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娃娃是了缘五天前捡到的,看身形大小不过三月大小,俗世羁绊如何安心入佛。”一鸣方丈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
刚进门的顾明朝心思一动,视线落到了缘抱着的奶娃娃身上,三个月的奶娃娃小小只的,哭起来都细细弱弱的。
“哦,如何是俗世羁绊,既然无父无母便是天生地养,入了佛家也是她的缘分。”时于归淡笑,漫不经心地把话递了回去。
一鸣方丈又是念了一声佛号,无欲无求的眼睛看向了缘和他怀中地一一,露出悲悯的神情:“佛法森严,命案缠身,如何入我清净寺门,连了缘都牵扯入世,还请公主救佛门众员。”
这话便有些严重了,时于归的脸上也严肃起来,一双琥珀杏眼严厉地看着方丈。顾明朝猛地当日女子击鼓鸣冤说的话,心中微骇。
“方丈得道高僧,竟也关心俗世案件。”顾明朝开口试探道。那日击鼓鸣冤的夫人也有一个三月大小的女孩,只是被当家主母溺死,这事原本只属于内宅私事,只是那女子最后哭道她连她女儿的尸体都没看到,这话让顾明朝当时留了个心眼。
“了缘是痴儿,十年前由贫僧带回寺内,因果循环,今日便带回这个孩子,只是佛家清苦,稚女娇贵,还请公主赎罪。”
——老狐狸。
时于归和顾明朝对视一眼,内心同时闪过这句话。
第39章 一一来历
“顾侍郎哄小孩有一手啊。”时于归吃着蜜饯, 啧啧称奇,视线在顾明朝身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地打趣着。
这事也实在有趣,一鸣方丈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时于归后带着了缘离开, 吃饱喝足的小奶娃睡醒后, 连奶嬷嬷都哄不住, 只是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
顾静兰心疼地接手抱过来,谁知道奶娃娃一到她怀里, 便盯着他身边的顾明朝看。时于归见状连忙怂恿顾静兰把一一递给顾明朝,脸上赤裸裸地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
谁知道一一到了顾明朝手里更乖了, 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 没一会便在他怀里睡下去了,连奶嬷嬷都惊叹不已。
顾静兰听着时于归的话,偷偷抿唇笑起来, 顾明朝有些窘迫, 正打算把一一交给奶嬷嬷, 没想到这个不省心的小孩刚到奶嬷嬷手中便扯着嗓子嚎起来, 顾明朝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一一抱了过去。
“不……不错啊,自觉。”时于归笑得直拍椅扶手, 连一旁坐着的柳文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屋内众人正在笑着,门口突然探头进来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原来是了缘背着方丈跑过来, 他睁着圆滚滚的漆黑大眼胆怯地朝里望去,直到看到顾明朝手中的娃娃才眼睛一亮,他后面的长丰抱刀站在不远处,想来是对着了缘偷跑进来秉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时于归对他招了招手, 了缘抓着门框满脸通红,公主身后的立冬笑嘻嘻上前把人拉进屋内,了缘活像被烫到一般,连忙抽回手,双手合十,嘴里嘀咕地念个不停,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小师傅,你是来看一一的吗?”柳文荷轻声开口说道,她说话轻轻柔柔,比梅花还要清冽,寡淡的眉眼似乎也格外没有攻击力,倒像寒梅料峭,只看着便能让人放下戒心。了缘觑了她一眼,又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心地点点头。
“立春,带小师傅坐到顾侍郎那边,再端些糕点来。”柳文荷选了个面容柔和雪白的立春出面,引着小沙弥入座奉上糕点,这一番下来这才让他不再拘束,一旁的时于归看得叹为观止。
小和尚看着手边精致的糕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细软甜滋的梅花糕散发出清香,一直勾引着他的视线,让他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梅花糕冷了便要倒掉,小师傅出家人,不如替我们分担分担。”顾明朝见状,给了了缘台阶下。了缘哪懂是不是真的要倒掉,他自小身后在寺庙,被教导一米一粟来之不易,听说要倒掉便赶紧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倒也露出几分这个年纪的天真。
他无意识地靠近屋内唯一的男性,贴着他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睡得微微张开嘴的小女孩,专注又认真。
“小师傅,你多大了。”活泼的立冬看他有趣便张口问道。
这样热烈响亮的女声明显惊吓到了缘,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竖起两只耳朵,贴近顾明朝,小声地说道:“小僧十岁了。”
时于归斜了立冬一样,立冬也没想到小和尚这么不经吓,吐了吐舌头站在一旁不说话。顾明朝一手抱着一一,一手空出来给他拍拍背,免得噎住。了缘更是贴着他站着,小手扣着自己的衣服,低下头不说话。
了缘的胆子大概比麻雀还小,只要有一点动静都会睁着眼睛警惕起来,而且他似乎只对柳文荷和顾明朝能放下戒心。
时于归对顾明朝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搞定这个芝麻大小胆子的小沙弥。
“小师傅别怕,你这样紧张会影响到一一的。”顾明朝笑眯眯地开口说着,他笑起来,眼睛微眯,眉目柔和,宛若春风十里柔情。
小沙弥果然放松下来,他好奇地睁大眼睛,捂着小嘴惊讶地说道:“真的吗?”
