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沿被雨水打湿,正嫌弃地不知从何下手关窗,便看到空荡的雨地里,一抹油纸伞徐徐飘近。
隔着朦胧的雨雾,伞下的身影看得并不真切,青灰色的衣裙恍若青山远黛,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依稀中竟与寻芳宴上那人远远从席间起身上台给自己献花的身影重叠起来。
虞优身形顿了顿,困倦的双眸渐渐清明,几乎想也不想地冲出房门,直奔楼梯而下。
上楼给客人送茶水的小厮撞见他疾驰而过,皆惊讶不已:“二爷,您这是去哪?”
谁能想到素来连走路都温温吞吞的二爷,有朝一日竟会露出这般紧迫的神情,以跑代走。
管事在柜台后算着账,余光瞥见一道红影掠过,愣了愣,意识到是谁后,急急叫道:“二爷!外头正下着大雨呢!”
虞优只觉得耳边罩了层雾,什么也听不见,径自冲进雨幕,四顾回望,寻觅身影。
豆大的雨珠顷刻间将衣袍染上厚重的水迹,浸湿一片。
檐下雨滴如柱,道上凌乱分布着几个路人,唯独没有他要找寻的青灰色。
那边管事撑了大纸伞急咧咧地跑出来给人遮雨,叫苦不迭道:“我的二爷哟,您这是要折煞死小的吗,这么大的雨还往外头跑,有什么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虞优不死心地往前寻了两步,紧抿的双唇带着说不出的烦躁。
妈蛋,他虞二生平第一次想追一个人,云家不让他见人也就罢了,连这天气也不愿他如意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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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秋将带着雨滴的油纸伞收好放到檐下,走进书坊,只见里头生意清冷,做活的小厮们在雨天也没什么精神,各自在角落里打着瞌睡。
段老板正跟吴管事核对账单,看她进来,一向清润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严肃,蹙眉道:“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
沈宴秋看对方貌似不是很欢迎自己的样子,灰溜溜地摸摸鼻尖,试探道:“那我现在回去?”
段老板木着的脸顿时被她惹得板不住了,又无奈又好笑,转而对边上的吉云道:“吉云,去给公子准备些热水,送到我屋里。”
吉云领命:“好嘞。”
沈宴秋呛了呛,还没消化过来那句“送到我屋里”,就被段老板用食指关节扣了扣脑袋:“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换身干净的衣裳,记得把头发也擦干了。”
沈宴秋默了默,额间被人敲过的地方,温凉的没什么温度,但总觉得与别处有些不一样。
原本想说她平日换衣服都是在客房,不必麻烦去他房屋,但不知怎么想的,什么也没说,就跟在吉云后头进了里院。
屋里还是那抹淡淡的清竹似的气息,跟三年前她住这里时没有半点分别。
许是段老板吩咐的,吉云端着热水回来后,又帮忙从段老板衣柜里翻出新的鞋袜来:“公子,坊里厨娘都不住这儿,也没有旁的姑娘家尺寸的鞋袜,老板让您先将就着穿他的,现下已经差人帮您去买新的了。”
沈宴秋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了大半、沾满尘土的鞋面,心中微动,应了声:“嗯。”
吉云退下后,她换上小厮服,将松散的头发重新束了束,又变回了干脆利落的男子装扮。虽然靴子大了许多,不过用绳子在小腿处系了系,勉强算作合贴。
回主厅后,段老板难得还呆在那没走,想来是下雨天让他减了晒太阳的行程无事可干。
吴管事不知去了哪,柜台处就站了段老板一人,导致她踌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
段老板听见声音,先将人上下审视了一遍,看她衣服鞋袜都换了,发尾也是干的,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将手上的账本和算盘递去,温润道:“来,教了你这么些日子珠算,今日无事正好检验一下成果。”
沈宴秋表情凌乱一瞬,顿时做出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四顾装傻道:“书架上的书好像都空了,我去书库搬新的出来。”说着就要背身遁走。
“回来。”段老板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怎么听都没什么信服力,但莫名就是让人跟着照做。
沈宴秋身形顿了两秒,最后认栽地踢踢鞋尖,一脸悲壮地转过身来,认命地回到柜台处。
段老板被她的表情逗得好笑,忍不住打趣道:“真有那么难?”
