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三分调笑,三分戏谑,还带了一分认真。时于归随意踏进花圃内的小道,红色的裙摆艳丽绽放,片片花纹似波浪一般缱绻前行,一时间也不知是人美还是花娇。她就这样顺着石板小路,随意走来,踏着月色,乘着夜风,眼底红痣与额间牡丹交相辉映,泛着莹润光泽,园中各色牡丹无一可艳压,无一能比肩,百花黯然失色,明月避云而走。
月光下肆意而来的少女,即使漫不经心,神情淡然,言行举止却依旧气质矜贵,眯眼看人的大眼睛,总在不经意间,带出一丝光亮,比天上的群星还要璀璨。她走到顾明朝身前,仰头看着面前的刑部侍郎,顾侍郎容貌俊秀,剑眉朗目,嘴角总是含着温柔的笑意,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比马球场的大鼓还要浑厚,震得人耳朵发麻。
“公主殿下。”顾明朝后退一步,行礼喊道。
时于归收回视线,拢了拢双手,随意地笑道:“相逢不如偶遇,今夜月色正美,不如本宫带侍郎一同赏花。”
顾明朝看了眼不远处的立春、立夏,终究还是低头拒绝。
“请恕微臣无状,夜色黑沉,公主千金之躯,园内夜游恐怕失礼。”
他刚才一念之差留了下来,却不想因此而损害公主清誉,太子不稳,公主难当,多事之秋还是切勿留下话柄为好。
公主是个很好的女子,顾明朝想,她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却不能得寸进尺,授人把柄。
时于归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黑色发旋,倏地收回视线,目光看向不远处盛开的牡丹,那双眸子暗了暗,又亮了起来,心中升起一丝笑意,有些失落又夹杂安慰,这种情绪在心底顺着呼吸一点点弥漫着,直到五脏六腑,七情六欲都明白这点奇怪的少女心思。
长相斯文俊秀,言行矜持有礼的男子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更何况他能力出众,低调办事,这和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是喜欢顾明朝的,这种喜欢无关男女风花雪月,只是出于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欣赏。她拉拢,提拔,甚至是保护,选了她家妹妹,帮他所想,打了侯府妾侍,为他出气,这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是今夜,时于归笑了笑,这人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还要好。
她敛下笑意,眼角的朱砂红点,半敛光辉,她看了一眼顾明朝,随即转身,大红色曳地牡丹金丝鸾鸟图案在顾明朝眼前一闪而过,公主的声音逐渐远去。
“顾侍郎高风亮节,是我失礼了。”时于归顺着笑道回了回廊,雕刻着牡丹盛开的花窗只能隐隐看到公主小巧精致的下巴在窗户一闪而过。
顾明朝目送时于归消失在角落的尽头,脸上泛出苦笑,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内。院内的牡丹懵懵懂懂根本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它们无知无觉地盛开着,不识人间之苦,不识男女之情,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很快便压了下去,东边的花圃像是灯光大乱,后又逐渐按了下来,这一动静惊醒了顾明朝,顾明朝收回视线匆匆离去。
微风吹过,花枝簌簌作响,皎洁的月娘终于钻出云层,照亮大地,地面留下层层倒影。顾明朝随着小路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住脚步,脸色微变。
——一双脚印赫然出现在泥泞中。
“算他识相。”时庭瑜听完长丰的汇报,冷哼一声,看到重新回来的顾明朝,审视一番,这才收回视线。
镇远候的牌匾看来一时半会是摘不下了。这个顾明朝可比他老子拎的清。
“可有别人看见。”时庭瑜扫了眼台上的人,圣人独自饮酒,两位贵妃乖巧地坐在一旁,难得和谐共处,又思极刚才发生的事,皱眉问道。
长丰有些不确定,谨慎回道:“当时天太黑,属下也不清楚。不过天色黑沉,公主和顾侍郎隔着距离,只是说了几句话,想来落不下什么把柄。而且有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隔了小半个花圃呢。”
时庭瑜眉心皱起,挥了挥手,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所有的大祸都是出于不知名的隐患,有些事情还是要料理干净的。
那边顾明朝刚坐下,见谢书华又开始喝酒,瞥见顾明朝回来,凉凉地说道:“错过一出好戏。”态度讽刺随意,继续说道,“贵人斗法,丫鬟遭殃。”
顾明朝笑了笑不说话,突然见谢书华袖边带有一片牡丹花瓣,花色艳丽,还带着水渍,显然是刚摘下不久,心思一动,移开视线说道:“什么好戏?”
