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身着天青色襦裙, 头上不过带了三把头钗,在今日富贵云集,珠光宝玉的御花园中,格外得清淡朴素。她见亭中五位贵女神情皆露出微妙的神情,尤其是最中那位穿着桃红色袒领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襦裙的女子,露出厌恶的神情,她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
“不过我听闻她可是柳家那位祖宗亲自调 x教的,想来性格多为刻板,宫内多贵人,想必也讨不得到好。还是不说一介宫婢免得自掉身价,说起来,杨四娘子自幼在内廷长大,想必对西苑格外熟悉吧。”
她口中的‘杨四娘子’便是杨如絮,杨如絮心高气傲,出生时家中柳絮飘扬,有游方道士大呼她命中带红,是为大富贵命格,最为旺人。果不其然,第三天杨家嫡长女便被抬入宫中,成了如今的丽贵妃,杨家一跃成为长安煊赫世家。
是以,杨家人便极为娇宠这位嫡幼女,连丽贵妃都对这位四妹妹极好,时时接入宫廷,因此连圣人都对她面熟。自小的衣食住行比不过时于归,比那几位不受宠的公主还是绰绰有余的。
“西苑自然是极美的,不过你们若是去过千秋公主的千秋殿才知道什么叫人间仙境。”杨如絮淡淡地说着,目光向东望去,那是千秋殿的位置,与它同一方向便是圣人寝宫。大英以东为尊,那两座宏丽庄伟的宫殿原本是帝后所在之地,也是丽贵妃的一个心病。
亭内陷入一阵难捱的沉默,原本引出这话的海家女海姝瑶懊恼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想着如何圆场圆过去,但只听到一旁另外有人说道:“想必杨四娘子定是见过吧,真是羡慕了。”
那人原本见好话都被海家人说走了,也想奉承一句,谁知却是踩了马尾巴,杨如絮斜了她一眼,冷冷说道:“公主寝宫岂能随意进出。”
凉亭内气氛倏地一凝,这些围绕着杨如絮的人,父辈在朝堂上大都以杨家人马首是瞻,后院内自然是教导要紧跟杨家女子,这话一出,她们心中讪讪便不再开口。
“是我失礼了,各位娘子不必介意,下面开始了,不如细细听着,也好看看是哪位才女拔了头筹。”杨如絮收敛心中情绪,捂着嘴笑说着。
“是是是,听说今天安家那位大才女也要来了,不知道会不会下场。”海姝瑶急忙也笑起来,摇了摇扇子,打趣道。
那边流觞曲水借着飞花令誓要拔人头筹,以期在公主面前博一脸面,那边被人惦记着的安柳柳却是安静地坐在一颗引凤树下,手中捡着一根掉落的凤条,放在指尖把玩。
“凡木本实而末虚,你看只有它食不言的,坚实如蜡,怪不得都说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只有这枝叶才能撑得住凤凰。”
“一月前觐见大典时,我曾在千秋殿那边见到一个梧桐园,前栽碧桐,后栽翠竹,藤萝掩映,梧竹致青,当真是妍雅华净,赏心悦目。”说话的人,面容和气,容貌平凡,说话的时候嘴角含笑,一字一句说得比吟唱得还要动听。
安柳柳笑了笑,把凤枝重新扔回到树根下,树枝很快便淹没在层层落叶中,一眨眼似乎便会失去它的踪迹。
“我想那边一定都等着你,为何不去试试。”那个女子开口询问道,只是眼睛眨眨,显然是在打趣。
“周太师的孙女周三娘子也是长安城中鼎鼎有名的才女,想来那些人也等你去。”安柳柳不甘示弱地反问着。
周云舒连连摆手,露出惊慌的表情说道:“不敢不敢,满鼻子硝烟味,我可不敢过去。”
安柳柳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说话,拿起石桌上的书,继续看着。
“你母亲近日还好。”周云舒按下她的书,皱眉问道。她和安柳柳是手帕家,两人祖父同为三公,皆为德高望重之辈,又都自小养在祖父膝下,是以关系更为亲密。
“若是不想些胡事,自然是好的,好端端提她做什么,平白惹我不高兴。”安柳柳佯怒道。
周云舒仔细打量着,见她确实面无异色,这才嗔怒道:“好心关心你,平白被骂,柳絮才女就是脾气大,日后入了宫可得小心了。”
安柳柳垂下眼,眼底露出一丝迷茫,她隐约猜到祖父的用意,只是一想便觉得难以忍受。
“看来果真是我的错,惹你难过。”周云舒懊恼地说着。安柳柳闻言,抬头笑了笑说道:“就是你的错,可别再说了,不然大宴我都去不了了,只想哭死算了。”
西苑各处心思浮动,宫婢们宛若精美的木雕,伫立在角楼中,眼观鼻子鼻观心,除非贵人召唤绝不轻易动作,流觞曲水那边,喝彩声络绎不绝,无数视线或多或少都转向这里,那樽摇摇欲坠的酒杯顺着水流飘飘而下,带着几朵落花,几丝隐晦的目光,一圈圈地绕着。
天色渐暮,白鸟归巢,西苑隔壁的东苑养着无数奇珍异兽,是不是传来几声奇怪的鸣叫声,惊醒无数归鸟,各家贵女带着白日里准备好的东西由侍女们带着前往牡丹园。
“安柳柳没下场,怎么被曹文依拿去彩头。”时于归听着立冬探听回来的消息,皱眉说道,但很快她又自己反驳道,“安柳柳的性格也不像会凑这个热闹的,想来那个流觞曲水上的人也都是半桶水,菜鸡互啄,无趣。”
立冬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她的话说道:“别说安家人未参与,连杨家人和谢家人都不曾加入,都是一些二品官员和无功勋的娘子们参加,能被曹家人拔取头筹也不奇怪。”
这么一说也确实算的上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菜鸡互啄。时于归归纳得的确格外准确。