沈宴秋送去一个幽怨的眼神:“您觉得呢?”当初看虞回操练得那么容易,还以为上手起来十分轻巧,大言不惭地放下狠话,说什么自己虽然不勤奋,但管够聪明。
但这几日学习下来简直就被残酷的现实鞭挞了个彻底,她倒宁愿这辈子继续跟竖式计算打交道呢,总比让人发现自己是个数学白痴好。
段老板看她备受打击的模样,轻笑了一下,眼底笑意流离:“无妨,不是徒弟笨,是师傅教得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板股的快乐,二爷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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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檐外雨声淅沥, 沈宴秋没个站相地趴扶在柜台上,小脸皱成一团,吃力地回忆着九归歌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算盘, 对着宣纸上段老板专门给她出的算题挤眉弄眼。
好半晌算出一个答案了,提笔写下, 末了又不确定正确与否,便仰巴起脑袋,拿笔杆戳戳某人的胳膊,眼巴巴地问道:“这个可对?”
段老板对此表示哭笑不得, 他已经跟人嘱咐过好多次等她全部算完再给他检查,但某人就是这般没个定性,每算一题便忍不住询问他一遍。他若不答, 她又犯懒不愿意自己从头验算, 就这么与他两眼瞪着干耗,搞得他最后半点脾气都没有,一一败下阵来。
许是雨日让人心情惬意放松,她难得会流露出冲人耍性子的一面。反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性,他也便照单全收地全部纵容。
云诗柳走近童话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硕大的书坊里沁着雨季的微许湿润, 显得格外静谧。小厮们分散在四处,闲散地清扫着书架上的灰尘, 而柜台后两名素衣男子或趴或站,一个慵懒,一个清隽,甚至不需举手抬足、眼梢轻斜, 便能轻易夺去所有光芒。
那个面容俊逸的青衫男子,眼角携着无奈笑意,骨骼分明的指尖在宣纸上一一点过:“这处, 这处,这处,考的都是同一句歌诀,你既前两道都自己算出来了,这道便不准再问我。”
趴柜台上的那位小脸一垮,虽埋怨了句“这处明明考了三句歌诀,怎么能跟另两道相提并论”,但还是乖乖对着算盘拨珠。
云诗柳拄那呆怔了许久,直到身后的婢女出声提醒,这才缓过神,对柜台后的其中一名“男子”不确定地唤了声:“宴秋?”
趴那“老老实实”做题的沈宴秋听到声音愣了愣,抬眸望去,意外道:“诗柳姐?”
段老板也随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去,认出来人后清润疏离地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御史夫人。”
云诗柳因为从前经常拜访到坊上麻烦段老板帮忙给巨先生转送礼物,所以跟人见过几次还算熟识,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
不过看到沈宴秋身上穿着的书坊小厮服饰还是有些不解,也没直接出声问,掩下心头的诧异,和气悦声道:“段老板,不知道方不方便向您借一会儿宴秋?”
沈宴秋算了一个上午的题,正愁着没人可以带她脱离苦海,现下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救星,分分钟将毛笔甩到一边,蹭蹭绕出去:“方便方便!”
跑到一半,感受到身后直逼的似笑非笑视线,脊背僵硬一瞬,仰天睁眼说瞎话地道:“咳,那个诗柳姐,我们别打扰段老板做生意,进里面说话吧。”
说着心虚地半掩着脸,干笑着把云诗柳往里院招呼。
段老板瞥了眼某人如释重负、逃之夭夭的背影,垂眸看向案上歪歪扭扭甩在砚台上的毛笔,失笑地摇摇头,将东西拾正,也就随她去了。
沈宴秋带云诗柳顺着长廊走到末端的小凉亭,挺翘的檐角处雨水如柱,凉风袭来,在空荡的亭心平添凉意。
携着人到石桌旁坐下,问道:“诗柳姐今天怎么有空到书坊来。”
云诗柳说来奇怪:“我往你府上寄了几回信,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都被退了回来。所以想着到书坊来问问段老板,看他知不知道些消息,没想到赶巧你也在这儿。”
沈宴秋默了默,她那个爹从前一直很抗拒她与外界有过多往来,虽然近一年好了许多,但府中下人不知变通,估计也是因此将她的信回退了过去,笑了笑,道:“诗柳姐下回有事来书坊里找我即可,若我不在,留个口信给段老板也行。”
云诗柳见她说到这处,想到两人方才在厅堂教授珠算的情境,不由八卦地问道:“对了宴秋,你和段老板……”
段老板虽只是普通民商,但在临安城的名声却是可以同那虞家少主相媲美的,青年才俊,温尔儒雅,不知让多少妙龄的闺中姑娘翘首期盼。但她稍稍接触几次,便知这种人的心思隐藏极深,虽然总是笑着,却笑不到眼底。但方才看到的那幕就很不一样,那眼底的纵容和宠溺是真真切切的。
沈宴秋没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噢,我最近闲来无事,便在段老板这儿帮忙干干活什么的。”
虽然回答的不是云诗柳想问的,但看她说得如此坦荡,便当是自己想歪了。毕竟巨先生从第一本期刊的发行开始便是与段老板合作,两人相识多年,恐怕情谊远远超过普通朋友,是她想得太龌龊了。
这么想着,便敛下心神,扯回正题:“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与你商讨,你可还记得之前寻芳宴上与你一同进木白氏林寻宝的那位虞少主?”