“牡丹花的好戏。”
原来之前丽贵妃献舞,圣人龙心大悦,派人去牡丹园摘了朵飞燕红装给丽贵妃,丽贵妃的丫鬟也跟了上去,说要去摘金星雪浪,偏偏娴贵妃之前也派人去牡丹园摘花,三队人在摘花小路上撞在一起,也不知如何起了冲突,花没摘到,人也弄得脏乱,等回来时候,王公公在圣人耳边耳语几句,圣人脸色都变了,两位贵妃也彻底安静下来。
顾明朝的视线看向上位三人,见他们气氛的确与之前不同,皱眉,他又看向旁边的人,见谢书华竟然盯着他看。
这可真是怪事,谢书华能盯人看,这可是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可不想他平日里高傲如孔雀的模样。
“谢侍郎。”顾明朝喊了一声,见他收回视线,打量着他后,试探问道,“谢侍郎知道这么清楚,恐怕看了全场的戏吧。”
谢书华放下酒杯,态度坦诚,直视着顾明朝,眉峰挑起,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是啊,两出好戏,可不精彩。”
这话便是承认看到顾明朝和公主在园中讲话的事情了,他原本以为会看到顾明朝神情大变,但遗憾地是,顾明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夹出他袖间的那瓣牡丹花,挑眉呛着:“听墙角一点都不拾掇干净,被人抓个正着,当真是枉为君子。”
谢书华也不是一个随意脸红的人,被人抓到马脚也只是耸肩,端起酒杯,不阴不阳地刺道:“深夜独处,也不是君子之道。”
顾明朝严肃反驳道:“谢侍郎慎言,不过是偶遇而已,公主尚有贴身婢女相伴,切不可胡言乱语,污公主清白。”
谢书华见他确实一脸严肃不似作伪,心中刚升起的想法又有些动摇。
——难道顾明朝当真是偶遇?
第30章 刑部夜话
千秋大典那夜的种种情况,顾明朝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但上了葛生的马车后才惊觉背后一阵冷汗。葛生驾着马车,慢悠悠地说道:“大郎君,车内有六娘子叫芍药准备的桂花糕,怕大郎君饿着。”
顾明朝打开暗格,暗格内闷着一块银丝炭,糕点拿在手里余温犹在。芍药一向细心,这些事情做得向来体贴,桂花糕入口甜而不腻,芳香扑鼻。大宴的吃食华而不实,以冷食为主,是以他只吃了几口,其余入腹的都是酒水。
“到了,大郎君。”
一路平安地到了侯府,因着侯爷已经睡下,侯府漆黑一片,只有几盏角灯亮着,葛生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边。
顾明朝的院子在西边,要经过一角花园,花匠今夜也不知怎么了,洒了不少水,土地泥泞,葛生穿着棉布鞋,一踩一个印。
“葛生,你的鞋几号。”
葛生在泥地上艰难地走着,脸上带着一丝怒气,但还是老实回答道:“九寸。”
“你知道儿茶鞋几号吗?”
葛生突然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摇手,手中的灯都晃得乱窜,激动地说着:“这……这如何能知道。”
顾明朝突然反应过来,女子的鞋码可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刚才也是张嘴问了出去,但也没想到葛生竟然是这个反应,心生恶趣味,压着嗓子说道:“葛生,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也对,年纪到了也是时候婚配了,我去跟静兰说一声,帮你张罗张罗。”
葛生闷着头直走,低头沉闷地说道:“我哪都不去,要一直陪着郎君。”
“哪能啊,娶了媳妇也是能一直陪着我的。”顾明朝见他这般模样,背着手,笑眯眯地跟在他后面,“哎,小心……”
“哎呀,是谁!”一声娇俏,怒气冲冲的声音骤然响起。
原来是顾静兰见人迟迟不回,心中担心,特意让儿茶出来看看,谁知儿茶的灯刚一出门没多久被风吹灭,她只得借着角灯的微光摸黑走着,哪曾想拐弯口突然出现人,那人动作又快又急,把她撞了个踉跄,直接撞倒在地。
儿茶人小体轻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青色襦裙被污了一大块,气得脸都红了,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儿茶,你怎么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撞到人的葛生愣在那里,一下子听出儿茶的声音,急忙扶起她。
儿茶仰着头傻傻地看着葛生,想起刚才自己的语气,不好意思地连忙挥手说道:“没事没事,我……六娘子叫我来看看大郎君回来了吗?”