顾明朝认真地点点头。
“我哥哥从小带我,不会骗你的。”顾静兰开口圆道。了缘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顾明朝一眼,果见两人有几分相似,心中对顾明朝的话便信了几分。
“那我不紧张。”了缘扣着手指自我安慰道,要不是时机不对,时于归只怕要大笑起来,了缘的神情可是写满了‘我好害怕’,偏偏嘴上这般说着,怪不得都觉得欺负人好玩。
“你看你不紧张了,一一也睡得安稳了。”顾明朝睁眼说瞎话,慢慢引导了缘坐在一旁,继续说道,“多亏了有你,一一才能活下来。”
了缘揪着洗得发白的僧服,脸上突然露出几丝犹豫,随即又被掩盖下去,继续扣着衣服,沉默着不说话。顾明朝办案多年,一看这表情便知有问题,他面上不显,继续说道:“你平日里都去北坡捡柴的吗?”
“我听说你们后山北坡不是有野兽,不是说不准上山的吗?”时于归见他换了个话题,敏锐地察觉出不对,便顺着他的话,假装好奇地问着。
“是有野兽,之前下山把菜地里的菜都拱坏了。”了缘小声回道。
“那野兽可真可恶,有没有伤到人。”顾明朝接着时于归的话,柔声安慰着。
“伤了大师兄,和几个掌教师傅。”了缘也没察觉出换人了,心思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被伤的?”时于归接下来说着。
“半个月前。”
“那你怎么有胆子去北坡。”顾明朝接着他的话,声音低柔,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了缘,那声音比大殿中的佛音还要缥缈。
“我看到三师兄……”了缘猛地回神,一把捂住嘴,瞪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顾明朝又看着时于归,不一会儿,大大的眼睛里便蓄满了眼泪。
顾明朝眼疾手快把一一塞到他怀里,了缘下意识地接了过去,也忘记抹脸上的泪珠,微微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们骗我。”了缘伤心极了,闷着嗓子指责着。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时于归都产生罪恶感,好似干了一件天理不容的大事。
这个时候顾明朝倒是相当淡定,他咳嗽一声,严肃说道:“若不是你心中也有些犹豫,怎么会主动自己说出来。你那日好奇三师兄去北坡做什么所以才跟上去是吗?你抱回一一的时候,你也觉得三师兄做得不太对,所以你犹豫了,但是三师兄对你很好,所以你打算替他保守秘密。”
了缘吃惊地张大嘴巴,不明白顾明朝怎么都知道。
“你们三师兄一个出家人哪来的娃娃你不奇怪吗?”时于归拢了拢袖子,好奇地问道。
“三师兄乐善好施……也许是捡来的。”虽然刚才时于归和顾明朝一起欺骗过他,但公主的问题,了缘虽然不敢看着她但还是回了一句。
“捡来为什么要放到北坡去,北坡不是有野兽吗?”柳文荷发出质疑,哪怕是质疑声也被她说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让人生不出逆反的心理。
了缘皱起眉来,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但三师兄是好人,他经常帮助人的,他不是坏人。”他瞪着眼睛,眼睛蓄满眼泪,看上去可怜又无助。
顾静兰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对孩子一向没辙,素来心软,便对着顾明朝说道:“好了,哥哥,他还是个孩子,真有问题你个侍郎不会自己去查吗?为难一个小孩做什么?”
顾明朝蹲下 身来,平视着了缘,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有意逼问你,只是一一可能来历有些问题,我必须得保证每一个无辜的生命。”
了缘低下头,任由眼泪滴下来,落到一一的襁褓上,晕开一朵朵水花,哽咽地说着:“我知道,一一不是普通人,她的衣服那么得好看。”
“师傅,了缘又不见了,不会跑到公主那边去了吧。”禅房内,一个面容白胖,身材敦实的僧人着急地说着。
一鸣方丈从打坐中睁开眼,注视着眼前额头冒汗的人,露出笑来,说道:“不用管他,小孩子多跑跑才对。了贪今日的经诵了吗?”
了贪满头大汗,露出憨厚的笑来,点头回着:“早课都做好了,还是把了缘找回来吧,万一冲撞了公主……”
“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随他去吧。”一鸣方丈打断他的话,那双沉静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三弟子,当年骨瘦嶙峋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肆意生长不可捉摸。
了贪不由自主移开视线,点头称是。
“去吧,修佛为修心,心为如来,无不清净。”
了贪双手合十行礼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他听到方丈正在小心地念着经文,是大乘无量寿清静庄严平等觉经。
那经文他曾反复抄写过,哪怕只是看着口型都能猜到,他摸着脑袋疑惑地想着:师傅平日里不都是念心经的吗?