“公主,顾六娘子和柳家娘子已经出发前往牡丹园了。”被派去服侍她们的立秋站在门外禀告着。时于归懒懒地伸直手臂,立春为她系上腰带。一身大红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衬得她腰肢纤细,体型修长,面容娇嫩富贵。
她闻言点了点头,立秋行礼入内,站在一旁和立春一起服侍时于归穿衣。
大英甚爱牡丹,只要是有能力的世家都会修建牡丹园,其中尤以皇宫最甚,只要是皇家别院定有这类园子,更别说先皇后尤爱牡丹,惠安帝在皇后仙逝后大修牡丹园,西苑的牡丹园堪称大英牡丹第一园。
红艳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一入门的红白牡丹群让原本安静的众位贵女发出窃窃私语,艳丽的色彩既不突兀又与天边的红白云彩交相辉映,似天穹笼罩,极为壮丽。
“总说牡丹年年长占断春光,原本以为夸张,今日进了这里才知是我肤浅了。”顾静兰看到这般美景,忍不住感慨道。巧夺天工之色,独立人间之香,无论是谁都会被这般美景吸去所有注意力。
“来了。”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喊了一声,刚进入园中的顾静兰和柳文荷顿时成了众人的焦点,三十多个样貌各异的女子盯着站在门口的两人,脸上神情各异,或嫉妒,或不屑,或好奇,种种不逐一而论,空气弥漫着难言的气氛。
顾静兰因着家丑,从未被如此多的人注视过,抿了抿唇,强忍着身上的战栗,倒是柳文荷扫了众人一眼,不经意地站到她面前,笑说道:“各位娘子安好,大宴马上就要开始,还不入座吗?”
说话轻轻柔柔,配上她寡淡的眉眼,按理应该是水般平静,但被她的视线一一扫过的人,却无不低下头来不说话。
“得了势就是不一样。”人群中有谁嘟囔了一句,不大不小,刚好全部人都听见。
周云舒担心地看了一眼门口两人,正要说话,只见安柳柳抬头正好扫过一眼海家女,淡淡说道:“可不是吗?鱼目混珠也敢大放厥词。”
人群中的海姝瑶顿时涨红了脸,海家一族最高不过下三品,是远远够不上这里的,但是如今海家紧靠杨家,是以这次大宴,她靠着杨家的缘故也混到了一份入宫旨意。
第43章 射覆之事
时于归来的时候, 越发浓郁的硝烟已经逐渐归于暗处。牡丹园内花团锦簇,美人环绕,端的上是一副盛世富贵图。因着此次宴会,公主要求随意不必太过正式, 之前又下旨要求以春光为题, 入场需凭借相关寓意信物, 是以贵女们三三两两都是按着喜好坐着。
“公主千岁,千岁, 千千岁。”
“今日不过是寻常宴会,不必多礼。”时于归扫了众人一眼, 抬了抬手, 淡淡说道。
大英国如今真正称得上钟鸣鼎食之家的高门大户不过十数家,今日全都汇聚在这里,他们既是亲密的联姻关系, 又是对立的党派分支。他们会在朝堂上抱团攻讦与他们政见不和的人, 也会私下因为某种利益结合在一起。一边是利益交缠一边是背后捅刀, 朝堂上如此, 今日不过一个小小的宴会,也都遵循这个规则。
时于归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走上首位, 身后立春手中都捧着一个红布托盘,上面依次放着五朵牡丹发簪。簪身为象牙制,光滑纤细, 泛着银白的光泽,花身是整块红玉雕琢而成,层层盛开的牡丹,连花蕊都清晰可见, 花瓣瓣瓣透明,花萼由翠玉点缀,形状栩栩如生,乍一看如真花缀在簪上,富贵娇艳。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五朵牡丹,脸上露出各异神情,有惊叹与花的美丽,也有诧异花的数量。谢凤云盯着那五朵花,猛地咬紧后槽牙,深吸一口气便移开视线。杨如絮皱眉,下意识地摸着袖边花纹,细细摩挲着花纹,嘴角逐渐泛起冷笑,朝着谢凤云斜了一眼。
最为兴奋的便是那些白日里参加过流觞曲水的贵女,她们隐隐觉得多出来的那一根非属自己莫属,曹文依更是捏紧手中的簪子,挺直腰背,露出骄傲得意之色。
时于归坐定后她们方依次入座,一旁的黄门高声咏唱一声:“开宴。”
牡丹园正前方一个圆形台柱上出现一队红裙白衣之人,丝竹弦乐之声逐渐响起,无数豆绿色宫装侍女手捧佳肴逐一端上,裙摆摇曳,举手生香。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今日良辰美景,牡丹园中设宴不过借此契机行赏花之实,其余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事,各位娘子皆家族娇养,圣人与我不过是择其一二,并无深意。花心欲断,春色知心,本宫先敬各位一杯。”
时于归端起案上酒杯,琉璃眼睛扫视底下众多女子,见她们神情各有不同,仰头把嘴角的冷笑顺着牡丹酒一饮而尽,掩住心思。
席面上的游戏是为射覆,因着之前时于归要她们择与春光有关的事物,因此射覆的物品便都是与众位贵女带来的东西有关。
一名女侍拿出一朵红色绸缎大花,正前方台子一面红色大鼓被搬至正中间,时于归接过那多红花,笑脸盈盈地说道:“白日寻找东西的时候想必关系熟捻的人早已知晓,为避免不公平,此次花停之时,前后各两位娘子,共五位娘子,我出一字,五位娘子依着各自的东西再出一字,由其余娘子猜射最终谜底,如此行事,不知各位娘子可否。”
底下众人皆称可。时于归点了点头,台上的大鼓突然响了一声,缓慢低沉的三声鼓响后,黄门长长唱了一声:“开!”