沈宴秋挑挑眉,那位的酒楼与书坊只隔了小半条街,托虞回的福,每天都能尝到风满楼主厨的上好手艺,哪能不记得,于是道:“记得,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那时候芊芊不是同他介绍你是我家远房妹妹嘛,这几日虞少主一直到我府上拜访,明里暗里想见你一面,并有提亲的意思……我想着要是你也有意的话,便帮忙在中间牵牵线,到时候解释一下你的身份,想必他不会在意的。”
沈宴秋被她的这通话呛了呛,不敢置信道:“提,提亲?”
“是啊。”云诗柳脸上露出老母亲般的欣慰笑容,“我看虞少主非常中意你,而且宴秋你之前不也主动给他献过花嘛,所以过来就是问你一个准信,如果没意见的话,我可以尽快安排你俩见面。”
沈宴秋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郁卒地捏捏额心,她当初献花完全是为了要逃掉才艺表演环节,若真要说有点什么的话,那也只是因为对方长得挺赏心悦目,让她觉得同处几个时辰不亏,除此以外就再没有旁的什么了。况且那人在木白氏林里十句话有九句是怼她的,半点不见情谊,与其说他心悦自己,倒不如说他想残害自己,这样她还勉强可以相信相信。
稍稍组织了一下言语,便开始认真地同诗柳姐解释,表示两人并不相识了解,对方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的冲动,过不了多久便会忘却,再者她短期内并没有男女之情的想法,因此还要麻烦她不要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消委婉的拒绝即可。
云诗柳听完还是觉得有些唏嘘惋惜,毕竟两人站在一处确实登对,不过转念想想,巨先生生得这般漂亮,跟谁站在一起都挺登对,二小子那嘴毒的性子可能真会委屈到巨先生,也就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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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御道上风雨交加,风声呼啸来呼啸去恍若鬼魅,而上书房中像是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场景。
所有的皇子皇嗣腰板端得挺直,尽管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中气十足地放声朗读,配合着太傅的律动脑袋一摇一晃,否则一个不留神,对方的戒尺就会敲到自己桌前。
太师院的罗太傅已经将近六十的高龄,是当今资历最老的太傅。
到了这个年纪早开始耳背眼花,平日只能呆在太师院里编编史册,如今重新回来授课,每次唤人都唤错名字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喜欢让大家齐声诵读他喜欢的诗文。最主要的是普通的朗诵他还听不清,必须要大家扯着嗓子喊才行。
之前有次单独让小十六起来回答问题,让人小太子足足喊厥过去,对方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淡定的摆手让人坐下。
累得一群平日说话都轻言细语的小皇子们在短短几日的时间里声音就沧桑了好几个度,充满岁月的荒凉感。
十一表示自家小皇叔实在太坏了,他一定是记仇了才故意换的罗太傅给大家授课,通过这种恶劣的比较让大家发现他的好。
尽管心中愤愤,但不得不说这么些日子过去,还是有些想念自家皇叔。
虽然皇叔经常嘴坏地打击他们,但至少……
好吧,皇叔也就脑子聪明,在授课方面除了阴影,好像也没给大家留下什么。
不过大家最近都不由分说地开始怀念起小皇叔来,只有见识了这种老派“戒尺式”教学,才知道皇叔之前的放任自由式教学有多么温和可贵!
罗太傅布置完当日的功课,推了推老花眼镜,便抱起书卷往外走去。
留下各皇子们跟耗完体内的全部阳气似的,死气沉沉地趴在桌案上,全然没有往日下学后撒腿就跑出去欢腾的活力。
十一环顾了眼周围病蔫蔫的皇兄皇弟们,尤其小十六作为储君,被罗太傅鞭挞得最为悲惨,攥了攥拳头,悲痛道:“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一定要求小皇叔回来继续给我们授课!”
边上的六皇子耷拉着脸:“可是皇叔不是出城办事了吗?就算我们想求,也找不到人啊……”
“不。”十一机智地摇了摇食指,“今晨的时候狄远给我通风报信,说皇叔昨晚就回宫里了。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众志成城地一道去凝辉殿请愿,我就不信皇叔能做到那么铁石心肠,愿意看我们继续这般受苦!”