看到了贪离去的背影,一鸣方丈睁开眼,望着虚空叹了一口气,继续转着手上佛珠,阖眼念道:“世人共争不急之务,于此剧恶极苦之中,勤身营务,以自给济。尊卑、贫富、少长、男女,累念积虑,为心走使……”
第40章 了缘入城
一一醒来之后便一直缠着了缘, 了缘一离开她的视线便开始哭,偏偏哭得也不大声,只是像只小奶猫一样抽泣,抽抽搭搭地红着眼, 怪让人心疼的。
一直神出鬼没的方丈满眼慈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称了缘命有一劫, 尘缘未了,便放他下山历练。大师兄拖着伤腿, 给懵懂不知所措的了缘收拾行李。
“大师兄,师父为什么让我下山, 尘缘未了不就是不能修行了, 那我还能回来吗。”了缘坐在炕上,晃着双腿,迷迷瞪瞪地问着。
了缘的大师兄了凡眉清目秀, 唇红齿白, 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微微眯着, 和善之极的模样。他摸了摸小师弟的脑袋, 认真地解释道:“只要你了却尘缘自然就回来了。凡心不净如何修佛心。”
“那什么时候是了结了呢。”了缘挠着脑袋,不解地问着。
了凡垂下眼,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小师弟, 师父说小师弟是所有弟子中最有佛性的,至纯至善,心思纯净, 比林间的晨露还要透明无暇,他也最喜欢这个师弟,那双眼睛能倒映出全部黑暗也能投射出最明亮的光辉。
“等你觉得你可以回来了,便回来吧。”
十岁的小沙弥睁着黑晶晶的大眼睛, 似懂非懂,接过师兄递来的包裹,捏在手里,露出腼腆羞涩的笑来,涌现出一丝不舍的情绪,可又想起可以出去玩,心中又逐渐有了一丝雀跃。
“那……那我去山下带好吃的给师兄。”了缘压抑着兴奋的心情许诺着。
了凡温柔地注视着小师弟,点了点头,仔细叮嘱道:“去了山下可不许胡闹,仔细听着顾侍郎的话,不要给别人惹麻烦。”
倦鸟归巢,夕阳西下,时于归带着新鲜出炉的小沙弥准备回宫,小沙弥背着包,抱着小娃娃,乖乖地跟在顾明朝后面,顾明朝把他抱上马车。
他透过车帘向后看去,只看到方丈带着大师兄和三师兄在寺院门口送他。佛门高台上一层层阶梯蜿蜒向上,九十九级台阶在佛家代表轮回,他的师父师兄就这样高高站在寺门前,越来越多的梅花把他们层层遮挡住,只留下庙宇上的一角红色屋檐,一只归鸟一闪而过,似乎没入天边火红燃起的云霞上,最终消失不见。
年幼的沙弥猛地呼吸一窒,一股难掩的惆怅涌上心头,他突然不想离开了,他想念师父和师兄了。
“怎么了。”顾明朝见他低落地收回视线,摸了摸他的脑袋,关心地问道。
了缘勉强露出笑来,抱紧一一,收敛少年愁绪,故作轻松地说道:“在想回去要给师父带哪里的梅花糕。”
顾明朝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说着:“朱雀大街上朱大娘家的梅花糕非常好吃,你可以等事情完结之后带回来。你来过长安城吗?”
了缘被转移了注意力,羞涩地摇了摇头。他一出生就被方丈抱到寺中。十年时间里他曾漫山遍野跑过大小径山,却从未下过山,只听过三师兄对他描述过外面的锦绣繁华,火树银花,星桥铁锁,美得不似人间,他向往师兄口中这样的世界,但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一天涉足。
怀里的一一似乎感受到他难以言表的心情,不安地蹬了蹬腿,哼哼了几声,了缘从沉思中回神,连忙摇了几下,动作熟练,一一很快便安静下来,继续睡下去。
公主的行撵从西城门进入玄武大街后右拐进入棋盘街,最后车停在顾府门口,门口的管家面色一紧,下意识又要跳起,只看到那位面容冷峻,名叫长丰的侍卫掀了掀眼皮,眼如寒刀地扫了他一眼,顿时让他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因着公主不合适带了缘回宫,了缘便暂且寄住在顾府。只是到时若是顾闻岳看见了,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时于归闭着眼都能琢磨出这类人的反应,只得屈尊降贵亲自来顾府门前晃一晃。
等顾明朝抱着一一,牵着了缘下了马车的时候,门口装石雕的管家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怀里的孩子,又看到他腿边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惊得下巴都要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