到小夏就不会杀他,可如今想来,王家今日既然敢动小夏,自然是不忌惮这个幼女的,想来王家后来也明白张武偷梁换柱的做法,一直追着而不杀,一是留他拔了杨家,二是做给其他被王家培养的棋子看此人的下场。
——背叛王家,生不如死。
这种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做法,确实是王守仁的风格。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过是蝼蚁……”张武痛苦的低语道,唇间留下一道血痕。
他能怎么做,王家把他所有路都堵死了,告诉他,你不过是一个废/物,一颗棋子,所有保护你的人都会因你而死。嬷嬷死了,秋实死了,连小夏都差点死了。
“老瞎子!”小夏一看到他流血了,心理顾不得害怕,立马跳出顾明朝的怀抱,扑倒他身边,“呜呜,你不要死啊。”
小夏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吓得仰头大哭起来。
那声音宛若一根绳,在黑暗中吧混沌迷茫的张武牵了出来,让他不得不清醒过来。他伸手摸着小夏的脑袋,痛苦地说道:“对不起。”
小夏哽咽地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呜呜,你不要死,我不害怕你了,呜呜。”
张武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见她还是襁褓中的孩子,被胡/春/华细心照顾着,把胡/春/华此人的优缺点学了个遍,索性又比她父亲聪明一些,才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小夏是胡/春/华的孩子?”顾明朝轻声问道。
张武把小夏抱在怀里,摇了摇头:“不是,是前任江南道刺史的孙女。”
作者有话要说: 陪我姐打了吊瓶,回家有点迟了,不好意思
第193章 玉佩玄机
前任江南道刺史名叫周怀瑾, 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实干人才,先皇在世时担任苏州长史,一力推动海外贸易的开放,在任上兢兢业业, 只是七年前在担任江南道刺史时不幸积劳成疾, 溘然长逝, 家中老小在赶赴长安城途中遭遇土匪不幸全部身亡。
周怀瑾扎根江南道数十年,从一介县令走到刺史的位置, 从清隽少年长成两鬓白发的壮年,三十几年的时间让他在江南道威望极重, 所历任的每个地方到任后都会被送上万民伞, 在民间声望之高。
最重要是他不是王家的人,同时也算是个聪明人,在江南道这趟大泥塘中游刃有余。在任上极少与王家冲突, 但也会维护吏治上的百姓利益安危, 而且于一般在任的官员时不时给王家献礼孝敬不一样, 他一般都是带着王家做生意, 最大力度的开发海商,很多时候都能让王家人赚个满盆,因此和王家的关系还算融洽。
这样的人七年前突然倒在任上, 圣人极为痛惜,下旨封了个文德的谥号,而当时正在准备大航海贸易的政策也不得不取消, 着实令人惋惜。
“周刺史身体强健如何会突然暴毙,尸体匆匆下葬后周家人为何入长安城,他们祖籍江苏,守孝也该是回苏州才是。”张武把心中所有憋屈苦闷愤怒都抒发出来, 肩膀上的重担好似突然卸了下来。他索性靠在树干上,抓起地上的野花小草手指灵活地编着。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这么痛快过,一切都随之远去,连冬日寒风都不再令人憎恶。
“王家既然敢谋杀一道刺史,说明两人的矛盾到了不可调节的地步,可这是为何。”时于归皱眉。周怀瑾此人游走江南道多年,早已和王家形成共识,不然也不会在此地步步高升,官至刺史,这样的人和王家牵连之深,绝不是一点小矛盾可以激化。
“公主知道此人吗?”张武手脚麻利地编好花环,放到小夏头上,小夏眼睛一亮,乖乖坐在他边上,放在手中把玩。
周怀瑾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官,他游离于长安城与江南道,双方都维持着着诡异的平衡,王家不似他为眼中钉,圣人需要他把控对江南道的控制。他不是纯臣,也不是佞臣,但不得不说他一直为百姓做事,不然也不会得到如此多的爱戴。
时于归说不出所以然来,江南道水之深,连东宫都不能探测一二。她看向顾明朝,只看到顾明朝神情沉重,一脸沉思。
“谢书华此去江南道便有这个原因,太子对周刺史的死早有疑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谢书群当日推谢书华出面,便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太子的。”顾明朝缓缓解释着。
——“太子难道不怀疑周怀瑾的死,周刺史年前入长安诉职的时还是神采奕奕,不过一年时间怎么会突然暴毙,且在去世前半个月他曾寄了一份慰问信给我父亲。”
这也是当初他们怀疑是谢韫道此人目光狭隘,出卖周刺史,这才导致他突然暴毙。
“胡/春/华又是如何刚好救下小夏。”顾明朝沉声问道。
张武摸着小夏的脑袋,垂下眼淡淡回道:“不是正好,秋实早早就是周刺史的人,当年他上任仓口县后曾去拜访过周刺史,之后两人一直互通书信,他能在仓口县做成今日这个名声,少不得周刺史指点。那日秋实与我刚刚从周边县城回来,当日便收到周刺史书信,叫他去七里坡接人。”