“静兰还没歇息?”顾明朝接过葛生手中的灯,闻言,皱眉问道。
今日大宴散得晚,兴庆宫又在东边,马车要横贯大半个长安城,光光路上时间就要浪费半个时辰,回到顾府已经将近子时。被葛生扶起的儿茶跛着脚,傻乎乎地应道:“还没啊,在等大郎君呢。”
“人是你撞倒的,可要负责。”顾明朝提着灯笼打趣道。这话也不知为何激得葛生面红耳赤,哼次哼次不说话。
“天色以晚,我就不去打扰静兰了,你带个话过去,让六娘子早些休息,这条路也亮了不少,你好生扶着儿茶。”顾明朝看着两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着葛生意有所指地说着。葛生低着头,讷讷地点了点头,转身扶着儿茶去了顾静兰的院子。
顾明朝的院子在顾静兰南边,中间隔了顾静兰自己种的小花圃和一堵花墙藤蔓。他回去的时候,屋内已经升起了炭火,烘的人暖洋洋的。
“大郎君,有个叫阿瞳的人说是刑部的人,给您送了样东西。”说话的人名叫蒙楚,一道伤疤自额头贯穿眼睛直到下巴,满头黑白交加的头发,哪怕是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低着头,说话嗡嗡的,像含在嘴里说话。
顾明朝眼皮子一跳,突然想起盛尚书大宴上的眼神,但他自认这事做得毫无破绽,环环相扣,盛尚书应该抓不到什么把柄。他心惊胆战地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速来,刑部’二字,这个字迹分明就是盛潜所写。
“阿瞳可有再说什么?”顾明朝垂死挣扎地问了句。
蒙楚摇了摇头。
“来人,备马。”
“郎君,六娘子熬了一碗安神汤……”捧着顾静兰熬好的茶汤,葛生刚进门,话还没说完,只看到顾明朝匆匆向着西侧门走去,蒙楚拦住他,简单说道:“刑部似有要事找郎君。”
“那这……”
“放着吧,别声张,让人熄了灯,别让外人知道郎君出去了。”蒙楚做事向来周到仔细,葛生虽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声张,但还是认真地吩咐下去。
索性今夜是千秋大典最后一夜,宵禁并没有实施,只有禁军在城中巡视以防闹事,顾明朝骑马到刑部的时候天色微亮,赫然发现守门人阿瞳难得站起来,打着哈欠,靠在门边。
“顾侍郎您终于来了,盛尚书已经在正堂等了不少时间了。”阿瞳眼尖,远远看到顾明朝,一副得救的模样,上前牵过马,边打哈欠边说。
顾明朝下马进门后,停下来问道:“盛尚书……只叫你给我送了信。”
阿瞳系好马,眼睛都要困得眯起来了,话都听不清,嘴里胡乱哼着,点了几下头,便闭着眼,梦游似的进了角屋。
顾明朝见状只得等他睡醒之后再仔细询问,这事本来牵扯不到阿瞳,只是他最后去了角门,若是被有心人看到难免不会祸及他。
阿瞳身份特殊,曝光在人前并不是一件好事。想来盛尚书特意派阿瞳来送行也是存心敲打他的意思。他暗恨自己思虑不周,加快脚步去了刑部正堂。
一进门便看到盛潜合着眼坐在御赐的胡床上,胡床上的人面容苍老,脸上布满褐色斑点,昏暗阴沉的屋内除了微微的亮光便只剩下黑暗,层层重叠的眼皮掩着朽木垂垂的眼睛,这样的人闭上眼时透出死寂灰败的滋味,但只要掀开眼皮看你的时候,又觉得眼含精光,不容小觑。
“盛尚书。”顾明朝行礼喊道。
“喵~”大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娇娇地蹭了蹭顾明朝的下摆,一声不吭地躲到他后面。顾明朝抿了抿唇,正准备上前,大花四肢并用抱住顾明朝的小腿,生生用体重拖得他走不动路。
“乖,放手。”顾明朝尴尬地蹲下来摸了摸大花的脑袋,大花用力拱了拱他手心,继续坚持不懈拖着他,不让他往前走。
“喵喵喵~~”大花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些着急。
“让它走。”盛尚书睁眼平静地看着大花,大花素来嚣张的性格竟然被吓得后颈毛一竖,再也不管顾明朝,蹭得一下跑走了。
“这猫倒是机灵。”盛潜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明朝说道。
顾明朝沉默地站着,壁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直直地没入黑暗中,像是一尊尚未雕琢完成的巨大雕像,在黑暗中沉默寡言地肆意生长。
两人一坐一站,皆沉默着,盛潜眯着眼看着眼前俊秀的青年,身姿修长清雅如竹,媲之美玉如切如琢,这般风姿绰约的儿郎理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不是被黑暗,仇恨所掩埋,阴私肮脏不该经由他之手。
“我与你祖父相识于式微,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文官,一个是空有才华的武将,潦倒之际,两人共食一碗面,是我亲眼看着走到镇远候这个位置,光明磊落,不易其身,我原本以为你肖像你祖父,如今看来竟然是我看错眼了。”盛潜语含痛惜,面目却是极为冷静,那双眼皮耷拉着,惋惜的眼光一直看着顾明朝。
“我虽知你难处,明你苦痛,却终觉隔了一层,不能感同身受,多年来始终无法开解于你,唯一一点,我为你祖父挚友须提醒与你,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蚍蜉无法撼树,你若是决心踏入这趟浑水,也需学会自保,杨家之事,朝堂博弈,底下浑水暗流众多,需知明哲保身方为上策,你与公主……还是少些来往。”
顾明朝心中一震,知盛潜是知道他做的事情了,心中惊疑,却又不知是哪里出错,一时间嘴角抿成一个弧度,冷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