鼓声逐渐密集起来,时快时慢,时于归亲自走下高台随意扔给其中一位娘子怀中,那位娘子惊慌失措,连忙扔给一旁的人,凡是碰到红球的人态度各有不同,有人忙不迭地丢出去,有人慢条斯理地递给身边之人,还有人故意捏在手中,做了几个假动作,唬得后面的人一脸心惊胆战。
台上,鼓声越发激昂,声声震耳喧闹,似有无数战马士兵整兵代发,气势恢宏庄严,忽得鼓声逐渐缓下,一声接一声,余音绕耳绵长,却让手拿红球的人格外紧张,基本上堪堪沾了下手便递了出去,此后,鼓声又渐起,越发激烈,这种反复变化的声音让原本形状好看的红球被捏得变形。
“嘭!”鼓声戛然而止。
“啊!”一名身着粉色襦裙,眉间点了一朵红色梅花的女子捧着红球惊呼道。众人的视线都看向她,她身旁左右四位女子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五位侍女分别捧出红色托盘,其余贵女皆移开视线,证明避嫌之意。五位贵女拿出各自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侍女用红布盖住,分散上前放于公主案前。
时于归轻轻撩起红布扫了一眼,嘴角突然抿出笑来,最后用眼神示意了其中一样,立秋得令,便把五样物件端至屏风后,稍后端出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置时于归案前。
“我射一词,金钗。”
接到红球的是金紫光禄大夫嫡次女宋文琪,她满脸晕着红光,绞着扇柄,眼睛在高高挑起的宫灯前闪着光。因是她接到球,便是她第一个说话。
“细腰。”她咬了咬牙,想了半天已经想不出公主所说的词与自己呈上去东西有何关系,心中不甘,又不愿落人下乘,便咬牙挑了个难的。
她身边有一女子,摇了摇扇子,随后说出:“南”
“这些东西我可最为不会,当真是为难死我了。”说话的人出生于将领世家,言行举止极为大气,连面容都比一般女子要舒朗。
“我便射一个简单的,斗。”
时于归仔细看了她一眼,嘴角笑意加深,点了点头,笑说道:“尚可,袁娘子谦虚了。”
“想着似乎和我也没关系,便随意对一晴风。”说话的人和袁娘子坐在一起,露出两颗虎牙大大咧咧地说着。
“东风。”
“芦花”
随后两人也紧接着说道。五人说完,底下冒出窃窃私语之声,目光时不时看向被红布覆盖的东西,东西凸显出一点形状,细长狭窄,看不出端倪。
“此物狭长微弱,‘南’字一词似乎并无相射词语,倒是‘东风’、‘芦花’和‘晴风’,即象征春光,又与此物有些相似之处。‘斗’这词果然是鲁娘子血性之人能说出口的。老实说,我的‘细腰’似乎也与公主所射之词关系不大。”最先开口的宋文琦开口解着,她家和鲁家向来不对付,今日难得连在一起,又见她刚才得了公主一句话,便笑里藏刀地讽刺几句。
对‘晴风’的女子,柳眉一皱,呛声道:“先不说结果未分,你这‘细腰’也大煞风景,人人对春色,你对春吗?”
说话的人是怀化大将军嫡女章怀,怀化将军老来得女,前面三个臭小子,对唯一的幼女眼珠子一样疼着。章怀性子跳脱,常年混迹市场,说话便不似闺门绣阁那般文雅,直白甚至粗俗,老将军不以为耻反而常呼‘有父之风’。
有人发出嗤笑,宋文琦脸色涨红,气得说不出话来,生怕章怀破罐子破摔,口无遮拦,自己混不吝,偏要丢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