胡/春/华和张武两人不敢耽误立马去了七里坡,可去了那里才发现马车早已离去,他们立马跟着车辙追了上去,直到数百公里才发现踪迹,只是等他追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周家众人全部倒在血泊中,正准备离开时,发现树枝上挂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七里坡根本不是去长安城的方向,而且当时周刺史发信给秋实去接人,可见他们根本也没有去长安城的意思,可最后在通往长安城的落石岭被发现。顾侍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张武闭上眼,冷笑着。
有人要对周家赶尽杀绝。
时于归沉默,小夏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挪了挪屁股靠近顾明朝,紧紧贴着他的腿。顾明朝垂下眼,看着浑然不知的小女孩,即使她如今不过是过了短短七年的人生,可在懵懂之年经历了丧父丧母的痛苦,也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她眼睛依旧纯真清澈。
顾明朝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小夏抬起头对着他咧嘴笑起来。
“之后是你暴露了,还是胡/春/华暴露了。”顾明朝摸着小夏冰冷的小手,示意密林口的士兵拿了披风把小夏包裹起来,小夏像只小奶猫一样埋在顾明朝的脖颈间,露出开心的笑来。
“都暴露了。”张武看着小夏依赖顾明朝的模样,心中黯然,冷冷说道,“我们逃难时商讨过,他会暴露是因为周刺史,而我是有贰心被发现所以被放弃。”
“也就是说来追杀你们的是两拨人,一波是杨家人,一波是王家人,其中杨家在胡/春/华身死后就放弃了你,而王家却一直穷追不舍,你觉得他们实在折磨你,威胁你。可当时你顶着胡/春/华的名义入了长安城,按理应该是杨家继续追杀你才是,一句面目全非的尸体王家为什么确定你没死?”
张武听着顾明朝的话陷入沉思,当时疲于逃命,很多事情根本来不及细想,等他安稳下来,一心觉得是王家故意折辱他,现在听着顾明朝的话心底突然萌生出怪异。
“有没有可能,其实王家追杀你们是因为在找一样东西,而尸体上并没有,所以他不管你们谁还活着都必须追杀到底,而杨家之所以没有追杀你,要不是与王家达成协议,要不就是王家替你挡下,不论如何,王家怕东西被杨家发现,所以这也说明了东西极为重要。”
顾明朝的视线落在张武身上,张武迷茫地看着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王家如此兴师动众。
“秋实,并未给过我任何东西。”张武喃喃低语。一路上两人都精神紧绷,根本看不出异样,胡/春/华总是抱着小夏风声鹤唳,格外敏感。
逐渐升高的太阳,终于把密林中的阴森驱散了一些,虫鸣鸟叫在旭日下欢快地叫唤着,小夏热得探出脑袋,揪着一片树叶放在阳光下看着。
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转移到小夏身上。
“好几次险境都是因为小夏才得以逃脱,他们真的是……”张武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真浪漫的小夏。
时于归看着小夏花环顶在自己头上,自娱自乐的样子,出声道:“她不是在死人堆里被发现的,而是在树上,这说明是周家人故意放上去的,王家会认为东西在她身上并不奇怪。你们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发现。”
众人的目光停留在自顾自玩着花环的小夏身上,小夏迷茫地抬头看着众人,紧紧抱住顾明朝的脖颈,重新缩回披风中。
“只有那条红色绳结。”张武喃喃自语。这是江南道尤其是台州特有的一种祈求小孩平安的打法,当时他和胡/春/华谁也没在意。
时于归早已派人去查过红绳的来历,心中电光火石猛地一闪。
“不对,周怀瑾是苏州人,也并未在台州任职过,最后十年已经位居江南道刺史,为何会给小孩佩戴这种绳结。”
周怀瑾大概是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给家人留了线索,让胡/春/华去接家人避难,但他没想到台州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深,王家几乎瞬间就知道他的动静,半路截杀周家人,周家人只好把唯一的线索交给了嗷嗷待哺的婴儿。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他们能做的不过也就是赌一把。
“台州有什么特别的吗?”张武皱着眉,他在台州任职多年,对台州并不陌生,台州在江南道中比不上苏杭,也比不过福泉两州,不上不下的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杨家可以把胡/春/华塞进去的原因,连王家自己都不够重视这个地方。
“台州!”小夏突然清脆地开口说道,“我的玉佩在阳光下有台州两个字呢!”她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被她藏得严严实实的玉佩,放在阳光下得意洋洋地炫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